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一章 妄想癥Paranoia 四·毀滅性(3)

關燈
“你確定要這樣繼續下去嗎?”

本來想要把所有事情都問清楚的泠珞一下子被嚇到了。她又試探性地將手伸向對方,而手再次一下子就穿過了那個黑色的自己的頭。

黑色的自己還是冷靜地站在那裏,冷硬的質問猶如鬼魅。

她的身上散發出一切與泠珞所渴求的幸福截然不同的氣息,泠珞越來越覺得那是長著一張自己的臉的惡魔……或者,說她是另一個自己也沒錯,是背負著一切罪惡的自己,是令自己被神所嫌棄、導致前十幾年人生都痛苦不堪的根源。

狂奔,泠珞開始不顧一切地狂奔。可是不論跑出多遠,另一個自己的聲音依然在腦海中久久回蕩。

泠珞穿過老舊的居民樓之間滴著灰色水滴的小巷,穿過長長的被破舊的自行車堆滿的街道,穿過左右貫通的市政府大廳,穿過早早打烊的唱片店外面的走廊,腳步聲是流浪貓狗的敵人,它們拱起身子露出獠牙,色厲內荏地朝泠珞示威。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不歡迎她。

那個黑色的自己只是無言地拿著手提包,站在泠珞所經道路的一側,看著她跑過。她沒有親自追著泠珞,但她的逼迫無處不在,轉過了一個路口她就在下一個路口,撿起什麽東西砸過她的的身體也沒有用。回頭太危險,泠珞不想那麽做。

她恍然間想起自己不是第一次這樣長距離地奔跑,只是上一次是在夜晚,她在夢中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穿越了大半個城市。

“別追著我!”她努力想要把另一個自己的聲音與帶來的畫面都驅逐出腦海,本能在告訴她,她承擔不住那另一個自己所代表著的一切。

“那不是夢。”另一個自己再次說道。

“閉嘴!”泠珞惱羞成怒地把自己的包摔在地上,攥緊拳頭捶向粗糙的磚墻。她不想模仿任何人,她知道她將流血,她知道她一定會後悔,但她需要有什麽東西來承載她的怒火。

“我過得很好!我好不容易才過得這麽好的!別來打擾我的生活!”她恨恨地嚷道。

劇痛傳來的同時,泠珞如願以償地聽見了磚石碎裂的聲音。她驚恐地看向被自己打出一個深坑的墻壁,還有傷口迅速愈合的雙手。

“不,我什麽也沒做……”泠珞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無助地看著對面樓房上黑黢黢的窗戶。她覺得那裏一定有人在看著,將自己的荒唐行徑記錄存檔,公之於眾。他們期待這樣犯規的自己一定很久了。破壞公物、怪力女、暴躁狂……不用他們操心,泠珞輕而易舉就能就給自己列出數條罪名。她太了解惡意了。

混亂之下泠珞從地上撿起了石頭塞進墻上的深坑,而令她大吃一驚的是,那些顏色形狀不一的石頭在碰到磚墻之後,就變成了和陷進去的磚頭一模一樣的顏色,那個坑很快就被修補平整。

而對面的樓房又哪有什麽窗戶,不過是一棟還沒有竣工、毫無遮擋物的爛尾樓而已。

泠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撿起本該沾滿汙水與泥巴、實際上卻幹幹凈凈的手提包,再次邁開腳步奔跑。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而道路總是恰到好處地出現在她眼前,將她指引向下一個路口。

那個黑色的自己在自己命令她閉嘴之後就再沒有出現,但泠珞可不認為這是出於乖巧或者恩赦,因為她已經無需對方提示,就越來越清楚地知曉自己所處的狀況了——

所謂的恰到好處,往恐怖了說去,是隨心所欲。

她在劇場前《夜開荼蘼》那副巨大的海報前停下。原本應該人頭攢動的周五傍晚,劇場門口卻冷冷清清。

泠珞跑過的所有地方都是這樣的情況,城市像是變成了無人區。

顏語帥氣的正面照被打上“領銜主演”的文字還有其他令人眼花繚亂的名頭,貼滿了劇場的外墻。銅版紙上深青色的瞳孔反射不出任何人的身影,只有長方形的白色方塊,是死去的時間留下的遺物。星光總是一閃即逝,在這個閃閃發亮的時代裏,誰不是將反光板和攝影燈當做偶像們眼裏的靈魂來崇拜?

泠珞又不可自抑地想起了新聞視頻中顏語被打上黑馬賽克條的頭像,還有照片下“尾隨者:顏某”的字樣。

和劇場外墻的海報是同一張照片,他們甚至沒有用顏語的證件照。

黑白色噪點在海報的畫面上閃過,畫面本身像是變成了電視的顯示屏一樣,交錯不明。

太陽穴開始突突地跳,牽動著某根錯位的神經,松動的盒蓋被輕易地移位。

“怎麽會……這樣……”泠珞抓著頭發,感覺腦殼也開始陣陣發緊。

那是顏語啊,那是將她從無休止的不安中解救出來的顏語啊。面對不公時他的眼神可以瞬間變得威嚴而肅穆,原本的柔情會潛藏在海嘯前的平靜下嚴陣以待;而平時這樣令人敬畏的氣魄,都被他柔順妥帖的額發淺淺遮住,只在他從泠珞身後、向前彎下腰低頭偷啄嘴唇時才會垂下散開,那時候他的光潔的額頭滑稽得就像一個倒過來的Humpty

Dumpty。

“不會的……不可能的……”

海報上的顏語的頭發和皮膚片片剝落,在那之下是湧動的黑。深青色的眼睛偶爾閃過冰冷的寒意,投射出來的不是溫柔與包容,而是譏誚和殺意。

顏語啊……你,是誰?

原來那個疑問在她的心裏盤旋已久,與她發覺自己愛上顏語的時間一樣久遠。早在顏語出現在她的生命裏之前,她就不止一次地站在人流中,漫無目的地數著一個個匆匆離去的背影,朝自己質問:

究竟會有誰,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因為什麽樣的緣由,而愛上、保護這樣一個無可救藥的我呢?

會愛上我的人,又是從哪裏來,會用什麽樣的方式愛我,能夠將誓言遵守到永遠嗎?

自己原來一開始就沒有百分百地相信過,只是竭力沈溺在幸福的幻象中不敢醒來。

“他不是你所知道的那個顏語,而顏語也不應該為我們所愛。”

這一次,穿著黑色校服的自己站在顏語的海報前,開了口。

“好好看著我,看看你自己!”

那個黑色的自己的形象,早就不是鬼屋中那樣朦朧了,她無比堅定,在她那如鏡屋般數度反射的雙眼中,泠珞看見了無數個自己。

哭泣的,尖叫的,惶恐的。

在琥珀一樣靜止的黃昏中她慌不擇路地逃避著所有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危險,無情的月光將黑暗照亮,照不亮的,就從地上爬了起來。泠珞看見沖天的火光,看見扭曲的樓房,看見超出了常識範圍的槍與劍,聽見誰狂妄的騎士宣言。那個人在紅得發紫的霞光中對她說“你永遠都不可能殺死我了”,泠珞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文字,經過精巧的解構與再包裝,變成了“我會永遠守護你的。”

那都是些什麽瘋狂的戲碼啊?

她看見那人淩亂的發辮,肩膀上金色的紋身,手上閃著兇光的唐刀以及漆黑的長靴。辰柯死了,龍吟死了,墨默倒在血泊中,像極了她所見證過的另一個悲劇,她在漩渦中高聲乞求著他們回來,誕生於黑暗的兇手卻一次次將他們、他們溫馨的小活動室斬成碎片——直到頒獎舞臺上的光芒銷毀了那個人身上的每一部分。

她看見警車,看見警察,記者的攝像頭還有漆成紅棕色的木椅。

穿著黑袍的人們問她——“你是在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五,夜晚十一點半左右,殺死了尾隨在你身後意圖不軌的顏語嗎?”

“夠了!”泠珞用力地推開黑色的自己,“你倒是告訴我!如果顏語是加害者!我又為什麽要愛上‘顏語’!我為什麽要期待‘他’!”

“你愛上的不是‘顏語’。”被揪住領子的那個自己冷靜地回答道,“你愛上的只是自己的妄想而已。”

“妄想?”泠珞對這個說法感到憤怒,“不,我和他的相遇,是……”

是命中註定的。

“如果你沒有渴望過結束,沒有呼喚過一個美好的假象,沒有懷疑過顏語的內心,這些事情就不會發生,我就不會出現在這裏。醒醒吧泠珞,我就是你,我看見你是如何讓妄想成真的。我們註定了習慣不了美好,我只能在你將你親自捏造出的戀人全盤否定之前讓你醒來。”

“你呼喚過的,不是嗎?”

——來救救我吧。有誰來救救我啊?

泠珞想起自己即使明知自己無法全盤相信,卻也曾真的那麽呼喚過。

她不想再被人逼迫、被人追殺,不想再承擔任何壓力。有一個人應該心甘情願地替她承擔這一切,她只需要全心全意百分百地依賴於他。

感性在理性深知自己的卑劣不值得被任何人愛上的判決中苦苦掙紮,不死心的逼問——

“如果呢?”

“萬一呢?”

“只是想一想都不可以嗎?”

“就讓我想想吧……”

“讓我再多想兩秒吧……”

天色在不合常理地變動,一會兒是晴空萬裏,下一秒就電閃雷鳴,或者陰風陣陣,這些正是泠珞混亂的思維的寫照。

泠珞發現自己無法否認另一個自己——她原來所以為的惡魔說的話。

她掏出手機將樂隊成員的電話一個個打過去,不是忙音就是停機,如果加害者顏語真的存在過的話,那麽他們此時應該確實已經死了。

還有廣場上被鋒利的唐刀削掉頭的警察,在煙霧中發出悲鳴的人群……

泠珞在手機瀏覽器裏搜索著那天在體育館和館外廣場裏發生的慘案,各種觸目驚心的報道和死者名單令她手腳冰涼。她看見了龍吟母親抱著躺在花圈中的他,悲痛欲絕不肯放手的照片,背景裏墨默與辰柯的家人和第五音幸存的老師也哭著抱作一團。

是自己害死了他們啊。

自己在後來所接觸到的所有人,都是被自己在身為愛人的顏語出現之前用妄想覆原的。

泠珞再次顫抖地撥通了龍吟的電話。

接通吧。請一定要接通啊——可是,還有祈禱的必要麽?不論自己得到哪個答案,這個世界因自己的想法而肆意扭曲都是既成的事實。

“餵?泠珞嗎?有什麽事嗎?”

確認了——泠珞絕望地按下了結束通話的按鍵。

短暫又荒唐的幸福,在記憶的真實面前脫下了它美好的假象,泠珞終於再次意識到,自己不是少女漫畫裏幸福的女主角,是災星,是反派,自己的能力除了為禍人間之外沒有任何用途,自己的所作所為醜陋得就算披上名為一見鐘情的外衣,也無法欺騙自己。

“你懂了嗎?妄想——這就是我們的原罪啊。”

二十度弧角的水果刀優雅而利落地破開橙色水果的果皮,將汁水和毫無痛感的香味從果肉中擠壓出來。果肉——她很喜歡這個詞,不知道是誰造的,將單調的植物纖維聚集起來的東西稱為“肉”,卻又比真正的肉要單純而易碎,富有朝氣。真正的來自於牲畜乃至於人的肉都是沈默的,是死的,是沈甸甸的生命的殘影。真正的肉總以不會叫喊的姿態躺在砧板上,每一次下刀時感受到的鈍感都是來自於亡魂的嘲諷。

——你以為你殺掉我了,你以為我們再沒有什麽聯系,但我還在這裏呢,在你的刀下。你厭惡扼殺生命卻不能不選擇面對我、烹飪我、吃掉我,不然你就會餓,會饞,也會死。

然而在“肉”字前面加上“果”就不一樣了,這個字眼一下子變得很俏皮,仿佛一群活潑可愛的孩童被海嘯所吞沒也算不得什麽悲劇,只是被同樣年輕卻孤獨的人魚們拉去當玩伴了而已。

她忽然覺得自己就應該是那個樣子了,那樣很好。

小時候泠珞一度分不清匕首和水果刀有什麽區別,它們實在長得很像,所以人魚姐姐們交到小人魚手上的匕首或許也有手中水果刀這麽優美的曲線。小人魚知道凡人王子無法承受那樣的美麗,會將那誤認為是疼痛,才最終選擇了放棄。

腦海中那個黑色的自己實在可惡,源源不斷的將過於真實的血淋淋的幻覺呈現在自己的眼前:第五音的廢墟,加害者和她黑色的眼眶,即使身軀被激光切割成粉末,依然用破碎的聲音在嘲諷。

你根本沒有解決最重要的事情。我們還會再見的。

哈哈哈哈。

她怎麽會忘了這樣的事情呢?

她怎麽可以忘了呢?

那是多麽重要的事情啊。

無須懷疑,那就是她呼喚自己能夠被什麽人拯救的起點。

那這個顏語呢?——她無法分辨。

即使那個黑色的自己口口聲聲地說著那都是真實的記憶。可另一個自己本身是真實的麽?

“別對我說教啊……”

泠珞握緊了手中的水果刀,它完全沒因為有著能破開果肉的能力就顯得殘酷可怖。

她沒辦法說服自己,那個在臺上光彩亮麗、在臺下對她雙倍溫柔紳士的顏語是假的,即使他和追殺自己的影子兇手有一樣的名字——可那又怎樣?她已無法想象對方將她棄之不理的生活。

她知道她不得不接受那些重新出土的記憶,她害怕,又因懷疑顏語而感到可恥。

她也知道,如果向顏語親自確認,也許她還能得到一個“這都是誤會”的答案。可她就是無法下定決心。

手機的屏幕再一次亮起,她慌亂地按掉,眼睜睜地看著未接來電的數字變成16。

她躲了顏語整整一個周末,她知道這對他不公,可是她別無選擇。

她打開通訊錄的頁面,手指長按顏語的名字,卻始終下不定決心把他刪除。泠珞本打算按下手機的電源鍵,手卻鬼使神差地點進了顏語名字下的信息一欄,那些被泠珞在腦海中背得滾瓜爛熟的短信記錄全重新展現在了泠珞的眼前。

曲子修改好了。早上好。晚安。加油。我去接你。要不要去看電影。路上小心。

兩個人的手機的短信系統都是圓角的聊天氣泡,有一次,泠珞也像這樣無視了顏語——當然那次是因為一些和顏語無關的小情緒,於是顏語就在兩個英文“O”字母間打上好多個空格,又用回車鍵把這兩個字母的句子換行到最末,這樣泠珞就收到的氣泡就是一條眨著圓溜溜眼睛的小鯨魚。

早見過辰柯用這個手法給其他女生發短信的泠珞不屑地回了一串省略號,結果顏語不死心地又發了三個,“O”型眼睛前後帶上了型號更小的句號,看上去就像淚珠。

“好了,知道你會養鯨魚,不要把我的短信箱變成水族館。”

泠珞當時看著那三條越哭越泛濫的小鯨魚,煩悶的情緒頓時煙消雲散。

顏語是她的守護者,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他所給予過自己的溫暖獨一無二。可為什麽那百分之零點零一的疑點要存在呢?為什麽那個黑色的自己非要捅破這層窗戶紙、把那差點就可以忽視掉的汙漬放大成百分之百的泥濘不可呢?為什麽——自己就是無法分辨現實究竟存在於何處呢?

到頭來,一切還是和時序絢亂的成員們被加害者一次次殘殺的時候一模一樣。沈溺在幸福裏是沒有用的,無能的她還是什麽都沒能解決。

到頭來,應該退場的是一直都在強人所難、連百分之零點零一的缺憾都接受不了的自己。

退場吧。

還他們自由與幸福吧。包括顏語。

這樣的念頭又再次冒了出來,極具說服力。

現在補償是否還來得及?

泠珞握住水果刀的手開始顫抖,刀鋒有著完美的尖角和色澤,帶著一了百了不再需要痛苦的誘惑。泠珞想起她曾經用它插進了加害者的眼球。原來為了不被自己妄想出的兇險擊垮,自己也曾拼死掙紮過啊。

絕望,那無能為力、痛苦而安詳的絕望。

再見。 再見。

再見。

哪怕沒有人需要我的再見,哪怕我連珍視之人的告別都不曾得到。

我應該向被我的妄想殘害的所有人贖罪。

我應該親手截斷這荒謬的故事。

風很快嗎?死很痛嗎?

刀——很美麗嗎?

再見吧。 “再見。”

潛意識中某個空缺突然被填滿,那是自己在最深層的海底裏期待過的話語,仿佛從未聽過又熟悉無比,讓已經對準了脖子的小刀無力地滑脫在地面。

刀掉在了腳邊,發出清脆的聲響,就像那條在見到陽光前就碎裂掉的紅色高音譜號項鏈。

那果然是一個絕非喜劇的預言。原來那條項鏈比泠珞自己還要清楚它不符合也不適合顏語,因為它來自拼圖的另一角,從未被考慮過缺失的另一角。

是誰在初夏的陽光中對自己伸手?不僅在陽光中,在深淵的邊上,在公交車站前的路口,領口躍動的紅色流蘇和紅色的高音譜號項鏈像兩團活潑的生命之火,無數次驅散天空中的陰霾,將自己拉向更加光明美好的地方。

“是誰?”

泠珞警覺地發問。盡管沒有得到答案,她卻莫名地對那個身影產生不了哪怕一點點的懷疑與與畏懼。那個人的輪廓就像是一個地球誕生之初就存在的隕石坑一樣,直到站在極高的地方俯瞰,才發現自己原來深陷其中。

那個人的名字絕非顏語,而是別的什麽人,一直在自己的夢境中代言著混亂與悲痛的人,也是曾經俯身趴在教學樓天臺底下那圈白線中間的人。

為什麽就是想不起這個名字來?

【2017.2.14實體書二校版本】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