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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妄想癥Paranoia 三·沈溺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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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下午的陽光,總是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煩躁,相當平庸的光線不溫不火地照在寄宿制學校學生返校的大包小包上。蒼白的天空莫名地透出一種暖意,像是下一秒就會沸騰的溫水,將那些意識到自己像青蛙一樣已經無法逃脫的人類緊緊包圍。

16路公交車擁擠不堪,彌漫著臭汗的味道,司機將空調開到最冷也無濟於事。

泠珞穿著幹凈的灰白配色的長袖校服,安靜地坐在座位上閉目養神。盡管車上的所有乘客都對於她的裝束以及頭上巨大的耳機投來異樣的目光,然而她對於人群的淡漠仿佛實體化成了一道防火墻,將無關人員隔離在圈外。

一年初高中部加在一起只招收三百名學生的第五音樂附中,簡稱第五音,絕對不可能混進因為成績不好才改學藝術的孩子。第五音的校服上印著空白的五線譜,男女生的領口上分別有低音與高音譜號的刺繡。傳說曾有不懂事的外地小混混上午對穿著第五音校服的學生動“手”,下午就收到了總額高達五百萬的賠償保單,被那個十二歲就蜚聲海外的少年小提琴演奏家的律師團粉絲團追得屁滾尿流。

敬而遠之,敬而遠之。

少年演奏家,少年作曲家,少年歌唱家,少年偶像……第五音沒有泛泛之輩,第五音是青年音樂人的殿堂。

公交車內因著這位第五音學生的存在分隔成了兩個世界,一個嘈雜不堪,另一個則被過濾掉了一切聲響。

“據報道,一個月之前,夜晚獨自回家的第五音女學生正當防衛殺死跟蹤歹徒一案有了新進展,以下是案件詳情……”

思緒依然在被午睡時那記不清情節的噩夢影響,泠珞聽著耳機中傳出的流行新歌排行榜皺眉,手指煩躁地叩著大腿,對商品音樂越發反感。我愛你愛到神魂顛倒欲仙欲死,還有那些湊數的韻腳,這都什麽弱智歌詞?仿佛任何庸俗不堪的曲調沾上“愛情”二字,從哪怕從皮囊到內裏都一無是處,再怎麽信口開河都能夠統統羽化成仙,全然不顧毫無節制和修飾的原始荷爾蒙本身取代了詩與歌應有的美感。在聽見主播對何梁水那比起泠珞自己的作品來說根本上不了臺面的口水歌吹成舒伯特覆活、葉芝再世時,泠珞終於忍不住“嘖”了一聲,對其他人剎那間變得更加諱莫如深的眼光毫無察覺。

“第五市音樂附中到了。請要下車的乘客收拾好您的行李離開。”

16路的公交車站離校門口有數百米遠,泠珞下車後,看著其他成群結伴的學生還有兩兩成對有說有笑的路人,不禁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發起了呆。心中有什麽地方空落落的,叫囂著想被填滿。

泠珞獨自邁出一步,又下意識地覺得有什麽不對,趕緊回過了頭,好像這樣就踏出了某種保護圈,陷入被猛獸們環視的被動局面中去了。她咬著牙一路走,一路往回看,可是潛意識中應該等在那裏、陪伴自己的同伴或朋友卻一直沒有出現。

“我自作多情個什麽勁啊?”當熟悉的校門口出現在眼前,泠珞回過神來,內心感到好笑。

泠珞低著頭匆匆地走進了校園,經歷過一個周末的學校和離開時並沒有什麽兩樣,只是墻上的海報被換去了一批。“哎!那位同學!你等一下!”保安從後面追了上來,手裏還揮著一個厚厚的信封,“你是高中部二年C班的吧?這是你們班裏人的票。”

“票?”盡管泠珞在感覺到背後視線的瞬間就下意識地揚起了微笑,但還是不免因為疑惑而有些茫然。

“似乎是你們樂隊那個龍少爺的吧?上周特地囑咐過你們幾個人裏誰先回校誰先代收。”

在聽到“樂隊”二字的一瞬間,泠珞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但她很快恢覆了臉上標準化的笑容:“好的,我知道了。”

泠珞往快遞單上瞥了一眼,發現留言處龍飛鳳舞地寫著“荼蘼”二字。她走到回到教室,屏住鼻息輕輕地撕開了包裝,抖了抖,沒看到有可疑的粉末掉下來,確實就只是四張卡片而已——說是票,倒不如說是邀請函更為恰當。泠珞一下子就明白,這大概就是龍吟不久前說過與他家公司相關的一個音樂劇項目了,寄來的邀請函供內部人士在正式開演前觀摩使用。

正當她一個人對著那四張邀請函發呆的時候,一雙鬼鬼祟祟的手突然摸上了她的頭發,先是後腦勺的蝴蝶結發髻,然後是反翹的短發發尾,再然後那順著鬢發往胸前摸去——

“墨默姐你夠啦!”泠珞笑著躲開,身後的大貝斯手一個撲空,直接雙手撐到了擺放著邀請函的桌面上。

“哇!龍吟真的把《夜開荼蘼》的內部邀請函要來啦!”紫色長卷發的大貝斯手頭一次沒有繼續糾纏泠珞,而是發出了歡呼,“顏語!太棒了!可以去看顏語了!”

顏語?

泠珞聽到這個名字時,大腦一陣劇痛,一種熟悉的空洞感在意識的深處叫囂,她不得不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站穩,然後繼續在腦海中搜索著那個名字的形象。

“顏語……我想想……是不是那個……”

性感的?瀟灑的?還是說……狂妄的?泠珞也不知道這些印象從何而來。她驀地想起了本應與現在的話題毫無關聯的黃色圓月,還有被那樣的月亮熏成黃桃罐頭一樣色彩的夜晚,是噩夢中的色彩。身體本能地打了個寒噤,一只手忽然像斷了一樣疼了起來,一瞬間讓泠珞臉上的表情變得非常奇怪。

“是那個出道以來就大受好評的音樂劇演員啦。”墨默以一種“就知道你不關心”的無奈眼神剜了泠珞一下,沒註意到她的異樣,後者這才後知後覺地記了起來:“原來就是你最近一直花癡的那個人啊。”

“別老提到花癡這兩個字就一臉鄙視好嗎,這是正常的生理反應,有助於排解多餘的荷爾蒙。愛慕這種情緒可是人類可以繁衍進化的前提。”墨默舉起手就去扯泠珞那張不自覺又擰起來了的臭臉。

“我反正還是不能理解。”泠珞撅嘴說道,“墨默姐你這樣就只是單方面的不斷付出而已,又收不到回應。明星也就算了,每次看你被那些渣男甩就覺得不值。再好看的外表也只是表面,我只要想想沒辦法一生一世都互相陪伴的可能性,就完全喪失了對愛情的興趣。墨默姐,你不覺得那些動不動就分手撕心裂肺的情歌都超蠢的嗎?很多言情小說也是,完全把問題簡單化了,通篇就是一見鐘情的過家家,根本不寫要好好維護一段關系有多難。”

“哇,說好的和我一樣是《夜開荼蘼》的忠粉呢?”

“那又不是徹頭徹尾的言情小說!人物的感情是經歷過好多鋪墊的,和那些莫名其妙突然發情過家家的故事不一樣!”泠珞反駁。

“你這種小屁孩懂什麽啊?”墨默拿著手中的邀請函砸向泠珞的頭,“你是不是有什麽精神潔癖?年紀輕輕就這麽清心寡欲,我看你還是出家算了。我是隨便了點,但不代表我就沒有真心啊?要求放低點,知足點,你會遇到很多想不到的驚喜的。”

“我不是不想……”泠珞嘟噥,“只是感覺根本不可能實現罷了。能看得上我這種性格、為我付出的人,世界上應該根本沒有吧……能值得我喜歡的人,和能容忍得了我的人,這兩者本來就是自相矛盾。”只是說著,心裏突然就刺痛了一下,腳下的土地好像突然消失,整個人迅猛地向下墜去,身體暴露在無處不在的惡意中。

“哎,別老那麽悲觀嘛。要相信白馬王子是遲早會出現的!”墨默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寬慰著。

“哦。”泠珞還是賭氣,敷衍地回答了一聲。

怎麽還可能再有呢?一個能夠守護自己的人。

她迷迷糊糊地想著。

“你再這麽看不起我,我可就要罰你去送花了。”墨默又打了泠珞的腦袋一下。

“為什麽賣色的事情又是我去做啊!”泠珞哀嚎。

第五音的校服無論在哪裏都是一張閃耀的通行證,泠珞一被後臺的人員放行,臉上積攢起的笑容就迅速地垮塌了下來。這不是因為她自打踏進後臺的那一刻起就聽見了自己最反感的鋼琴聲,而是因為那樣歡快得近似輕浮的樂聲竟然是這些日子裏最讓她從心底裏喜歡的旋律。這讓她像一個被迫撒謊的孩子一般局促。

“不……我才不能像別人一樣總是出爾反爾呢。”泠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美麗的花束上別著“VividCycle時序絢亂”的團隊卡片,泠珞盯著它半晌,把它丟進了垃圾桶,換上其他三個人的個人名片,食指的側面還不小心被銳利的紙邊劃了一道。

當她猛然從自己的思緒中掙脫時,她發現自己迷路了,雙腳早已經被那段靈動的鋼琴聲引誘著,走到了一個絕不是演員休息室的地方。她是如此地入迷,以至於沒有註意到房間的門並不是關緊的。

“您好,有什麽事嗎?”琴聲停止,一位只身著簡單襯衫與黑色長褲的男子從鋼琴凳上起身,面帶笑意地看著不請自來的泠珞。

與那雙深青色的雙眼對上,泠珞心中早就準備好的腹稿被攪得七零八落。一種似是而非的情感輕輕撞擊著她的心房,讓她一時間完全無法分辨那到底是疼痛、興奮或是被人抓了個現行的恐懼。

“啊……抱歉!你彈得很好聽。”大腦似乎因為過度運轉而癱瘓了,泠珞毫無自覺地答非所問,註意力全被男子修長的十指吸引住了——那不像是一雙常年練琴的手,但彈出來的樂章與對感情節奏的掌控竟是如此的美妙,或許是劇團中做著其他與演奏相關職務的人吧?她稀裏糊塗地,請求對方將花束轉交給顏語,直到她看到對方有些好笑的表情時,才如夢初醒。

自己似乎幹出了比占用工作人員的時間問路還要愚蠢三百倍的事情。

哪有人這樣送花的啊?!有人會樂意隨便被陌生人當成快遞員嗎?

可是後悔為時已晚,泠珞不甘心地收回了兩度想要挽回的手去,丟下一句“拜托了”就急急轉身。

“你的帽子不要了嗎?”她聽見那個男子富有磁性的聲音,心跳再度落空。她尷尬地轉過身去,盡管不記得自己出門時什麽時候戴過了帽子,依然不安地接過道謝。

頭被人寵溺地摸了一下。泠珞如遇雷擊。

“啊,不好意思,你太可愛了。”那男子笑瞇瞇地解釋道,“放心吧,花我會替你送到的。”他揚了揚手。

泠珞落荒而逃,腦海被初號加粗的“完蛋”二字占滿。

那個人,也溫柔過頭了吧?

泠珞深呼吸兩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無從遐想更多虛幻而飄渺的事情,她寧願將當下這一瞬的快樂歸類進“偶然”的範疇裏去,因為意氣相投必然只是人與人之間能重合的一小部分而已,可如果將這種難得的共鳴與平淡無聊的日常相對照,這短暫的美好就會顯得格外珍貴。

她在腦海中回想著這個男人的樣貌,那段琴聲,滿意地發現它們很快就變得模糊,只留下一個“美好”的標簽在那裏;有朝一日,當這個標簽再度與其它什麽事物重合,那麽下一次的快樂就會因超越了這樣的標註而顯得更加回味無窮。

沒有什麽多餘的發展,這樣很好——泠珞原本是這麽想的。

所以,當她懷揣著那個溫暖的秘密坐在觀眾席上,看見舞臺上那與自己讀《夜開荼蘼》的原作時的想象如出一轍的憂郁男主角時,面上的表情簡直是異彩紛呈。

“怎麽樣,我說過顏語在舞臺上比平時要帥一百倍的吧?”墨默完全陷入癲狂狀態,抱著泠珞的手臂花癡個沒完。

泠珞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顏語的表演是那樣地完美。黑夜的行者從繚繞的霧氣中現身的一瞬間,泠珞竟從他身上看出了一股魔王的氣勢。所有的註意力都被他吸引過去了,其他的什麽都無法理睬,恍然間顏語的身影仿佛與另一顆同樣奪目的鉆石重疊,只是泠珞無從分辨二者之間的差異。

“陽光給你的投影,是我唯一的依存之地,還好我沒有連這也失去……”

顏語穿著厚重的戲服,投入而認真地吟唱,泠珞的心不禁重重地顫動了一下。

她最受不了這樣才華橫溢又深情脈脈的人了。

仿佛是將一顆砰砰跳動的心呈在世人的面前,坦誠得令人為自身感到羞愧。

沒有演技的人會把這種角色演成精蟲上腦的白癡,而演技嫻熟的人則能夠將那種在痛苦與甜蜜間徘徊的感情拿捏得恰到好處,會逼迫觀眾也面臨與劇中人同樣的糾結,逼迫他們一同領略那即使做出了選擇、也無法反抗命運的劇本的安排的不甘。

泠珞越是不想忘記自己,越是不想陷進去,不想思考愛與恨這樣深刻的問題,眼睛就越停留在顏語的身上,期待他能改變既定的路線,然後在劇情沖突強大的威壓下一次次失望,又在心裏不斷地為顏語開脫。

這不是他的錯。

不論是被賦予的角色,還是顏語本人,都已經在這場層層疊疊的戲劇中掙紮到了極致。如果說顏語有什麽不該做的,那就是讓泠珞對他與角色都無端生出一種毫無道理的希望,去認為劇中無法被更改的現實,可以被他強大的個人魅力所突破。他站在曾經親手討伐自己之人的墓碑前那寂寞的背影,與泠珞心底某個不知名的標簽再度重合,彌漫出的不是快樂,而是無止境的憂愁。當他再度轉身,泠珞忽然透過他厚重的舞臺妝容想起他素顏時幹凈的五官,溫柔的表情像是直接從她期待幸福的夢裏臨摹下來的一樣。

不行,這有點太危險了……

她不知不覺地脫離了時間的掌控,被顏語所牽引,兀自將自己的世界與故事重合到了一起去,然後屬於自己的成分越來越少,只留下對故事和角色本身深深的崇拜。謝幕對於她來講是一瞬間的事,她還沈浸在顏語的表演所創造的世界中,已經很久沒有人能這樣把自己完全拽出自己的內心世界、完全地為另一個人所折服、潰敗了。

泠珞甚至忘記和別人一起起立鼓掌,回過神來之後才局促地跟上。

因為是內部觀摩的表演,演員們結束了謝幕環節之後,都一一下臺與作為朋友或是資助人的觀眾交流寒暄。泠珞看著隨著燈光切換而逐漸失去了夢幻氛圍、逐漸空下來的舞臺,在攢動的人頭中尋不見顏語的身影,心中感受到一股難以抑制的寂寥,就好像夕陽沈沒在夜色的海洋。

正當她努力排解著那一點不常有的失落時,辰柯忽然抓緊她的手臂使勁晃了起來:“餵!珞姐!別發呆了!快看!”

一股清新的花香撲了滿鼻,泠珞看著遞到自己眼前的花束和上面寫著自己名字的卡片,不知所措。

“謝謝捧場。”

顏語笑瞇瞇地站在她的面前。

【2017.2.14實體書二校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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