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間，達也腦海中一片空白。

眼前的畫面仿佛被定格成了一幅幅靜止的圖畫，有和也沖出去一把抱起嚇呆了的小孩子的，有卡車帶著尖銳的剎車聲向和也所站的位置不受控制地一路撞去的，有地面上被拖出的長長一串焦黑的胎印的，有驚魂甫定的小孩母親一把從和也手中接過孩子，抱住他崩潰大哭的，還有跌坐在地上，帶著一臉劫後餘生的慶幸，雖然驚出了一頭冷汗，但卻雙眼黑亮有神、帶著一種說不出什麽意味的眼神含笑看著自己的和也……

達也的理智一下回了籠。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這個時候才猛然驚覺，原來短短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裏，他的後背竟然已經被冷汗層層打濕，雙腿也變得虛脫般綿軟無力，心臟劇烈地砰砰跳動著，好像下一刻，就要破出胸腔一樣。

強烈的後怕感如同洶湧的潮水，眨眼之間淹沒了達也，他在這一刻似乎突然明白了在至親至愛的人們遭遇了危險之後，第一反應不是哭泣著撲上去擁抱，而是狠狠給他們一巴掌的那些人的心情。

——沒有辦法。

這種劫後餘生的喜悅、險些失去的恐懼、回想之下的驚悚、慶幸與恐慌交織的覆雜感情，真的不是輕易就能夠承受的住。

他緊緊抿著嘴唇，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裏，只隔空與和也對視著，雙腳卻無論如何也邁動不開，無法向前踏出哪怕一步……

——他是真的被嚇到了。

意識到了這一點，對面原本雖然有些狼狽地坐在地上、雖然身體因為短時間內承受了巨大的瞬間爆發力而略有些疲軟虛脫，但精神上卻因為命運的已然改變而放松愉悅到了極點的和也再也不顧周圍人群的擔憂關切和交口稱讚聲，而是掙紮著起身，腳步有些跌撞地走向達也這邊。

周圍恰巧目睹了剛剛和也險之又險救下差點被撞孩子的一幕的人們這才註意到，原來旁邊還有個和救人的這個少年長相幾乎一模一樣的少年，此時正臉色慘白地站在那裏，看起來一副驚魂甫定的模樣。

“哎呀……這兩個孩子，是雙胞胎吧？”

“看長相應該是了。你看把另外那個孩子嚇得……唉，幸好救人的和被救的都沒事，不然……”

“是啊。你們剛才是沒看見，那個救人的孩子動作太快了！他要再晚一點兒，沒準兩個人都被撞上了！看得我心跳都快停了……”

“呵呵，人家孩子心眼兒好運動神經也好，這不轉危為安了嘛！話說看那兩個孩子都穿著棒球服哪，估計是附近哪個學校棒球部的吧？”

“你這麽一說……”

“誒那球服上印的校名是‘明青’吧？”

“什麽？！明青？那不是今年第一次打進夏季甲子園地區賽決賽的那支隊伍嗎？”

“好像是啊……”

“明青的雙胞胎選手……難道是上杉兄弟？！”

——話題進行到這裏，圍觀人群已經是議論紛紛。

但他們談話的內容絲毫也沒有影響到被關註最中心的和也和達也。

和也有些忐忑地在達也面前站定了腳步。

他知道今天這件事，他還是做得有些突兀和欠缺考慮了。

而且因為事前並沒有給達也做出半點的說明或者提示，讓他對之後要發生的事情簡直半點防備都沒有，突然之間，不被狠狠嚇到才怪。

但和也又實在想不到該怎麽對達也提前做出任何或明或暗的警示——就像他其實完全可以選擇更早一點出門，在出事的這個地點安然守株待兔，等到那個孩子出現後好好看護著他，讓他根本沒有機會冒險跑出去撿球，這樣的做法更加安全，且不需要像剛剛那樣冒險，但和也也沒有那樣去做一樣，和也並不是想不到這樣的做法，而是如果那樣做了的話，他會不知道該怎麽對達也解釋，自己要這樣去做的理由——

若是提早太多，那個孩子還沒來到這個路口，和也要用什麽借口說服達也和他一起在這裏等上一段時間？

若是提早到來又的確遇上了那個孩子，和也又該怎麽說服達也和他一起在這裏等到孩子掉下球，及時幫他撿起來以免出事故？

總不能說是因為孩子長得太可愛所以他忍不住想要逗他玩兒一會兒吧？

如果有選擇和也當然也想用更穩妥一些的方式，但事後的解釋卻也會因此而變得非常麻煩。

因為他面對的人是達也，是看似粗枝大葉，然而內裏其實心細如發、有一點點不對勁的話事後回想一下都一定能察覺到的達也。

和也不想欺騙他。

但對於“重生”這件匪夷所思的事，他也並沒想貿然告訴給任何人——包括達也——知道，所以無奈之下，只能選擇冒險。

幸好精神的高度集中和提前預知了事故的發生，以及優秀的運動神經讓他成功在千鈞一發之刻避過了幾乎擦身而過的卡車……

和也抿緊嘴唇，與眼前的達也視線相對——

“哥哥……”

達也沒有出聲。

他只是沈默地站在那裏，臉色蒼白，與和也對視的雙眼中，好像平靜得沒有一點情緒，又好像滿含著所有和也所能想到的情緒……

和也一瞬間竟然感覺有點心慌。

達也不會生他的氣了吧……

也對。

誰讓他招呼都沒打就做出了這麽危險的事。

如果換成是達也這樣做了的話……

只是稍稍這樣想象了一下，和也都感覺一陣窒息，可想而知親眼看到了他做出剛剛那樣冒險行徑的達也，此時此刻是怎麽樣的心情。

於是自從重生以來，和也第一次在達也面前露出了像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無措又有點怯怯的模樣。

“哥哥……”

達也還是不說話。

但他卻終於動了。

“哥……”

和也還來不及反應，已經被猛然湊上前來的達也一把捏住了臉頰！

不僅如此，達也還一手一邊扯住他的腮肉，用力地向著兩邊拉啊拉——

“笨蛋！你到底長沒長腦子！怎麽就那麽沖動地跑出去了？！”

他邊扯邊一臉兇狠地大聲質問。

和也被拉得臉頰生疼，但眼中卻慢慢帶上了燦爛的光彩，即使言辭間因為被扯住頰肉而聽起來有些模模糊糊的，但語氣裏卻帶著再明顯不過的濃濃笑意：

“對唔起……”

“說對不起有什麽用！有本事不要做危險的事啊！”達也才不買賬。

他恨恨又扯了扯弟弟軟乎乎的臉頰肉，直到看著那白皙的皮膚因為自己的拉扯而微微泛紅，才有點心疼又有些不甘心地放開手，臭著臉用力拍了和也腦袋一下：

“給我好好反省一下！要是你出了什麽事，你讓爸爸媽媽和我怎麽辦！而且今天還是決賽的日子！你以為沒有了你，明青能贏過對手？”

“不是還有哥哥你在嗎……”

“笨蛋！我會放著你一個人不管還跑去顧什麽比賽？！”

“……對不起。”

“別以為一直道歉就會管用了。告訴你，我現在還是感覺很不高興！今天的比賽狀態如果受了影響，你就是那個要負全責的人！”

“是是！都是我的錯，哥哥你受驚了。”

“……態度再好也沒用！”

“嗯嗯。我知道。哥哥還想讓我怎麽補償？只要你說，做得到的我全部都答應！”

“你認真的？”

“當然。”

“……”

——看著和也一臉“我保證說到做到”的樣子，達也卻反而有點猶豫了。

事到如今他也慢慢從後怕的情緒裏抽離出了理智來，意識到在這場意外裏，其實作為當事人的和也，才應該是最害怕、最無法穩定情緒的。

可他現在卻在面帶笑容地安慰達也。

好像完全不在乎自己本身的感覺一樣。

一想到這裏，達也不知道怎麽的就突然又萬分火大了起來。

於是本來都已經到了嘴邊的“算了”兩個字，又原路被他咽回了喉嚨深處。

“等比賽結束以後再收拾你！”

他狠狠瞪了和也一眼，一把拉過他的手腕，對旁邊想過來再度道謝又因為兄弟倆的交流而沒有貿然上前打擾的那個被和也救下的孩子的母親匆匆點了點頭，嘴裏說著“抱歉我們還趕時間”，一路突破了人群，向著學校的方向大步走去。

和也順從地被他拉著，一路行走向前。

夏日午前的陽光灼熱耀眼，街道兩邊茂密的樹叢裏，蟬鳴之聲不絕於耳。

熟悉的街景漸漸接近又慢慢遠去，一路走來，明青熟悉的校門已經遠遠出現在了眼前。

和也慢慢閉起眼睛。

這是曾經他最終錯失的風景。

是一條他想要走完，卻終究停留在了半途的路。

而現在他正被達也牽著，一步一步行走在其上。

終點已經近在眼前。

終於，在踏過大門，走進學校的一瞬間，和也再度睜開了眼睛。原本一直積壓在心上的那些擔憂、惶恐、不確定……種種種種，在這一刻全部煙消雲散。

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在和輕松。

或許直到這一刻，他才能稱得上是真正意義上地得到了“新生”……

和也突然停住腳步。

“哥哥？”

“幹嘛。告訴你，我可還沒消氣呢。”

“嗯，我知道。只是想對你說一句……我回來了。”

“……”這又是抽的什麽風！

達也憤憤轉頭，卻在與和也視線相對的瞬間，整個人都呆呆楞住。

燦爛的陽光裏，黑發的少年安然站在那裏，彎唇淺笑。

細碎的陽光跳躍著披灑在他周身，暈染出一圈又一圈小小的炫目光斑。

那是達也從未見過的，仿佛放下了一切的煩惱、宛若重獲新生般，純粹而喜悅的笑臉。

而不知是什麽原因，在看到和也這樣笑容的一瞬間，達也竟然感覺鼻子有點發酸。

就像今早剛剛經歷過的那場突如其來地襲擊了他，然而醒來以後卻將內容全部忘記，獨獨只留下強烈的、一定要讓和也帶上媽媽從京都求來的護身符的一股執念的那個夢境一樣，雖然不明原因，但卻給他帶來了情感上的劇烈沖擊。

不過與在那個夢境中曾經感受到過的悲傷、悔恨、滿是思念的沈重感情不同，這一次，即使是鼻子發酸，但達也心中泛起的，卻是某種原因不明的、強烈的喜悅感。

——就好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失而覆得了一般……

達也無聲垂下眼簾。再擡起時，神色與之前相比，卻是毫無異樣：

“又在那裏胡說什麽呢。快點去球場了！”他板著臉端起哥哥範兒嚴肅“教訓”弟弟，“遲到了這麽久，監督他們一定都等急了。”

和也楞了楞，直到對面的雙生兄長率先轉開視線，臉上帶上了有些不自在的淡淡緋紅，才回過神來，含笑回應：

“好的，哥哥。”

這一次，真的只是“遲到”而已了。

他微笑著，反手拉過達也，在他佯作不滿的抗議聲中，兩個人一起飛快跑向棒球場——

從此，一切……都將再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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