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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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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貞苦笑:“留下來作甚?我們都要上京了。”

丹旭頓了頓,才道:“姐姐,我跟二姐的模樣,到哪裏都一樣。便是我們逃得了,日後孩子呢?”

林貞道:“丹旭,如今家裏是這個樣兒,我們也算共患難了。我懶得再繞彎兒,便打開天窗說亮話。你當承平公府又是甚好地方?我們家的好處他家未必有,壞處卻多上十倍不止,你跟我去了,那才是往火坑裏跳。若是兄弟胡鬧,你姐夫怕還能攔個一二,若是長輩胡鬧呢?”

丹旭臉一白。

“我與你盤纏,家裏還有空鋪子,也不收你的租子,做點小本生意過日子吧。”

丹旭搖搖頭:“那我跟著娘。”

“你怎麽這麽糊塗!”

“我才不糊塗!”丹旭委屈的道,“沒家族,沒主人,到哪都是被人踩腳底下。”說著噗通一聲跪下,“姐姐,你留下我吧。丹旭此生,再沒經過比你好的主家。我實在不想過那顛沛流離的日子了。姐姐,求求你。”

林貞無奈的道:“我想謝你,倒唬著你來。不走便不走,還不快起來。”

雙福撲哧一笑:“姐姐,今日你也‘何不食肉糜’了。”

林貞惱羞成怒:“再胡說我把你也放了良!”雙福一語如炸雷,提醒了她現實。真是越過越糊塗,她怎麽就忘了在這沒人權的時代,胡亂放良,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呢。

四喜笑道:“那敢情好,把她放了,我當第一人。”

林貞沒好氣的道:“一群不識好歹丫頭。還有,丹旭你不願走,我隨你。身契我替你消了,你既是良民,愛自己過活便自己過活,不愛自己過活便跟著媽媽上京照看門戶。這總行了吧?”

丹旭也想不明白:“姐姐為何非要放我一道兒?多麻煩。”

“笨,萬一我出事兒,指著你撈呢。你要是個奴才,叫人一鍋端了!”

丹旭木著臉道:“姐姐休說胡話。”

林貞冷笑:“當我唬著你們玩呢,我若不是先許了人,這些人有些個懼怕。爹爹一走,光廣寧的人就要把我活吞了。我再不指望天長地久的富貴了。勳貴府第,有幾個好人。不說遠的、史書上頭寫的,單看壽寧伯犯糊塗,他家的家眷何等下場?那是太子親外祖家,換成承平公府,誰料哪天哪個糊塗蛋犯下滔天的罪過連累我呢。”堂堂老爺同堂堂世子,鬼鬼祟祟的偷她家的東西,還真當她不知道!

此言不吉利,眾人都敢答話。半晌,雙福道:“姐姐也把我放了吧。”

林貞回過神來,發覺把眾人都嚇住了,忙道:“暫不至那個份上。日後安頓下來,我自看著好人家,把你們許出去做良民。做奴婢有甚好呢?趕上不好的主家,非打即罵的。你們不比丹旭,女孩兒家,誰算你幾代奴婢?若有好讀書人,許是能有個誥命帶哩。便是於我而言,忠心不忠心,也不在身契上頭。”

丹旭聽的一陣頭暈,忙道:“姐姐萬不可說這等話!姐姐心善,不知外頭的人多心歹。家生子還有謀主人之性命的,哪能說放便放。說句心裏話,當初若無姐姐伸手相救,我早已命喪黃泉。平日裏也頗得姐姐照拂。姐姐既有吩咐,不管是放良還是留在家裏,我都聽姐姐的。只是姐姐再別說喪氣話了。”

丹旭越是為她著想,她越愧疚。終是忍不住道:“丹旭,我……替爹爹說聲對不起……”

丹旭苦笑,他為……之事,她終究是知道了。

林貞也不知再說甚麽合適。當初丹旭一病,她當時不知,過後流言漫天,該知道的她都知道了。林家仆婦,拿淫|亂之事下酒,也算傳統。三多九如甚話都學回來與她聽,她從不拘束,甚至有所獎勵,以至於二婢越發學的興頭。是以丹旭之病她知道;丹旭之不願,她亦知道;而林俊之狠,她又何嘗不知?

長期被林俊淩虐,還肯出手相救,非宅心仁厚不可形容。樹倒猢猻散,外頭的夥計怕惹禍上身,早躲的不見人影兒;往日幫閑的一個都不曾冒頭;小妾們都躲在屋裏裝死,連幫手看顧一下裏頭都不肯;家裏下人受過恩惠的,還略盡點心。除此之外,忘恩負義的有趙家王家;謀財害命的有陳指揮使;挑撥離間的還有個於家哥兒。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更多。如此境遇,襯的她和玉娘身邊幾個人竟可列入忠仆傳了。而丹旭,雖說奴仆原就該忠,然奴仆亦是活人,亦有七情六欲,林俊在時,或可說是懾於林俊之威;林俊亡故,還願做忠仆,若是旁人,必要恥笑其奴性刻骨,但林貞因其得活命,若無感激之心,與禽獸何異?

這廂丹旭看著不知所措的林貞,又想起昔日上下皆言“好性兒”的姐姐了。他被人轉手送與林俊,耳旁聽的最多的便是主家的閑言碎語——林俊如何跋扈有才,玉娘如何旁顧娘家,以及林貞如何溫柔好騙。他認識許許多多的字,甚至完整的讀過《二十二史》;會唱許許多多的曲,只因前主人愛看他扮做女人樣子。雖是特特養來送人的,不曾享受,卻也沒少占便宜。自以為看透了一切,沒想到世上居然還有對一寵物憐憫之人。

前幾日的林貞,像極了林俊,冷硬之態,觀之悚然。今日的林貞,似又變回往日那個肯替她打掩護的溫柔小姐。丹旭暗自微笑,還是這樣的姐姐好,一如去歲冬日的遺在花園的手爐,香甜溫暖卻不灼人。只盼她此生平安順遂,再不用做那羅剎模樣,才是善惡到頭終有報!

林貞思量了一回,除去貼身仆役與丹旭,餘者也懶怠多問。玉娘對著花名冊點了點,仆從們也有走的,也有留的——管家魏嘉及成人的小廝,頗攢了些家底,又成家立業,自不想離開廣寧。玉娘叫小人們弄的怕了,深知強扭的瓜不甜,硬要帶了去反倒招怨,到時她一介女眷,更束手無策。便一人賞了幾兩銀子,放他自去營生。留下的皆是年歲甚小,無處可去之人,心裏倒盼著見識見識京中繁華。該散的散了之後,林貞再點人數,方才慶幸丹旭之心,否則玉娘那處竟連個靠得住的小廝都無。心裏又對其感激了幾分。

世道從無女人的事,丫頭們除了跟著自家爹娘走的,皆留在玉娘身邊。實在太多,不得已送了幾個。到了這一步,玉娘也不願背負個不厚道的名聲,細細打聽了好人家,也不要身價銀子,反倒一人賞了幾套衣裳送走了。至於丹陽?妖嬈了些,冷漠了些,卻也罪不至死。林貞無意與自己添業障,看他跟了林俊一場,亦賞了幾兩銀子,放他自由身。此後愛與誰去相好,便與誰相好吧。山高水長,再不相見。

林家還有幾個妾躲了許久,如今要散場,也得問一聲兒。頭一個李翠娘是不願走的,她身無長物,年歲又大,只好伴著玉娘才能有口飽飯。玉娘也怕孤單,有個人伴著說說話挺好,高興的留下了,還賞了一套銀頭面,預備守孝的時候帶。林貞原有些怨,好歹是家裏半個主人,一出事王八脖子一縮,萬事丟開手。如今風浪過了,又一行哭一行求的。可玉娘日後獨自居住,再無人陪著,更不好。想她一個丫頭出身,無甚見識,不添亂已是難得。既然願意替林俊守節,林貞亦感激她。

薛思妍和雲真兒與李翠娘不同,皆是廣寧好人家的女兒。也是廣寧山高皇帝遠,朝廷管不了那麽許多,才叫林俊收在後院裏頭。真論起律法來,都算和奸。也就在廣寧地界,敲鑼打鼓的擡了進來,只要街坊看見了,便是夫妻。二人在廣寧熟門熟路,模樣好不說,各自在林家攢了一註私房,再好好嫁一回也不是難事,跟去京城裏守寡卻是遭罪了。夫主林俊已故,昔日有多少醋都煙消雲散。玉娘嘆了一回,也沒攔著人家的前程,各送了些盤纏並貼身的丫頭,著人送她們回家,算是好聚好散。

曾經熙熙攘攘的林家,霎時安靜下來。林貞翻開花名冊,凡離開的人都畫了個圈兒。只見滿頁的紅圈,剩不下幾個人名,把人眼都看花。重新抄錄一回,再看時,玉娘身邊只有四個丫頭並李翠娘和貼身丫頭;林貞身邊略好一些,四個丫頭都在,當年買來教刺繡的兩口子原就是特選來的陪嫁,無牽無掛的一把年紀,懶得再換主人。還有教箏的楊媽媽,打定了主意要林貞養老的。玉娘看林貞身旁的人雖不夠,然一個小姐兒身邊丫頭婆子齊全,暫時夠使了,安下心來只待日後再說。

餘者不過是幾個小丫頭,並丹旭的相好於二姐。偌大一個林家,滿打滿算,連主帶仆才十八人。花名冊上稀落的名字叫人心酸。林貞沒來由的想起那句“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真個是“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漫步在林家齊整的青石板路上回首相望,鬥拱飛檐、瓦當搖落,唯餘嘆息。

十年繁華誰記取,一朝散落盡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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