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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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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之內本是楚霆谷練功之所,無甚奇特之處,四周胡亂扔著百十裂帛殘卷,應是全部被洗劫過的,另外迎面還掛了數條瑩白長練,散落在正中一張石床上。

清逆應是頭一次進來,他蹲下身從一地狼藉裏撿起半卷爛經,放在手中輕輕拂去浮灰。秦晉看見,莞爾嘆道:“所謂正邪相依,有時人心之變不過在一念間,當日眾派攻山,存的是正義之心,行的是禽獸行徑,大師即是領袖,對此是否明晰?”

清逆無言,走去石床邊望了望那倒垂白練,上頭無字,問道:“這又是做何用處?”

秦晉一眼瞟去,轉身端過蠟燭,推了把楚陸恩,道:“外頭天色將晚,只把他關在裏頭,咱們出去罷。”

兩人自前日出來,直至如今都是滴米未進,秦晉腹中饑餓,只是這山上猶如空殼,連個活物都不曾見過。他獨自提劍向外,走下臺階,發現那只大畫眉收攏翅膀,正停在枝頭之上。

秦晉望著它吞了口唾液,轉身又走了回去。

清逆早生起一團火,閉目在旁打坐。秦晉知他們和尚不時便要辟谷修身,耐性自然高出不少,故也不去打攪。殿中空曠,除了秋蟬外別無他響,秦晉抱劍呆坐片刻,便倒頭往地上一趟,眼睛仍舊望著外面。

清逆緩緩問道:“要歇下了?”

秦晉緊了緊肩膀,應了一聲。

清逆又道:“你總望著外面,是擔心楚朝秦再來?”

秦晉頭皮一麻,嘲道:“為什麽怕的不是百趾窮奇,或者來尋仇的和尚?”

他翻了個身,不等清逆再開口,悶悶道:“管他是誰,來了便打。”

過不多時,窗外忽起一聲唿哨,接著有一陣穿梁風刮來,剛好撲滅篝火。清逆隨即睜開眼睛,秦晉也一個骨碌起了身,持劍問道:“誰?”

以普通人之力一招難以滅火,可見來者非凡。清逆默不作聲,靜悄悄往門口處踱去,秦晉默契後退,橫起怪劍守住密室,謹慎盯著外面——外面星光寥寥,微風搖動樹影,倒好似有數百人在晃動一般。

清逆走至殿外,發現空無一人,他屏息靜聽,忽聞房頂之上瓦片掀動,便一轉身上了房。

房梁貫通長夜,灰瓦片片相疊,仍是毫無來者蹤跡。

清逆不禁擰起長眉。

秦晉奪得一絲時機,扭開機括閃身入到密室之中。楚陸恩正瑟縮在石床一邊,瞧他進來,卻是把眼皮睜了一睜。

時間緊迫,秦晉不多廢話,掏劍抵住他脖頸,湊近去問道:“你是真瘋還是假瘋?”

楚陸恩瘋狂搖頭。

其實甫一見面之時,他已覺查出來不對——楚陸恩半瘋半啞,噤若寒蟬,一雙眼珠卻是靈活,活似長在了自己身上。秦晉起初沒有在意,後見清逆從頭至尾阻於他二人之間,才越發看出蹊蹺了。

畢竟這人如何伏於少林,又如何被關押在清涼山地窖之中,僅聽清逆藏頭去尾的一面之詞,絲毫不能解決心中疑惑。

秦晉伸指解了楚陸恩水突、氣戶兩穴,方見他喉嚨動了一動。楚陸恩把憋在肺中的氣息釋放出來,嗓子仍是嘶啞不堪,無聲道了句謝。

秦晉將劍刃壓低,問道:“你有什麽想說?”

楚陸恩擡臉,嘴角突然溢出黑血,眼神也開始發直,竟是中了劇毒的模樣。秦晉駭然,連忙運功截穴,以防毒攻心脈,他怕楚陸恩就此死去,喝道:“百趾窮奇究竟死未?你比唇形於我,快!”

而就在此刻,身後機括再移,秦晉回頭,看見清逆立於門外。

清逆面龐清冷,緩緩道:“秦施主,這又是意欲何為?”

秦晉眉尖一蹙,因點穴之手無法放下,只得強笑道:“你來的正巧,來看看這小老兒可是要畏罪服毒?可別讓他死了。”

清逆未動,反而冷眼旁觀,道:“人命由己,死生由天,何不由他去?”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秦晉頓了一下,嘆道:“這可不像是大師能說出來的話。”

密室無燈無火,本就五指難辨,只餘清逆一張青白面龐陷於那絲迷蒙的月暈之中。他沈默須臾,似是聽進了秦晉所言,走了進來,邊道:“那和尚便試試。”

秦晉心內存疑,猶豫著該不該讓,嘴上笑道:“要不然……”

可清逆已經翻手而來,一股強勁力道隨之綻出,秦晉立刻移掌,與他相接。誰知清逆之力如磅礴山洪,秦晉內裏受創,瞬間不支,踉蹌退後一步,面上仍撐著笑道:“大師錯了罷?這掌怕是要殺人?”

清逆漠然道:“秦施主可知他中的何毒?”

秦晉道:“不知。”

“那你又怎斷定我這掌救不得他?”

不待話畢,他另一掌又到,登時掌風撲面。秦晉剛剛中過一招,一手又點在楚陸恩胸口之上,更顯出獨臂難支。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忽感到頭頂上一陣及時涼風,一人自上而下俯沖回來,生生截斷了清逆那掌。

清逆沈著應變,伸手擋下來者,兩人掌心貼合,氣勁掃蕩四圍。秦晉趁機撈過楚陸恩,攜他跳到石床那側,與那人站成一排。

清逆受驚不小,疑道:“你是……”

“看來大師不精醫道,”秦晉笑道:“我便尋了個行家來治他。”他往身旁眨了眨眼睛,喊道:“老師父,來得及時!”

話音甫落,男子便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正是秦晉師父。

其實早在上山得遇畫眉之時,秦晉便知曉師父二人定在附近,只因清逆和尚此次行跡令人生疑,他又惦念著楚朝秦,所以一直未敢打草驚蛇。

秦晉抓著楚陸恩,眼睛看向清逆,卻向男子道:“老師父,此人中毒頗深,能醫得好罷?”

男子解下腰間皮囊,撚出一排銀針,道:“火。”

秦晉得令,去取燭臺。誰知清逆先一步轉身走去大堂,秦晉便立刻湊去男子身旁,悄聲問道:“嫩師父與小魔頭呢?”

男子以鹿皮反覆擦拭器具,埋頭不言語。這時清逆端了蠟燭回來,秦晉端看他與方才判若兩人,心中奇怪,便胡亂點了下頭,不知說什麽好。清逆亦不說話,在旁站定,直直盯住男子。

男子命秦晉剝掉楚陸恩衣裳,扶坐在地,而後將銀針逐一烤過,借光插入其頭頂、脖頸、肩背等數處大穴,最終運氣渡入經絡。他之針效於武林中首屈一指,只是平素大隱於市,故名不見經傳。楚陸恩雙目緊闔,渾身上下漸漸騰起白霧,面色由暗轉紅,其效立竿見影。

秦晉守在一旁,卻是心亂如麻:他兩次昏迷,皆是遇到百趾窮奇之後,這怪物神秘莫測、武功奇高,但觀其行動言語,又對如今江湖了若指掌,絕非楚朝秦所說的那種避世高手……他究竟是誰?在這其中楚陸恩知道什麽?老師父知道什麽?清逆和尚又知道些什麽?

正思索間,男子忽然捏過他的手腕,伸指搭在脈上。秦晉不動,聽他問道:“可再,犯過?”

自上回沾過楚朝秦的血遽然爆發後,如今那情毒猶如蒲柳之質,由盛轉衰。秦晉礙著清逆,不知該不該同他詳述此事,男子細敲脈搏,覺出那蠱蟲動靜已經弱不可聞,於是想了一想,從褡褳中翻出一丸藥,遞到秦晉唇邊。

秦晉一楞,張口含了,問道:“什麽用處?”

男子剛要回答,卻聽楚陸恩一聲長籲,竟緩緩睜開眼睛。

秦晉讚道:“好了。”他骨碌爬起,湊去跟前問道:“楚老賊,你可認識我是誰?”

楚陸恩呆滯半日,及至看清了眼前這人的面貌,方才如夢初醒,喃喃道:“秦……晉。”

秦晉放心起身,故意隔開他與清逆和尚,又問道:“你如何到的這裏?”

楚陸恩茫然四顧,驚詫道:“這……這不是我教密室?”

“你常進來?”秦晉挑起一邊眉毛。

楚陸恩拍拍腦殼,呢喃道:“我是……受人一掌,少林出人圍堵我等……在五乳峰下?”

他話裏顛三倒四,倒也全對的上,秦晉又問道:“那我問你,百趾窮奇去了哪裏?”

石床之上僅燃著一支短燭,楚陸恩眉眼皆埋入一方陰影裏,無比費力地想了想,終又是搖了搖頭。

秦晉瞥了眼清逆,接著問道:“那他……真正身份究竟是誰?”

楚陸恩遷延觀望,遲緩得如同一條半老的蜈蚣,他看了看面前三人,瞳仁忍不住瑟縮了下。秦晉恐他有所忌憚,探身下去撫住他的肩頭,道:“大膽說便是。”

楚陸恩定了心神,悄聲道:“他……他便在這裏……”

秦晉大喜,問道:“是誰?”瞧他惶恐,又安撫道:“有我們在這裏,他定不敢傷你分毫。”

楚陸恩依言踉蹌起身,再覷一遍室內幾張面孔,忽然回頭向後方長揖下去,口中恭敬喚道:“長老救我!”

秦晉擡眼隨他望去,愕然楞了一瞬,而後立刻揮掌劈落,罵道:“胡說八道!”

楚陸恩拜的不是別人,正是剛剛為他下針療毒的男子。清逆見狀卷袖掀拳,截在當前,卻見秦晉怪劍出鞘,一時破空生嘯,竟是動起真格,遂運起內功身法,四兩撥千斤般將他手中兵刃輕輕撥開,借勢站到了楚陸恩身旁。

他扭頭問道:“楚陸恩,你當真識得他?”

楚陸恩面容驚懼,不肯言語,僅管磕頭如搗蒜。秦晉怒極,罵道:“狼心狗肺的東西,我師父費力治你,你反倒打一耙,究竟是何居心!”

“他神志雖不甚明朗,但若是從未見過尊師,怎敢隨意安在他的頭上?”清逆道:“這處只有我為外人,秦施主且稍安勿躁,待貧僧問個清楚可使得?”

秦晉縱是生氣,但尚未摸清狀況,只好盯緊了楚陸恩,點了點頭。

清逆面向男子,問道:“陳長老等可是折於閣下之手?”

男子端坐在地,沈面不語。因他言語不便,秦晉著急,辯道:“這話荒唐,我師父長年避世,足不出谷,那些人在江湖走動,與他何幹?”

清逆不予理會,只道:“前輩,那雙手可否讓在下一觀?”

男子雙手一直攏於袖中,此刻更是揣在懷內,動也不動。秦晉不解,清逆直道:“寺中曾查驗諸人屍身,發現陳長老所持雀杖被任從中劈斷,都知這杖身乃是玄金所鑄,通身圓潤,內質堅硬,其斷口更是鋒利非常,任一兵刃與之相接皆是無堅不摧。”

他對男子道:“聽說百趾窮奇從未使用兵器,向來以掌法見長,若他徒手將雀杖劈折,腕部縱是不斷,定會受傷留疤……前輩,可願配合以證清白?”

秦晉皺眉,瞧男子仍是不為所動,剛欲出言阻止,卻見清逆已經單膝跪下,親自為他去挽袖口。男子瑟縮,忙提掌來擋,清逆肩頭稍側,擡指捏起手臂,將袖子一拉——

秦晉倏然楞住。

他手腕上果然受創極重,雖已結起薄痂,但創口狠厲,令人齒冷。

清逆淡淡道:“前輩,這該作何解釋?”

秦晉握劍之手緊了再緊,老師父濟世救人,慈悲為懷,且一貫長居谷內,多年避世不出,與百趾窮奇應是毫無關聯才對。他腦內浮現過往種種,忽憶起當日楚朝秦所言——他說這百趾窮奇乃教中不世前輩,早在立教之時便只身退隱,不知何往。

而自自己記事以來,老嫩師父便在長生谷內,關於他們來歷,秦晉竟從未過問過!

他面色甫變,再看清逆那處已經提了男子手臂。男子口舌不利,拳腳反倒精湛,不顧雙腕受傷,一掌劈向對方。

這掌力道千鈞,氣勢磅礴,清逆雙手交橫,起身接掌,竟是正面抗下,口中道:“正是這招斷了陳長老所持雀杖罷?”

男子不答,頃刻變招,轉為斬他頸側。清逆後退一步,擡腳踩上石床,同時運轉內息,直取男子頭頂。

男子不躲不閃,提掌拍其面門。他極招在手,勁風轟然下落,將跪在一旁的楚陸恩掃開,就連秦晉也不禁退了半尺。然清逆胸有成竹,堂而皇之與他對掌,竟是絲毫不落下風。

秦晉愕然,老師父之功力他極少領略,只聽過婦人吹捧說是天下少有,但清逆之能為連年來顯而易見,此刻兩人平分秋色,幾乎生生要震碎了密室。

想起婦人,秦晉頭皮一麻,登時覺出不對。

老嫩師父伉儷情深,若他真是百趾窮奇,斷無領人侵毀迷谷、殺害婦人之理由,若說是為了圖譜,更由自己多年攜帶,男子對此知根知底,更是無稽之談。他心裏拿定主意,提劍上前,徑直斬向清逆手臂。清逆全神貫註之中,絲毫不亂,空出一手來擋,秦晉怪劍登時受阻,心中暗暗驚詫他這神力從何而來。

清逆對峙兩人,面上仍是風輕雲淡,嘲道:“秦施主,真相大白,你我這是要倒戈相向了?”

秦晉從來都是幫親不幫理,咬牙笑道:“大師,真相為何,未免言之過早。”

清逆冷笑,道:“百趾窮奇殺劫無數,造成江湖血孽,怕當年雲湖血擂、斷龍滅門亦是與他相關,秦施主,貧僧勸你莫再掩耳盜鈴,盡早回頭,否則天理昭昭,佛祖難容了!”

秦晉凝神聚力,覺出對方內功雖是渾厚,亦隱隱蘊藏一股激蕩之力,淩厲處如封豨,柔韌處似修蛇,渾不像通常的佛家路數。男子似有同感,兩人不約而同對看一眼,繼而劍掌齊出——秦晉攻左,男子攻右,只為使他左支右絀,自亂陣腳,露出破綻。可是清逆身形沈穩,以一對二游刃有餘,秦晉一面持劍與他相較,另一面長臂疾伸,戳其肩頭,清逆看見,僅是眉梢微挑,卻毫無躲閃之意。

秦晉心裏奇怪,但背上忽而挨了一掌,他後心劇痛,腳步踉蹌,幾乎跌下身去。

周遭無人,秦晉擡目見清逆雙手在前,方才那掌究竟由誰所出?

正愕然間,清逆趁他分神猛提內元,翻掌襲來。秦晉再想舉劍已棋差一著,可就在此刻,他眼睜睜看見男子肩後飛出一臂,生生擋下此式。

秦晉遽然楞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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