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58章

關燈
“暗溝之鼠, 天穹蒼鷹,殷伴讀認為兩者有區別否?”

段嫣淡淡問道。

“暗溝之鼠”這四字讓殷疏垂下眼簾,神色藏匿於黑暗之下, 無人能看清。

過了一會兒,黑暗中才傳來聲音。

“《詩·魏風·碩鼠序》中有言, 碩鼠, 刺重斂也,國人刺其君重斂, 蠶食於民,不修其政,貪而畏人, 若大鼠也。天穹蒼鷹, 志在高遠, 鼠類自然不能與之相比。”

“聽殷伴讀之言, 似乎極為厭惡鼠類。”猶如正在耐心設置陷阱的獵人,嗅覺敏銳,不放過一點縫隙。

屋外的風忽的一下變急,拍打在門窗上, 發出令人心煩的哐當聲。

黑暗中,五感變得格外敏銳。段嫣能聽到殷疏的呼吸聲,亂了一拍。

隨後他的聲音帶了點笑, 尾音飄忽, 在暗夜裏就像難以捉摸的火星, 隨時都能熄滅。

“誰不厭惡這種東西呢?公主。”

這話在回答之前的問題,似乎又是在渴求著什麽。

段嫣沒有停頓,“殷伴讀這話卻是錯了。”

黑暗中,殷疏閉著眼, 薄薄的眼皮顫動一下。

他依舊沒有睜開眼,被暗色遮掩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說出的話卻是與神情不符的溫順恭謹,“還請公主,指點迷津。”

段嫣並沒有異於常人的視力,不能在夜中隔著重重夜色與遮擋物看清殷疏的神情。但就算看到了,她也不會感到多麽驚詫。

於是這對話繼續進行著。

“鼠者,身小善於隱匿,溝渠陰暗之處更能適合它們生存。而蒼鷹之所以能翺翔天際,也不是它做了什麽鼠未曾做過的努力,只不過它是鷹罷了。”

殷疏眼皮又顫動一下。

“殷伴讀是否被小鼠偷過食物,抑或是被咬壞過心愛的物件?”

“並無。”殷疏隨意搭在一旁的手,骨骼尚未完全長開,青澀纖長,指節處的骨微微突起,呈現出玉的顏色。

他臉上的波動完全平靜下來。

這時傳來段嫣略帶疑惑的聲音,“那殷伴讀為何厭鼠?它不曾冒犯你,你也未見過它,難道僅憑著道聽途說,就決定厭之?”

“從某個角度來說,我們人也是強盜吧。”段嫣語調不急不緩,“我們在這片土地上活著,僅僅是開墾這一項,便絞碎了草木,驅趕了鳥獸蟲魚。”

“人厭鼠,無外乎是被盜取了食物,有了損失。但細細想來,這終究是一項生存手段。鼠為了活著,啃食莊稼,穿梭陰溝。人為了生存,讓鄰近動物造成了損失,這樣算來,那人也被概為鼠類麽?”

“人厭鼠,可自身卻也被稱為鼠,這又如何算?”

必經之處被布下陷阱,獵物已經被驅趕至此,收網在即。

段嫣呼出口氣,笑著合上眼。

簾子另一邊,殷疏卻眼皮猛地一顫,隨後倏地睜開眼。

屋外的風一瞬間又停下來,裏裏外外靜得可怕。

似乎是過了許久,又似乎是眨眼間的功夫,殷疏的聲音再度響起,只是添了兩三分沙啞,“……公主心胸果然開闊。”

他轉過頭,面對著段嫣的方向。即使看不到人卻仍舊眼神低沈,積蓄著暴雨前層層黑雲。層層雲中偶爾一兩指間隙,遮不住的天光強勢如劍。

烏雲之後,天光亮得像是人之一生所能窮盡的明光。

殷疏側著身,少年人背脊一點點拱起,壓抑地扭曲到似乎下一秒就會被折斷的弧度。分明是涼寒的冬夜,他卻從秀氣的下巴處滾落大滴大滴的汗水。

十指顫抖,肩頭聳動。

他慢慢將臉埋進手掌之中,無聲大笑。

段嫣還不知道,自己一時興起的決定,趁著殷疏難得露出破綻的時候,打算趁虛而入隨意扯出來的大道理,連進一步的推敲都經不起的說詞,竟然被殷疏聽進去了。而且南轅北轍,讓殷疏走上了與設想中完全不同的道路。

約莫四個時辰之前,日跌之時。

前來挖墻腳的張翠還站在王嬸家土墻外,殷疏那句挑撥離間的話剛說完,她就像殷疏設想中的那樣,同王嬸你一句我一句對罵起來。

“整個王家村誰不知道我家禮宗?乖巧伶俐,聰慧不俗,你家那個就算找了好夫子又有什麽用?榆木腦袋就算給你找個狀元來,也開不出花來!”

聽到自己寶貝兒子被挑出來罵,王嬸不幹了。

“我家禮文才三歲,你看看你兒子多大了,學了這麽多年不還是沒學出來什麽?還乖巧伶俐,我呸!”

“你呸誰呢?跟個潑婦沒兩樣還想學人家當‘王婦人’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話,咱們村裏誰看得起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也配?”

“我不配你就配了,你別忘了,我家二栓在族譜上,那可是嫡系!你們這些邊邊角角的,還不知道祖上是哪個賤人呢?”

段嫣聽得簡直嘆為觀止,心想著殷疏這回還挺順利的。

外邊殷疏已經漸漸離那兩人遠了些,王嬸同張翠看樣子就快打起來了。

“你個賤人!”張翠連帕子都扔了,紅著眼沖過去就要抓王嬸的頭發。王嬸也不是吃素的,長得身高馬大。張翠還沒碰到王嬸,就被王嬸抓著頭發狠狠扇了幾耳光。

張翠尚算白凈的臉上登時就一片紅腫,她一開口,口腔裏的血就流了出來。

兩個婦人扯頭發扇耳光,滾在地上,一片狼藉。

段嫣看著這場戲,估計著她們什麽時候才能停下來。

這回王嬸大概就能感覺到殷疏的搶手程度了,為了留住殷疏,她必須做出一些讓步,到了這時,殷疏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要說王嬸會因為這次爭吵,將氣撒在殷疏身上,段嫣倒是不擔心。

不管多吝嗇愛遷怒的人,也要權衡利弊的。王嬸只要動動腦子,就不會在這種情形下做出這樣的事。

但變故之所以叫變故,就是出乎意料。

張翠跌跌撞撞走後,王嬸立即眼神陰狠地看向殷疏,甚至之後晚食的時候,殷疏再用銀錢換取食物,錢都翻了一倍。

借著人心,殷疏設計利用過很多人。段啟、段睿、沈清然……

都被殷疏壓得死死的。

這回卻陰溝裏翻船,給自己惹了麻煩。

於是,當段嫣捕捉到了殷疏臉上那一閃而過的茫然之時,惡劣的心思就起來了。

包裹嚴實的人,在自己面前露出脆弱一面。即使這也讓段嫣想起來前世的一些事情,卻終究還是戲謔占了上風。

於是她裝模做樣,滿口大話空話假話,企圖充當迷途羔羊的指路人。

殷疏在寧平伯府長大,沒有生母護持,也無忠仆跟隨。在那樣的環境裏能活到現在,並養出那樣的手段可以說是幸運,也可以說是不幸。

若殷疏只是個三觀全無的人,或許對他而言這就全然是幸運了。但恰恰相反,殷疏以這種手段為恥。

他認定了所使手段的不堪,同時否定了自己。

陰暗之處生長,向往另一處明光。

而當自小作為生存根本的手段失效的時候,就是他崩塌的時候。

積年累月暗示而形成的壁壘,如今一觸即潰。

所以殷疏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段嫣想不通殷疏把她困在此地的目的,於是這送上來的突破點,突然生起的好奇與試探,便組成了她有所動作的契機。

不求一定有效,就算殷疏當場揭露她話中的漏洞,也無甚大礙,兩三句敷衍過去就是。而如果殷疏一時間被那些話蒙蔽,想象一下屆時殷疏那模樣,段嫣就覺得心情暢快。

自己的話已經說完,殷疏卻還是沒有什麽反應。段嫣挑了挑眉,心下略疑。

或許殷疏已經瞧出破綻,這時正想著是不傷面子地反駁還是裝聾作啞地附和呢。

她添了把火,刻意催促道:“殷伴讀怎的不說話了?”

殷疏回話倒是很快,段嫣聽到他語氣自然,“公主不覺得我那些手段上不得臺面?”

段嫣一怔,隨後道:“都是為了達成目的,並無優劣之分。”

殷疏那種說句話都要繞三圈的性子,這回竟然如此直接。她稍稍有些驚訝,規矩置於腹前的雙手,指尖輕點。

“那便是說,不管什麽手段,都不必遮掩。眾生平等,手段不分三六九等,殘忍也好,冷血也罷,只不過一時器具。猶如手中劍身上衣,為事成而生。不必為手執醜陋之物而心生慚愧,不必為所穿之汙衣而惶惶不安。”

“行事,事成,則可稱光明磊落,坦坦蕩蕩。”

“公主的意思,我懂了。”

聽到這番話,繞是段嫣也不禁腦中布滿問號。

明明是想看殷疏被忽悠的樣子,怎麽現在演變成這樣了?

她的意思,他真的懂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