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映蹌踉地後退了一步，靠在走道冰涼的墻壁上。

如果有人的視線能穿透墻壁，就能看到，柔軟的棉T恤後是大片濡濕，水痕隨著趙映每一次呼吸而擴大，不消片刻，就讓這件舊衣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他腦子有點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盡管此刻的狀況，似乎是向著好的方向轉變了？

的確是好轉了，因為剛才還用著槍口一致對著他的兩人，此刻已經陷入古怪的內鬥中。

這兩個士兵——姑且這麽稱呼他們吧，畢竟趙映暫時找不到別的稱呼——如今正在肉搏，真正拳拳到肉那樣的肉搏，每一次拳頭落在身體上，都能聽到沈悶而短促的聲音。兩個同樣幹練健壯的男人揮動拳頭，其中一個沈默無比，另一個屢次想要開口，都被曾經的同僚一拳頭揍了回去。

“這本書真的！”

“啪！”

“好看！”

“啪！”

“你聽我念……”

“啪！”

“給你聽啊——！！！”

“啪啪啪！”

並未被超能力操縱的那個士兵在最後發了狠，他如一只貓一樣跳起，揮出的拳頭則像是一輛火車帶著呼嘯風聲迎面沖來，一連三拳，讓自己不清醒同僚下個周末只可能在牙科醫院度過了。失去滿口牙齒的不清醒同僚倒在地上，如今他說話是完全含糊不清啦，可惜的是，就算是如此，這位不清醒同僚依然孜孜不倦地拉住士兵的腳踝，試圖繼續安利。沒有被操縱的士兵低下頭和自己的同伴對視，他發現同伴的眼睛裏依然是一片純然的喜悅，就像是他真的發現了一個有趣東西，想和自己好兄弟分享一樣。

糟糕，士兵想，他們對目標的戒備心不該這麽低。

這都怪他們，一開始他們便知道，這次作為目標的非登記超能力者，也就是趙映，所擁有的超能力並不能直接用來戰鬥。哪怕在網絡上掀起再大的浪潮，在現實裏，目標也依然是戰鬥力0.1鵝的宅男。士兵原本覺得為一只0.1鵝耗費一個小隊，已經是足夠瞧得起目標的行為了。但是沒想到，就像那句老話說的一樣，沒有弱小的能力，只有弱小的人。

士兵掃了一眼周圍，剛才還靠著墻瑟瑟發抖的目標已經跑掉了，同時不見的，還有那個讓他們陷入這個境地的本子。

“報告，一號作戰計劃失敗，目標已沿三號路線逃離十七秒，不要看目標的筆記本，重覆，不不要看目標的筆記本。”

“收到。”

在筒子樓的各個角落裏，有十一個人異口同聲回答。

而趙映正喘著粗氣通過安全通道下樓。

他都不知道自己從哪裏爆發出這樣的力量，明明此刻他就像一只聞到天敵氣息，只知道發抖的柔軟羔羊。但是一些決定的做出是不需要思考的，十七秒之前，他一手抄起初稿筆記本，想也不想就向著走道另一頭跑去。推開安全通道沈重木門的時候，還因為用力過猛摔了出去，從十級樓梯上滾下，一頭撞在樓梯拐角的墻壁上。

他的大腦因為劇烈的疼痛而發空了幾秒，再找回意識時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疼痛產生的生理性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迅速地眨了眨眼，伸出的手指摸索到落在地上的眼鏡戴上。

眼鏡鏡面產生了幾條裂紋，不過尚能看清。

於是他就看到，被他搶回來的筆記本因為自剛才起不斷遭受暴力行為，摔壞了固定紙頁——趙映用的筆記本，是可拆卸活頁的那種——的鋼圈機關，此刻，屬於某個男生高中三年的心血正飄蕩得滿天都是。趙映和一張落在他鼻子尖邊的紙頁大眼盯小眼幾秒，沒等他能采取什麽行動，好挽救這個不久前大發神威救了他一次的筆記本，他就聽到有腳步聲通過細微地面震動傳遞來。

趙映動作一僵，眉頭蹙起。

說起來，剛才他摔倒的動靜那麽大，爬起時又浪費了很長時間，士兵已經追過來了吧？

而且，除了那兩個士兵外，說不定還有別人也等著他。

這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了，趙映想，除了莫名其妙的重生之外，十八歲的他只是個普通人而已啊。

然後他想起剛才發生的比他重生更莫名其妙的一幕。突然向自己同伴賣起安利的士兵像是發了癲，但是這次趙映註意到自己手指間迸發出的藍白電流來。

莫非這才是他的金手指？

自嘲地這樣想，趙映扶著墻壁站起來。

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之前士兵說出的逮捕罪名，裏面似乎有非法使用超能力一類聽上去像是個笑話的東西。趙映自己就是混終點都市頻道的寫手，對超能力一詞並不陌生，但是要讓他接受這東西出現在現實世界裏，還是需要一兩分鐘時間的。

……總結到底，還是重生搞啥子名堂，世界都搞不對噠。

趙映心裏冒出幾句家鄉話。

他呼出一口氣，冷靜下來。

看來他昨晚的重生，可能並不只是單純地重生成過去的自己，或許還涉及平行空間世界線一類高深莫測的東西，這個世界，和他重生前的世界相比，有幾分相似，還有更多不同。他如果更聰明和理智一些，昨晚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其實應該是對自己所處的時間點和世界多進行考察和確認的。

只可惜……他的註意力向來只放在小說上。

趙映想成為能寫下傳世千秋鴻篇的人，他就是為這個而活的。

他不知道所謂中國超能力委員會是個什麽鬼東西，無論重生前還是重生後都從未聽聞過。但是一聽到超能力這個詞，趙映心裏就生出幾分恐慌，覺得自己會被切片泡福爾馬林。

這可不行，他理想尚未完成——

趙映黑色的眼睛在昏暗燈光下發亮。

——所有阻攔在他和他理想之間的東西，都是他的敵人。

士兵三號輕盈邁上一級臺階。

他的動靜不會比一只耗子更大了，連灰塵都不曾驚擾起。就像是指揮官所預料的那樣，他找到了逃走的目標。目標就站在樓梯和樓梯之間的平臺上，似乎正要扶著墻站起來。

而二號專門提醒過的筆記本他並沒有看到，反而有紙頁散落在目標的腳下。大概是這樣，三號沒看清，他的視線不敢向下移動，深怕哪怕一個字進入他的眼睛。

他端著槍，對準目標，通過耳麥報告：“目標位置確認，地點標號24。”

目標聽到聲音，想要擡頭看，身體卻搖晃了一下，倒了下去。

三號並沒有放松警惕，他靠近趙映，先是用腳輕輕踢了踢趙映的胳膊，看到目標蜷縮得更緊了些，而且面容蒼白如紙，額頭上是豆大的冷汗。這明顯是疼的，三號猜測目標可能從樓梯上摔了下來，繼而又被他嚇到摔了一次。但士兵三號並沒有因此放松警惕，他保持著不低頭的姿態，反鎖住趙映的手，昂著頭緊張地摸索了一遍，確認趙映身上沒有拿起一張紙，才伸手將趙映從地上提起。

趙映倒抽一口氣，如果他能說話，一定開始破口大罵了。

三號根本沒在意，一米七幾漢子的重量似乎沒有對他產生太大影響，相比之下，反而是滿地散落的紙頁更讓三號不舒服。他通過耳麥向指揮官報告後，決定將趙映從這個利於他施展超能力的環境中帶走。

他們磕磕碰碰到達三樓走道，然後三號才低頭打量目標的創傷狀態。

結果是，他看到一張寫滿字的紙。

藍白色的電花從趙映的手指間猛然竄起，投入三號身體中，並不需要理解文字的內容，哪怕士兵三號立刻轉移了視線，依然有超過一百四十字的內容映入他眼簾。

被他提在手上的趙映心裏捏了一把汗。

幾個呼吸後，士兵三號雙眼泛起藍白光輝，搶走了趙映手裏的那張紙，然後把他整個人甩在一邊。趙映軲轆軲轆滾著撞到墻，他躺在地上，喘息著，透過歪斜的鏡片看著士兵三號迎向走道一側另一個士兵，並出其不意向另一個士兵出示了那張紙。

趙映屏住呼吸，直到看到兩個士兵在片刻停頓後一起離開，才松了一口氣。

“呼。”

沒想到真的能成功。

趙映自覺不是什麽聰明的人，剛才他只是拿出自己唯一的籌碼，來和這些人賭一賭。

計劃的關鍵點，是趙映猜測，之前筆記本莫名其妙讓一個士兵發瘋後，同樣見到那一幕的士兵會對趙映身邊書本一類的東西十分忌憚，如果那兩個士兵還有其他同伴，那麽沒發瘋的士兵會向其他士兵通報這一點——趙映看到了耳麥——將他一個人的忌憚，轉為整體的忌憚。

一地紙頁散落，趙映沒有去撿拾，而是用這些人為地創造出一個視覺盲點。

士兵為了避免中招，不會太認真往下看，而趙映已經提前藏好了幾張寫了字的紙。

這個計劃的問題在於，士兵二號會將自己的忌憚轉變為整體的忌憚，只是無數合理可能性中的一種。有可能那個士兵一時疏忽沒有說，有可能這些人已經找到對付趙映這一招的手段，有可能無線電壞了消息沒能成功傳達……趙映對這些一無所知，他只是在賭而已。

好在，他賭贏了。

趙映不知道，他的超能力有許多致命的弱點。

效果最短只能持續三十分鐘的時限，同一段文字不能讓同一個人中招第二次的限制，同時，當某個中招的人成功向他人傳播三次後，就能自己清醒過來。

而在脫離那個充滿視覺盲點的位置後，他的小計謀也不可能成功第二次了。

但是趙映已經完全顧不上，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扶著墻，沿著那兩個士兵離開的方向走去。

畢竟前面有這兩個人開路，比其他道路安全幾分。

又下了一層樓後，趙映發現七八個士兵正在樓梯口處戰成一團。那些清醒的士兵因為沒對同伴多加防備的緣故，一個照面就被不清醒士兵們繳了械，而不清醒士兵為了傳播小說，也不敢動用槍支。雙方打起來束手束腳，正好縮小的波及範圍，露出能讓人通過的空隙。趙映小心翼翼觀察著，他沿著墻根，打算從這些人身邊蹭過去。

直到他和一個突然停下攻擊的士兵對上眼。

那雙眼睛中流轉的藍白光暈，是在趙映的註視下消失的。

如果虛空中有神明，趙映說不定能聽到它說：“已成功傳播三次，效果消失。”

趙映楞住。

士兵則本能地擡起槍。

這裏一條道通到底，視野開闊沒有遮擋物，想要跑過子彈是不可能的，趙映手上還捏著剩下的幾張筆記本紙張，眼睜睜看著那名士兵扣下扳機。

微聲手槍發出悶悶的氣流聲，趙映踉蹌一下，只覺得手臂一痛，酥麻就從中槍的一點開始向周圍擴散。

竟然是麻醉彈。

但是趙映硬撐著沒有倒下。

這是他第一次在有意識的情況下全力使用超能力，數道電弧在他緊緊捏著紙的手指間彈跳起來，那不是曾經蚯蚓般細小的電流了，而是閃現間比人還高的電龍！一瞬間，灼眼的光輝將趙映包圍，電流將白紙化為灰燼，而上面用墨水筆寫的字跡並沒有消失，而是隨著電弧流動，將在場所有人包圍！

這並非是之前被士兵三號搶走的那一張紙，也就是說，在場所有人都不曾受過它的控制。

超能力效果成立的條件全部完成，才清醒不過三秒的可憐士兵重新被拖入瘋狂安利狀態，趙映反擊成功。

暈過去前，最後一個念頭在趙映心裏浮現。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不會已經泡在了福爾馬林裏了吧。

……那他的小說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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