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時間裏, 廖斐一直將那枚含著火的銀色果實，牢牢地攥在手裏。

直到來到安全區，她才終於回過神來，慌忙將那漂亮的銀色果實放進了會議室；而其耳根的溫度, 則久久都沒有降下來。

說實話, 對於近來付思遠某些細微之處的改變, 廖斐不是沒有察覺——在解決控制臺的問題, 亦或者說，在被隱者解除了所謂的“禁制”後, 付思遠的行為方式明顯有了些改變。

越來越隨意的說話方式, 越來越生動的表情，越來越多靈活的眼神, 付思遠雖然還頂著“NPC”的身份, 看著卻越來越像個普通的活人……

或者說, 像楊燈楠。

然而某些時候, 廖斐又會強烈地感覺到, 付思遠, 那個她所喜歡在意的付思遠，一直都在這裏，從未離開，註視著她的目光也從未改變——就比如不久之前, 付思遠將那枚果實小心遞上的瞬間。

包裹在半透明的果實裏的火焰，當然很好看, 但廖斐覺得, 比那更好看的, 是付思遠輕輕抿起的唇角, 以及微微發亮的眼神。

“我們兩個, 現在應該算是戀人了吧。”當時的付思遠，是這麽和自己說的，說話的時候，大片的紅色都從耳後蔓下，臉上亦帶著明顯的熱度，“我覺得，應該紀念一下，送你個特別的……無光也說了，定情信物是很重要的。”

你還咨詢無光了啊……當時的廖斐腦內飛快地飄過這麽一句，不過很快，這句話就被滿屏的粉紅泡泡給刷下去了。

盡管如此，她還是註意到了，在她低頭研究那枚銀果子時，付思遠試探又暗含期待的眼神。

……是在期待什麽呢？回禮嗎？

說起來，禮物的話，自己也是有準備的——行走在安全區的道路上，廖斐終於冷靜下來，並想起了自己臨走前委托道格拉斯準備的大片玫瑰花。

那個，應該也能算是定情信物吧？不知道付思遠看到時會是什麽表情……

廖斐不著邊際地想著，與付思遠相牽的手隨著行走輕輕搖晃著。她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微笑著看向每一個從自己身邊走過的路人——或許是因為心情太好的緣故，就連那些奇奇怪怪的安全區馬賽克，在她眼裏都變得可愛了起來。

順便一提，他們此時所在的，是一個叫做“盡情蠕動”的安全區。這個安全區內的玩家，身上出現的馬賽克大致可分為三種類型，分別是蚯蚓款、蠶寶寶款和一團觸手款。

要擱平常，這裏隨便拎一款出來，就足夠廖斐抓狂了。

因為很擔心廖斐會心裏不適，付思遠甚至還想過去捂廖斐的眼睛，被廖斐嚴詞拒絕了——開玩笑，她只是談戀愛了，又不是被削了，還沒弱到那個程度好嗎。

況且，有新鮮出爐的粉紅濾鏡在，她現在看啥都只覺得可愛。

“屋子的話，就這間吧。”在濾鏡的加持下，廖斐不僅很快就適應了當前安全區的畫風，還毫無阻礙地定下了自己接下來幾天的住處——一個外表仿佛蚯蚓結團一般的小屋。

付思遠：“……你真不用再到處看看？”

“不用，就它了。”廖斐堅定地說道，走上前去，順利地就從屋前的地毯下面摸到了鑰匙，打開了房門。

屋內的擺設就像其它安全區的小屋一樣，十分簡陋，就只有一張床和一副矮小的桌椅而已。廖斐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坐到了桌前，自覺地關掉粉色濾鏡，開始準備一份合作意向書。

這份意向書是準備過幾天用的。黑貓物流的負責人之一通過滕蘿月和她取得了聯系，打算和她談談合作的事，廖斐便托認識的NPC送了一個臨時標記給他，打算等過幾天會議室冷卻好後，就直接將人拉過來面談。

付思遠見她已經進入了工作狀態，便沒有去打擾她，而是捏了一小團火焰放在桌角，好叫廖斐看得更清楚些。

廖斐擡頭笑著沖他道了聲謝，付思遠“嗯”了一下，目光卻在廖斐的左右巡視著，想看看有沒有什麽合適的位置，可以供他坐下來。只可惜這個桌子的位置很不好，是在角落的，廖斐身周實在沒有再塞一個成年人的空間，付思遠無奈，只得轉身踱到了窗口，扶著窗臺漫不經心地朝外看。

只見窗外的道路上，行走的蚯蚓觸手來來往往，街上卻幾乎看不到什麽擺攤的人。付思遠回憶了一下自己進安全區以來所見的景象，發現一路走來，好像連像樣的店鋪都沒看到一個。

……當然，也有可能是有，但他沒註意。畢竟那個時候，他的註意力全在廖斐身上了。

“這個安全區的人，好像少得有些過分了。”

又觀察了一會兒，他喃喃出了聲。廖斐聞言，擡頭望他一眼，又看了看窗外，嘆了口氣：“也難怪……聽說這次的事故，安全區裏死了好多人的。”

“這樣。”付思遠抿了抿唇，眼神微微黯淡了下去。

“別想太多啊。這次搞事的是蜻蜓，你別給自己找鍋背。”廖斐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麽，立刻道。

付思遠點了點頭，又轉頭看向窗外。

坦白講，他並不算是特別善良的人。也不太會在意別人。但當知道有很多的人，因為他的創造而失去性命之後，多多少少還是會感覺有些微妙。

如果是楊燈楠的話，怕是連這一些微妙都不會有……付思遠模模糊糊地想到，忍不住又往廖斐的方向看去。

……如果可以，他還是很想坐在廖斐的身邊。這與占有欲之類的情感無關，只是單純地想靠近些，再靠近些。

“黑貓物流，還在運營中嗎？”

他看了眼廖斐面前的合作意向書，岔開了話題：“我還以為他們這次也會受到影響。”

“影響是有的。不過他們的組織結構比較穩固，技術核心成員也保護得很好，所以安全區一修覆，他們就立刻重新運作起來了。”廖斐答道。

據說黑貓物流的技術核心一共就三位，一個的技能是制造貓耳，並能與獲得貓耳的人進行遠程溝通，效果和廖斐的“收到請回覆”十分類似，只是技能看上去要更萌一點；另外兩位，擁有的則都是能夠令人隔空傳遞物品的異能，因此黑貓物流才能夠在安全區之間自由地進行貨物運送。

這三位本身也都是高分玩家，在這次事故中很好地保全了自身。相比之下，另一個赫赫有名的玩家組織，“很行銀行”，就沒那麽好運氣了——

他們的儲存功能是通過雇傭大量空間持有者來實現的。為了保證空間持有者的生存率，他們會為員工長期提供特定安全區的進入券、安排他人帶著員工闖關，甚至幫員工購買積分。偏偏這次事故中，損失最慘重的就是安全區……

這次事故中，不少空間持有者都被銷號了。他們一被銷號，存在他們空間裏的東西自然也跟著銷了，很行銀行的負責人也不知道還在不在，在的話賠都要賠死，哪還有精力繼續辦下去。

“還好我自打會議室完全開放後，就陸續把東西都放到會議室裏了。”廖斐伸了個懶腰，低頭繼續鼓搗自己的文件，“滕蘿月存了好多錢和道具在銀行，全虧掉了，和我抱怨了很久呢。”

付思遠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廖斐。後者正望著桌上的文件，用力擰起眉頭。

“遇到問題了？”他問廖斐。

“嗯。”廖斐微微歪著腦袋，撇了撇嘴角，“有個部分感覺太勉強了，但一時又想不到合適的方案……”

她擡眼瞟了下付思遠，扯了下嘴角：“我這邊估計還要好一會兒，你要不先出去逛一下？”

“沒關系，我陪你。”付思遠說著，坐在桌沿。廖斐見狀，也不再多說什麽，沖他輕輕笑了下，便低頭繼續鼓搗起自己的合作意向書來。

這是她第一次和大型玩家組織談合作，對方的領導層裏還有不止一個高分玩家，廖斐不得不慎重對待。她埋頭研究了很久，好不容易終於定下了初稿，擡頭一看，只見窗外天都黑了。

房間內亦是昏暗一片，只有她所在的這個角落，籠罩著一層溫柔的綠色光芒。廖斐往床邊看了看，沒看到付思遠的身影，不由蹙了蹙眉；再往房間各處一掃，到處都沒找見付思遠的輪廓，內心更覺奇怪。

“付思遠？”她邊低聲叫著，邊從桌子後面站了起來。卻聽一聲細細的回應從桌角傳來，她循聲望去，正見一個不過巴掌大小的精神小火從桌子上站起來——

她這才發現，付思遠一開始留給她的那團照明用的火，不知何時已經熄了。之後為她提供照明的，一直都是付思遠本人。

——這個家夥，似乎在變小一次後就無師自通了變大變小變漂亮的技藝，只要願意，分分鐘可以原地變成個精神小火在線賣萌，兼照明。

像這會兒，他就默不作聲地在廖斐的桌角坐了近兩個小時，因為怕光線太晃，他連都動都沒怎麽動，站起來時還有些搖搖晃晃。

廖斐好笑地看著他，伸手在他腦門上戳了一下：“是不是傻？又不是沒有燈。”

“我想離你近一些。”付思遠小聲咕噥著，抱住廖斐的手指。廖斐緩緩擡起手，付思遠就這麽掛在她的手指上，被她一起擡起來，跟著往下一跳，落地的瞬間身形膨脹，火焰唰一下竄出一人高，跟著又向內一縮，重新凝為了付思遠的模樣。

他落地的位置選得很不巧，恢覆成人形時幾乎是貼在廖斐身旁。他一化為人形，室內的火光瞬間消失，廖斐的眼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她下意識地伸手往前抓了下，正好抓到付思遠的胸口。付思遠一手按上她的手背，另一手則伸到廖斐耳邊，手指往上一托，一點火光在廖斐的耳畔竄出。

借著細微的火光，廖斐擡眼上望，正好望進付思遠微微發亮的雙眼中。

綠色的火光在他的眼眸中躍動著。他垂眸看向廖斐，眼神一如既往的溫和，只是溫和之中，又似帶上了一些別的東西。

又是那樣的感覺，帶著點試探，又帶著點期待……

所以他到底是在期待什麽呢？

相同的疑問又一次在廖斐腦子裏飄起，她索性也就直接這麽問了。

付思遠顯然是被她的直球打懵了一瞬，張口似想要說些什麽，猶豫一秒，卻又合上了嘴，只輕笑著搖了搖頭。

“沒事。不用在意。”付思遠說著，往後退了一些，轉身走到床頭旁，往上面放了一團火焰。

“時間不早了。先睡吧。”他對廖斐道。

廖斐雖覺得奇怪，卻還是依言躺上了床鋪，簡陋的小床被背脊一壓，發出吱呀的聲響。

“好硬。”廖斐在床上滾了一下，小聲抱怨道。

倒不是她嬌氣。主要是她昨晚睡的還是蜻蜓莊園的超柔軟kingsize大床，帶著好幾層床墊的那種。這兩邊一對比，這張床就硬得有些過分了。

“由儉入奢易。”付思遠低聲說道，聲音裏似是帶著些笑意，“沒事，等下次進副本，你就可以直接傳回蜻蜓莊園，好好休息一下了。”

“哪有那麽容易。”廖斐咕噥道，“副本裏一共就那麽幾個人，彼此之間還都有利益勾連，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眼皮子底下，哪能說傳送就傳送。一旦被人發現，搞不好還要惹麻煩。”

雖然別人未必能怎麽樣她，但廖斐還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說得也是。”付思遠微微點頭，扯過被子蓋在廖斐身上，又聽廖斐道：“而且，我覺得吧，既然進了副本，那該有的態度還是得有的。隊友都在專心通關，你跑出去休假，這總歸不太像話。”

所以，在廖斐目前的構想裏，她只會在兩種情況下重返莊園，一個是副本中確實有所需要，另一個是副本順利通關，有所閑暇——總之，在她看來，在副本闖關的過程中無緣無故跑出去休假，這是很不負責任、很對不起隊友，且很有風險的一個行為。

廖斐一本正經地將這個想法向付思遠說了，付思遠也一本正經地聽了，一臉“你說得好，你說得棒，你說得都對”的認同表情。

然而他倆都沒想到的是，不過幾天之後，廖斐自己就被自己打臉了。

打臉的原因很簡單——

首先，擺脫了粉紅濾鏡的廖斐很快便意識到當前的安全區其實並不適合自己居住，於是在和黑貓物流談妥合作事宜後，便順手從他們那兒買了張副本進入券，早早進了副本。

這個副本是隨意挑的，本身沒什麽玄機，機制也很簡單粗暴——在資源有限的孤島上，十二名玩家憑抽簽兩兩分為一組，互相進行獵殺與資源搶奪。六天後，還有人員存活的隊伍為勝方——然而，勝方隊伍最多只能存在兩支。一旦超過兩支，則判定全員失敗。

而廖斐，非常巧合地，又和劉越進到了一個副本，又巧之又巧地，和他抽到了一組……

隱隱約約地，廖斐仿佛看見了自己孤軍奮戰的未來。

劉越其人，說不清是歐還是非。自打進入游戲以來，除開新手任務外就從沒有一次安穩活到副本結束，偏偏每把都順利躺贏；而在系統遭襲，安全區規則崩塌的危機時刻，他又像是發揮了積攢多時的求生欲，周圍的人死了一批又一批，就他和歐皇附身似地，死扛到了最後。

而這會兒，在一切都回歸常規的當下，他又像是一條跟著回歸常態的鹹魚，人頭送得那叫一個積極，躺得那叫一個四平八穩——

進入游戲不過第二十六個小時，廖斐只是外出查探了下情況，回到營地時，劉越就已經七竅流血地躺地上了。

……不知為什麽，廖斐對此並沒有覺得很驚訝。

她蹲在他邊上，摸了半天脈搏，眼神一轉，看到顆啃了一半的奇怪果子，頓時了然。

她又放眼往外望了望，內心迅速過了一遍當下的情況——孤島、資源有限、無差別獵殺、自己這邊已經掛了一人、島上沒有NPC，沒有市場可供開拓……

“……付思遠。”她深吸口氣，輕輕拍了拍自己腹部的口袋，堅定道，“不跟他們玩了。我們私奔去吧。”

懂得變通，這向來是她的優點之一。

變小後窩在口袋裏的付思遠輕輕嗯了一聲，廖斐便將馬裏奧之笛拿了出來，湊到唇邊。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了陌生的腳步聲。

廖斐神情一頓，詫異轉頭，只見一個不認識的男人正站在自己身後。他的身體劇烈顫抖著，臉色十分蒼白。

“救……命……”那男人喃喃著，張口嘔了一聲，從嘴裏吐出了一團白色的東西。

廖斐嚇了一跳，下意識擺出防禦的姿勢。緊跟著她就看清了——

那個男人吐出來的，是一朵玫瑰。一整朵，帶著鮮血的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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