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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寒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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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式各樣的漆盒堆疊在案桌, 漆色像上好的玉仔料,在柔軟的燈色下有著典雅深穩的質感。

“泰白象的梅子糖、蜜餌餅、雕花蜜餞……”薛炊子一樣一樣地將漆盒掀開蓋,嘴裏念叨著, “呀,這是糖椰絲,還有玫瑰糖、八仙果,喲,這是冬瓜糖吧, 嘖嘖……”

他每說一句, 青陸的心就痛一分。

天爺,那可是糖呀,右玉城裏連塊“飴”都要賣上五十文, 這些漆盒裏的糖各個都長了一副色澤鮮潤、令人垂涎的樣子,怎麽好拿去餵狗?

便是裝這些糖的盒子,每一個上頭都雕刻了精致美麗的花樣,即便是拿來當擺設,那都是絕頂闊氣的裝飾。

青陸望了大將軍一眼。

柔軟的帛燈照下了一個清矜的人,眉間蹙了一道深谷, 垂著那雙星眸,好似有些寂寞的樣子。

狗一樣的脾性, 應該怎麽哄他呢?

青陸腦中急速運轉,最終在轉了十萬個念頭之後,手腳並用地爬到了大將軍的眼跟前兒,把兩只爪子擡在胸前, 學著狗兒的樣子“汪汪”了兩聲。

一霎兒風煙俱靜,薛茂“哎喲媽呀”的驚了一聲,一手捂著眼睛, 一手擺動著,像條老魚一樣地,掀開簾游了出去。

大將軍擡起了眼眉,驚愕地眉頭都舒展開來。

眼前的小人兒有著絕世的顏色。

瑩白的面容上,印著兩道玉枕的壓痕,烏亮大眼裏,盛滿了天山上最清澈的泉水。

而在那鮮潤的唇與潔白的齒間,吐出了一小截粉紅色的小舌,攝人心魄地動了一動。

世上竟有這樣攝魂的人吶?辛長星心頭像是有一篷一篷的火在燃,快要喘不過氣了。

他正怔忡,眼前的小人兒卻呼哧哈哧地喘了兩口,接著又是汪汪兩聲。

“大將軍,您餵標下吧。”小兵歪著腦袋,眼睛向案桌上的糖盒飄去,動動一只小爪子指了指案桌,“標下不挑,什麽味兒的都愛。”

一瞬間破功。

辛長星找回了自己的呼吸,甚至很想捶床大笑——世上怎會有這樣可愛的人兒?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手,輕輕撫上她毛茸茸的小腦袋,拍了一拍,又揉了一揉。

目底的笑意再也隱藏不住,他牽唇一笑,伸出長手往那漆盒裏撿了一粒梅子糖,指尖輕輕抵在了她的唇上,將糖丟了進去。

他靠她很近,能夠看到她那粉色小舌輕卷,將糖果包裹了起來,鮮潤的唇便閉上了,一臉心甜意洽的樣子,好像嘗到了人間至好的美味。

是啊,他方才在氣什麽呢?不就是他走這麽些時日,她像撒了歡的兔子一般,把他拋諸腦後,瘋玩了幾天麽?

可他又有什麽資格生氣呢,她不過是他手下的小兵,不是他的附庸,更何況,這樣牽掛著旁人的他,哪裏又配同她置氣呢?

那小兵已然坐在了他的身旁,心無旁騖地品嘗著人間美味,辛長星靠在身後的迎枕上,長手將案桌上的漆盒統統推在了她的眼前。

“……京城同僚送來的玩意兒,餵狗可惜,給你吃罷。”他說完這句話,立時便有些後悔,他這說的是人話麽?

糖比油貴,泰白象這樣一盒子糖,二十兩銀子一盒,等閑是買不到的,大多都送進禁中,給那些娘娘們享用,他雖位高權重,到底還是用了娘親的名義,才定下這二十四盒子糖。

千裏的路程,陳誠等人落在後頭,自己孤身上路,身邊除了水,馬背上一邊一包,駝的全是糖。

這樣的用心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就成了餵狗都可惜……

好在青陸全然沒在意他的話,整個人撲在了案桌上,用細細的胳膊圈住了這些糖盒子,眼睛全是熠熠的光。

“全給標下麽?”她問的小心翼翼,有點不敢相信,再得到大將軍的肯定之後,那雙大大的鹿眼立時便湧上了一層水氣,好像一眨巴就會落下淚來。

她忽地就眼睫顫動,嘴角向下地抽泣起來,“大將軍,您真好,您是世上頂頂好的人,你就是紫竹林裏的菩薩,西天的彌勒佛,您的善心全播撒在標下的心田了!您就是標下心裏頭最甜的小甜甜!”

什麽亂七八糟的?前頭還有些靠譜,後頭就有些不成體統了,辛長星看著她像老母雞護崽子一般地圈住了那些糖盒,心頭一片綿軟。

“您且放心,從今往後,標下就跟您眼皮子底下死磕了,現如今標下是個小旗,不出半年,標下一定當上旗總!”她信誓旦旦,又拿了一顆松子糖,“這個好吃,香香的。”

帳中有糖的香氣,綿軟清甜的味道。

辛長星執了一卷書,掩飾自己的不自在,“牙上粘了一片糖,別笑了。”

可以這樣肆無忌憚的吃糖,幸福都要幸福死了,哪裏還在意牙齒上的一片糖漬呢?青陸變本加厲地揚起了大大的笑臉,露出了一側的小虎牙。

辛長星被她的笑臉閃進了心裏,心裏頭的歡喜快要溢出來來,連帶著執卷的手都有些發麻,他將書卷換了只手,右手輕輕地在空中活動了一下。

狗腿如青陸,立時便嚼著糖湊了過去,捉住了大將軍活動的手,小手捏捏他的虎口,“您手麻?可別中風了吶!”

可別中風了吶。

中風了吶。

辛長星劇烈地咳嗽起來,差點沒把自己給嗆死。

怎麽著,有二十一歲正當年的年輕人中風的嗎?是覺得自己老的不成樣子了嗎?

辛長星悶悶地想,恨不得將自己的手從她的小手裏抽出來,可那雲一樣輕柔的分量在他的手指間按壓,那種觸感實在讓他難以抽離。

罷了,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憋屈中帶著一絲兒甜蜜的大將軍,由著這小兵給他按手,心裏頭卻在想著怎麽留下她,心思難免飄忽起來,偷偷覷了一眼這小兵,吮著糖搖頭晃腦,很是快活的樣子。

“吃幾顆了?”他忽地想起這個問題,居高臨下地問了一句,“小心壞了牙。一口大黑牙,會很醜。”

青陸歪著頭眨巴眨巴眼睛,“好像十幾顆了。您別擔心,標下一會兒回去擦牙。”

一會兒回去擦牙。

看來還想著回去啊。

辛長星心念一動,撂下手裏的書,站起了身,大步流星地掀了帳子出去了,留下一臉懵然的小兵。

不一時,大將軍手裏一手端了口杯,一手拿著一樣兒物事進來了。

水是明礬水加橄欖汁,骨頭馬尾刷上塗了皂角生姜地黃等物制成的膏體。

青陸楞楞地看著大將軍走到了她的身前兒,坐了下來,“不許吃了。”

“好吧。”來日方長呀,只要這些糖在她的掌控下,那何必計較一時的得失,青陸乖乖地放下了手裏的一顆糖,又把嘴巴裏的糖嚼了嚼,使勁兒地咽下去了。

辛長星坐在她的身前兒,拿骨頭刷敲了敲青陸的頭,“你祖墳上冒青煙了,累的本將軍來為你擦牙。”

青陸艷羨地看著大將軍如玉的手指間,拿著的這把小小的骨頭刷,點了點頭。

大將軍這裏新奇的物件兒真多呀,雖然她記憶裏對著骨頭刷極為熟悉,可八歲之後,她便只用過棉紗蘸鹽和旱蓮粉擦牙。

單手拿著小小骨頭刷的辛長星,伸出纖長的手指,捏住了她的兩頰,小小的人兒便咧開了嘴,露出一口潔白的貝齒。

“您輕點兒。”明眸裏忽然閃過一絲疑慮,青陸覺得大將軍不會又要借著擦牙,來收拾她吧。

涼涼的觸感在她的齒間滑過,她小心翼翼地看著大將軍。

大將軍垂著眸,燈色落下來,照著他專心的眼睫,落下一片深濃的扇影。

奇怪,大將軍的呼吸怎麽這麽輕吶,有如風拂動蘭花一般的清氣,大將軍的鼻梁也很挺直,就像刀刻出來的一樣,有著冰山一樣的棱角。

鼻息相接,辛長星知道她在打量他,他的手指忽地便頓了一下,心裏像有小鹿在蹦跶,一下一下地撞的厲害,悸動快要將他的心臟給麻痹了。

他感覺自己真的快要中風了。

上下刷刷,她的小舌動來動去不安分,辛長星心頭撞撞,快要無法呼吸。

他放手,毅然決然地轉過頭去,“自己來,別懶。”

青陸莫名其妙地抓住了骨頭刷的把,無比冤枉地看著大將軍坐在一旁看起書的身影。

不是您要為標下擦牙的嗎?又指鹿為馬說我懶。

抓著骨頭刷和口杯跳出了帳,青陸喜滋滋地在外頭擦牙,看來這骨頭刷和口杯全歸她了!

看來要多多親近大將軍才是,人家手指縫裏頭漏下的,就夠她美滋滋一陣兒了。

擦完了牙,又去漱了口凈了手,青陸打算進賬中收拾糖罐子,打包打包帶回夥房,結果一進去,就瞧見大將軍的桌案上,堆疊的整整齊齊的糖罐子旁,小小的玉凈瓶靜靜地躺在上面。

天爺,大將軍今兒是怎麽了,是要將所有的善心一起發給她了嗎?

她忽地有些鼻酸,慢慢兒地挪過去,趴在了案桌上,小心翼翼地把玉凈瓶拿了起來。

咦,好像有些不對勁,她的玉凈瓶原本是由一根紅繩栓著的,如今卻變成了一條細細的金線。

她愕著雙目看向大將軍,顫抖了一下,“大將軍,這是標下的玉凈瓶麽?”

辛長星垂目看了一眼,嗯了一聲。

一股悲愴的情緒湧上了心頭,青陸忽地就哽噎起來,“原來的那條紅繩兒呢?”

辛長星放下書卷,看到了她滿眼的水氣,忽地便有些慌亂。

“怎麽了?”

青陸將玉凈瓶緊緊地握在手裏,一霎兒便哭出聲來,可又不敢真的嚎啕,一只手捂著嘴,抽泣著看著他。

“您怎麽能亂動標下的物件兒,原來是什麽樣就得是什麽樣,動了一分一毫那就不是原來那樣……您怎麽能這麽壞呢。”

她小聲兒地啜泣著,覺得天快要塌下來了。

玉凈瓶是她唯一找家的憑證,缺個角換根繩兒,那都同原來不一樣了,她的親人認不出來了該怎麽辦……

辛長星面上波瀾不起,可內心已然慌了,他將書卷放在了案桌上,有些手足無措。

他想說你別哭,紅繩兒我一定會派人尋回來,他想為她擦一擦淚,說一聲對不住,可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那小小的姑娘雙手捂住了嘴,小聲兒的啜泣著,肩膀聳動,哭的悄無聲息,可在辛長星的心裏卻是驚濤駭浪,心痛無比。

“讓我抱抱你吧。”他遲疑著,攬住了她的肩頭,將她毛茸茸的腦袋靠在了自己的胸口,“對不住。”

作者有話要說:  小仙女們的留言我都看了~大將軍第一次生氣,是覺得青陸拿她同那些喪盡天良的壞人相提並論,結尾的生氣是因為青陸說想他想的茶飯不香,結果實際上跟個撒了歡兒的兔子一樣,一點兒沒想他……

左參將上一世同將軍並肩作戰,是很好的同袍,將軍自己有足夠的盲目的自信,所以不會真的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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