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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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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是我?”

1979年12月,從列寧格勒出發到喀布爾的火車沿途經過蘇聯國境,雪下得很大,白茫茫的林道兩岸積雪深厚,灰綠色的鐵軌從狹窄的宛如戰壕般的雪墻間拐下,前方陡然變得開闊,車裏的士兵們能看到不遠處的東方之地,紅日站在平原上的正中處,像是車站上的指揮燈渾圓通透。

阿卡季是第一批隨軍到達阿富汗的書記官。他原來在喀布爾總參部的小辦公室和謀殺阿富汗總書記阿明行動的總指揮官辦公室只有一墻之隔。那個時候,蘇聯最高將領們每天都到那間辦公室裏開會。他一開始是個看門的,他的工作是記錄每一次開會的時間和參會人員。但他還不能進那間會議室裏旁聽記錄,總指揮官的貼身秘書才能進去做會議紀要。

總參部裏第一批書記官不乏非富即貴的家族子弟,阿卡季混在這群人中間有點格格不入,他出色的相貌是一個好處,讓他容易被人關註。那時候幾位將軍都知道總指揮官門口這個漂亮的小男孩兒,偵查處處長用巴德·舒爾伯格的話形容他——“油頭粉面、神采奕奕,好像二流肖像畫裏的美男子一樣。”

因為這句話阿卡季在總參部有時候遭人嘲笑,那些“貴人們”的貼身小廝私下裏都叫他“二流美男”,可見當時蘇軍內部對背景出身的看重。那時人們信奉的是——不是一流的,就是下流的。阿卡季即使美貌,終究不入流,也不會受到重用,他和總指揮辦公室的那道墻永遠都立在那裏,跨不過去。

阿明被刺身亡不久,卡爾邁勒上任。阿卡季隨總參謀長出席卡爾邁勒上任的慶祝晚宴。他當時的職責是記下所有的與會人員,跟在總參謀長身後提醒他誰是誰。晚宴上洋溢著勝利者們的歡快氣氛,總參謀長被漂亮的阿富汗外交部部長秘書纏著沒辦法脫身。阿卡季偷空去了一趟洗手間,出來的時候他碰到一位年輕的紳士,一時間竟然沒想起來他叫什麽。

“是因為我運氣不好,正巧被你挑上?還是你有備而來?”

年輕的紳士叫赫瓦賈 · 穆爾岑,一位來自阿富汗南部的軍官。他笑容親切溫和,說起話來春風化雨,聽者無不沈浸在他迷人的風度下。他邀請阿卡季抽煙,兩人端著阿富汗自制的葡萄酒聊起來。談論中他們說到卡爾邁勒這個人,兩人意見相當,都覺得卡爾邁勒粗魯無趣,並不是個當最高領導人。赫瓦賈流利的俄語讓阿卡季印象相當好,臨走前他留下了一張便簽,上面有他的名字和電話。

1980年4月,蘇軍展開第二次大規模攻勢前夕,陸軍最高總司令帕夫洛夫斯基在總參部召開統戰會議,列席人員多達三十五位。會議召開前,所有人員在門口登記姓名入場,並將羈押證件。第二天早上,這份會議人員記錄名單就出現在了赫瓦賈的辦公室裏。阿卡季戰戰兢兢給赫瓦賈打電話,他說我害怕,我會遭報應的,赫瓦賈對他說我愛你,如果你受罰我情願和你一起死。

蘇軍第二次攻勢失敗,同年六月第三次攻勢仍然失敗,被迫停止全面進攻,改變戰術。這個時候阿卡季沈迷在了赫瓦賈展開的如玫瑰色夢幻般的愛情裏。1982年5月,蘇軍集結兩萬進攻潘傑希爾,喀布爾駐軍基地空蕩而寂寥,午飯過後,阿卡季走出了總參部大樓所在的院落,他和值班勤務兵說去買包煙。赫瓦賈就在對街不到五百米的地方等他,他跳上了車,當時兜裏只有一把左輪手槍、兩百阿幣、一個筆記本和一張他與母親的合照。

自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回過總參部大樓,他無數次經過那個院落,回想起他那間小辦公室,和他從來也沒有踏進過的隔壁會議室。在赫瓦賈家裏,他自由出入,想去哪就去哪,赫瓦賈對所有下屬說,見阿卡季如見我本人。

他幻想一個阿富汗人可以幫他施展才能,以為他放棄自己的民族會換來無悔的愛情。直到赫瓦賈將一個女人帶到他身前,告訴他我要結婚了。他才明白所謂的愛和希望都十分可笑。那時候他發現自己真正一無所有,沒有合法身份,連自己是誰都說不清楚。

為什麽是我?為什麽別人可以輕易得到的東西卻不能是我的?

為什麽別人可以活得那麽好,我卻要淪落?

“這個問題沒有意義。”赫瓦賈面無表情地回答他,向他伸手,“來吧,我們要回去了。你不是小孩子了,把你的兔子扔了,我會教你怎麽養獅子。”

阿卡季眷戀地摸摸兔子,“我好喜歡它。”

赫瓦賈當他在撒嬌,有些好笑,“扔了。我會給你買新的。”

阿卡季咬咬牙,依依不舍放開了那只兔子。

暴風雨前的平靜還在持續,目前來說大部分人都沒有意識到危機。

軍營裏的氣氛雖然不明快卻也還過得去。士兵們在不打仗的日子能找到各種樂子消遣,可尤拉卻百無聊賴,提不起精神。而且,就目前來看,他在軍營的日子恐怕還長——《文學報》休刊後,停止了一切與其對外記者編輯的聯系,意味著原本支持尤拉在阿富汗的生活費用也斷了,尤拉不可能再回到記者站去,那裏已經沒有了他的位置。奧列格向上申請了一個外協名額,將他當做外協人員常駐軍事基地。尤拉拿著個外協人員證件不用再避諱,他就一天到晚往外面跑閑不下來。

周末奧列格陪著他去逛集市。坐落在城西的阿爾巴集市周末相當熱鬧。這裏在年初時候經歷過一次炮火洗禮,原來的街道已經不覆舊時模樣,人們用漂亮的白色帳篷撐起簡單的棚戶區,重新擺上商品,色澤鮮艷的香料和水果用竹筐盛滿摞在過道口旁,被蜂蜜烘烤過的蜜餞和幹果直接在一片竹席上攤開,堆積成山,大塊新鮮的肉和骨架吊起來,背後傳來屠夫高亢的叫賣聲;再往裏面走有鞋子、絲巾、文具、工藝品等等。

一個中年人在他的帳篷下吹玻璃,引來孩子們的圍觀。尤拉見他滿頭大汗,只穿一件短衫,圍著長圍巾,用一根手臂長的金屬細棍,一邊吹一邊用工鉗轉動調整形態。他稍稍停下來,查看他手上的作品,似乎很滿意。

“阿富汗現在還有多少這樣的手工藝人嗎?”

奧列格說,“不少。但不是從前流傳下來的,都是戰爭年代之後才發展出來的。十年前這裏的現代化程度完全可以和莫斯科相提並論,甚至拿去和華盛頓紐約比較也不差,全部都是流水線機械化工廠化生產制作,反倒是這些年傳統手工藝和小作坊漸漸覆興,有回暖趨勢。”

中年人向他們走來,用阿富汗語介紹他的作品。奧列格和他對答如流,一邊向尤拉解釋,“他叫坎伯納,57歲,靠吹玻璃為生,他的玻璃在喀布爾賣得非常好,因為他能吹出半透明質感的玻璃,乍看上去讓人以為是陶瓷。”他拿起一只琥珀色的長頸圓瓶,“這個,要做一只成品大概需要一個星期。一個瓶子可以賣到三十到四十阿幣。”

尤拉看中了一個裝飾盤,只有手掌那麽大,以孔雀綠為底色,用了偏暗的金色勾線,中心壓花,紋理細膩剔透,隔著燈光看,盤身通體清澈溫潤,一點雜質都沒有,淺金色花枝栩栩如生,宛如標本,渾然天成。

“我要這個!”尤拉愛不釋手。

中年人開價三十,奧列格往兜裏一掏,一共不到十阿幣。尤拉自己也沒錢,他在軍營蹭吃蹭喝快兩個月了,一分錢也沒有。他有點不舍,猶猶豫豫放下那個盤子,“那算了吧,不要了。”

奧列格看他那依依不舍的樣子,不太忍心,想想身上沒什麽值錢的東西,把內袋裏一枚獎章掏出來咬了一口,還有點含金量,遞給了老板。老板橫豎看看,勉勉強強收下了,尤拉又一把把獎章奪了回來,“一個盤子而已,算了。這東西不能給他。”

“帶著也沒用,給就給了,把那個盤子拿了吧。”奧列格滿不在乎,“那玩意兒含金量不高,裏頭都是銅的,外面包了一層金而已。不值錢。”

尤拉更不舍了,“這是戰功,盤子哪裏都有,以後再說啦。”他把奧列格往外推,“走啦走啦,”一邊回頭和老板說謝謝再見。

奧列格撓撓頭,“你不是喜歡那個盤子嘛?”

“我喜歡的東西多的去了,以後再買。”尤拉看看那個小盤子,心裏安慰自己,沒關系,我喜歡的人在我身邊就好了。

這樣想他心裏甜甜的,悄悄去勾奧列格的手。奧列格偷笑他的小動作,幹脆利落直接把他的手抓到手掌心裏,“走了!”

尤拉用他的鋼筆換了一點幹果和啤酒,兩人坐在集市口的墻下一邊吃一邊曬太陽。奧列格躺在他腿上,樹影輕輕搖落在他臉上,尤拉一手拿著幹果吊他的嘴巴,捂著嘴直笑,奧列格仰著臉舌頭舔到他的手指,尤拉手往回一縮,他沒抓到,來來回回好幾次,奧列格低吼一聲,猛地擡起頭一個餓虎撲食把他手裏的東西撲進了嘴,囫圇吞了,滿足地晃晃腦袋,重新躺下來瞇著眼睛養神。

“如果停戰了,這裏的生活應該很愜意。”尤拉靠著墻,陽光熨帖過的磚石十分溫暖,他把膠卷取出來小心翼翼放回小盒子裏,換上新的,對著奧列格的臉對焦,“別動,給你拍張照片。”

奧列格砸吧砸吧嘴,擋著臉,“有什麽好拍的。”

尤拉把他手揮開,撒嬌,“拍一張嘛,好嘛好嘛。”

奧列格歪笑,打鬧了一會兒,指著自己嘴巴,“親我一下,給你照一張。”

尤拉臉微紅,嘟嘟喃喃,“哪裏有這麽多事?”

“快,親一下,要不然把相機沒收。你現在靠我養活,我不給你發膠卷我看你拍什麽。”奧列格翹起腿來,“我應該好好想想,以後發一次膠卷要做一次……”

還沒說完尤拉一巴掌打過來,“有完沒完!”

奧列格咯咯地笑,“好好好,不鬧不鬧,跟你開玩笑的。快,親一下。”

尤拉望望來往人群,捂他的嘴巴,“都是人!”

“那我親你一下。”奧列格擡起上半身把他壓在墻上,就這麽親了過來。

尤拉手抖,差點將相機摔了,奧列格身上都是陽光曬過的味道,嘴巴裏還殘留著蜂蜜的香氣,他嚶嗯一聲,微微張了張嘴,迎了上去。兩張甜蜜的嘴唇交纏在一起,倒是難分難舍。

“我愛你。”奧列格頂著他的額頭,親吻他的鼻子。

尤拉蹭他的鼻子,像個小狗一樣,追著他的嘴唇玩,“我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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