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這就是那長生。

模糊的記憶仿佛接觸到某個關鍵點，打開閘門後，那些色彩和細節瞬間充填進幻影中，環繞靶場的青翠群山，穿山而過的崩騰江水，鳥兒拍打翅膀落在不遠處的枝頭上。坐在自己父親肩膀上的孩子郁悶地看著因為沒抓穩而掉下去的書本，像記憶中曾經發生過的那樣，張開口喊道：“長生哥。”

“映寶。”十三歲的少年如此對六歲的男孩說。

現實中。

龔士正打量著那長生。

五年前，他因為特殊任務，被借調到另一個特殊尖刀部隊幾個月，在任務完成後才被告知自己同連隊的戰友都在一場火災中逝去，屍骨無存。

據說是一場研究事故導致火災發生，大火燒掉了研究院外加附帶的家屬樓，以及附近連隊的駐地，數百人葬身其中。

然而作為國家秘密部隊中的一名士兵，龔士正當然能察覺到事故報告上的疑點，最大的一個疑點便是，最為抗火災建築，有無數保障措施，白天黑夜都至少駐紮著二十個士兵的研究院，竟然就這樣被一場火災燒得一幹二凈。

他的疑惑直到幾年後，本該同樣喪生火場的那長生成為國際聞名的危險恐怖分子，資料下發到他手裏後才被解答。電腦屏幕上，那長生陰沈的目光透過彩色像素照片掃視龔士正，照片一邊是關於那長生的資料，其中超能力一欄上，具體描述為——高溫高爆火焰操縱。

“為什麽？”龔士正問，“研究院從來沒有用過不好的手段對你們，無論是當時的項目主持者，還是參與其中的研究員，在私交中我都能確認他們是擁有極高道德品質的人，不少研究員是把你當做自己孩子來疼愛的，你到底有什麽不滿——”

龔士正向前邁了一步，接著像一頭雄獅一樣奔跑起來，向著那長生沖過去。

“——你到底為什麽殺了他們？！”

那長生並未應答，而是舉起雙槍。

“呯呯！”

處於圍觀狀態的唐宿瞠目結舌。

他屬於天生身體素質好，力量大又反應敏捷的人，對於格鬥術這種東西能很快學會而且舉一反三，雖然從來沒有說過，但是唐宿在格鬥方面是有點小驕傲的。基地的格鬥課程他能和那些學員一打三，對上大多數教官，在五分鐘內也可以不落下風。

而龔教官屬於另外一小部分他打不過的教官，唐宿每次撲上去，不到三秒就會被摔飛。對此他一直笑嘻嘻不在意，因為他覺得自己和龔教官的差距來自於經驗，基礎上並沒有相差太多。

直到他看到了眼前的戰鬥。

那長生的槍術可以描述為指哪打哪，仿佛子彈上長了眼睛，不過就算是如那長生這樣的超能力者，只要他的超能力不是念動力，就無法改變子彈在脫膛而出的那一刻起，便無法更改的軌跡。

也就是說，仔細觀察槍口的話，是能在子彈射出之前判斷出子彈軌跡，繼而避開的。

但這不過是理論，子彈從離膛到射中目標，花費的時間不會比一眨眼更長，這個時候大腦給肢體下達的命令說不定還只是一束順著神經躥過的電流，更別說做出躲避動作了。

至少唐宿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

龔士正就能。

仿佛重演了近一個月前中超委地下四層，那長生對上江海少校的一幕，只不過一個月前，是那長生用子彈逼得江少校不得不後退，這一回，是那長生被龔士正逼入火海中。

鐵塔般高大的男人面對以人眼根本無法追上的子彈，同樣不得不迂回，然而迂回中他依然前進著，身軀前傾貼著地面疾馳，龔士正一邊從手臂綁帶上抽出一把雙刃軍刀。

他如利刃般劈開空氣，來到那長生面前。

落下的一刀砍在滾燙的槍管上，一擊不成的龔士正沒有遲疑地擡起手肘，手肘對準對方胸口，如一把尖刀沖入那長生懷中！

唐宿張大嘴看著那長生整個人飛了出去。

理智依然存在的龔士正沒有冒進，他空著的手從肋下抽出一把紅星五九式，極有穿透性的子彈追著那長生飛出去，幾秒鐘之內，子彈夾中的七枚子彈就已經被打空，黃銅彈殼被自動排出，叮叮當當落在地上滾動，在唐宿的註視下變成了一攤紅彤彤的液體。

“……”唐宿。

前殺馬特想起自己被燒化的RPG火箭筒，下意識咽下一口唾沫。

被射出去的鋼芯子彈和彈殼是同一下場，搖曳火光中那長生捂著胸口爬起，笑著對龔士正道：“教官，只是教導格鬥術的話，就別開槍。”

他慢條斯理為手中一雙五四式換了子彈夾，又一次舉起槍口，說：“我們再來。”

幻覺中。

那些記憶交織成的光陰碎片幾經變幻，終於停在了趙映十三歲的某一天。

這個夜晚趙父趙母都在加班，除了趙映外無一人在家，然而初一男生用偷雞摸狗的姿態，從自己的床底下翻出一疊彩色漫畫雜志，看其標題，是當年在中小學學生裏最流行的那幾本。很顯然，趙映除了大部頭名著外，也很喜歡這種家長看不上，但是同年齡男生都很熱愛的雜志。

不過這些雜志並不是今日趙映的目的，他又在床底摸索了一下，終於找到一個小鐵盒子，打開後裏面放著的，都是一張張信封和信紙。

十三歲的趙映有個筆友，是通過漫畫雜志的交友攔認識的。

一天前趙映在學校傳達室收到筆友的信件，他打算趁著父母不在家，將給對方的回信寫好。

不過提筆沒有幾分鐘，他瞄著信紙上筆友寫的話，陷入了思考。

筆友問他理想，十三歲的趙映咬著鋼筆頭，視線從書架上一排精裝版雨果著作集上滑過，沒有做什麽猶豫，在信紙上寫下：我以後要寫出一篇所有人都想看的小說，成為一個大文學家！

小小少年在感嘆號上加重了筆觸以表達自己的堅定。正在他打算繼續寫下去的時候，突然感覺到地面輕微的搖晃。

地震了？

他下意識往窗外望去，看到深夜的天邊紅雲翻滾，母親工作的研究院被包圍在一片火海中。

這個時候爆炸的轟鳴才傳入趙映耳中，他不敢置信地丟下筆，爬上窗臺，一片空白的大腦根本無法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情。

連番爆炸中他的呢喃幾不可聞。

“媽、媽媽？”

現實中。

超能力者對上普通人，根本就是開了掛。

因為《超能力使用管理法》的規定，會危害人類精神文化遺產的唐宿被禁止使用超能力，而他在中超委見過的那些普通級別超能力者，因為超能力基本沒什麽用的原因，一個個也都是普通人的模樣。故而唐宿在過去從未產生超能力者高人一等的想法。

結果，今晚他看到他眼中如同開掛的龔教官對上真正開掛的那長生。

被龔士正打飛好像觸發了那長生身上的什麽開關，在之前對戰裏沒有動用超能力的他不再避退，火舌又一次拔高，火星跳躍著落到水泥地上，落地就嘭的燃燒起來。點點星火很快連成片，又繼續向前蔓延。

一開始唐宿沒反應過來那長生這麽做的目的，直到龔教官中了第一槍。

——逐漸蔓延的星火侵占了龔士正騰轉躲避子彈的空間，不能直接沖進火堆中的他們很快就會被圍上來的火墻逼迫到小小一隅中，那個時候，是被燒死還是被射死，就看那長生心情好了。

又一次把子彈夾打空的那長生停下往前走的腳步。

“我懶得一次又一次，費千辛萬苦殺死你了，教官，”他說，“這次要做個真正了結。”

完全聽不懂這個神經病說話的唐宿回過頭，掐住他莫名其妙呆住的隊友肩膀搖晃，大喊：“趙映！趙映！趙映你再不醒來我們就要變成烤全羊上桌了了了了了了！烤全羊一點也不好吃小爺不要變成烤全羊啊！快醒來給小爺寫個滅火器！！！”

這樣的搖晃也只有死人才會醒不來了，趙映緩慢眨了眨眼，黑色的虹膜中映著大片大片金黃的火光。

……就和剛才記憶中的火光一樣。

十三歲的趙映驚恐發現母親所在的研究院成為滂湃大火中的黑影，下一刻聽到自家門鎖發出哢嚓聲，一聲黑灰褲腳帶著星火的的趙彥打開門，站在門口就大吼：“映寶！”

“爸爸！爸爸！”趙映跌跌撞撞從自己的房間裏跑出來，“媽媽……媽媽她……”

赤紅的火焰已經沿著樓道蔓延進趙家，嗆人的煙火一同湧入，趙彥連滾帶爬撲滅了自己身上的火星，喘著氣抱起自己兒子，正要轉身，就聽到腳步聲。

“教官，伯母的事情我很遺憾，”一個人影踩著流動的火焰從樓道走到趙家門口，“總之，謝謝這幾年照顧了。”

那個人舉起槍，就是十三歲趙映最熟悉，也是他父親最喜歡的那把槍——中國制造五四式大黑星，用槍口對準趙映。

“打映寶是怎麽回事！”趙映聽到自己父親吼道，“有本事沖我來啊！”

然後……

……然後是槍響。

感覺到父親身軀失去支撐，倒在自己身上，鮮血濺了半張臉的孩子腿一軟，坐在了地板上。

那個被趙映視如鄰家兄長的人渾身纏繞著火焰，走到十三歲趙映面前。他手中散發著火硝氣息的滾燙槍口，距離趙映眉心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

“我也不想這樣做，映寶。”

年輕的那長生有些遲疑，“不過，我不殺你的話，你就要殺我了。”

現實中。

站在火光裏，完全分不清哪邊是虛幻哪邊是現實的趙映渾身顫抖，他摸索著自己發下頭皮，摸索到那一道子彈擦過留下的不平疤痕。

“唔啊……”

“趙、趙映？！”唐宿結結巴巴地問，“你能說、說話了？”

趙映擡起滿是淚痕的臉。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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