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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赤誠·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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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音居。

水榭周圍, 溪水匯入淺湖時潺潺的水聲,如同夢境裏心境空冥時渺渺的天音。

瓊華仙子放下了水榭周圍所有的紗幔,她坐在離澤城雪十尺的地方輕拂著古琴。她心中有急切之意, 可手上溫柔似水, 她將靈力肆意揮灑於指尖, 一種可以使人心境澄澈的弦音, 附著在柔和的靈力之上,於無形之中, 撫慰著臥榻上的澤城雪。

整整一夜,又將近一天。

從昨夜,到現在暮光四合。

昏黃的天光透進紗幔,將水榭內投下一片氤氳的水汽。

澤城雪睫毛輕顫,睜開眼時, 他的雙眸失神了許久,似乎他只是睜開了眼, 人卻未醒。直到耳邊琴聲漸漸近了,漸漸變成了實際,漸漸,將他從虛無, 拉入了人間。

他從臥榻上坐起, 就對上瓊華仙子投來的目光。

“你先坐著,不要起來。你睡久了,忽然起來會頭暈。”

“好。”

“我點了安神香,彈的是你曾教我的太上清靜曲, 你好些了麽?”

澤城雪點了點頭, 他斂下眸子,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大片剪影。

瓊華仙子盯著澤城雪望了許久, 終於什麽都沒問,只道:“你能來找我,我很開心,在你需要我的時候,瓊音居隨時歡迎。”

“瓊華……”

“我在。”

“我很害怕……”

瓊華仙子臉上並未出現任何可見的波動,但她微顫的雙手還是彈錯了音節,“我願意了解……”

澤城雪擡起頭來,他的眸光如此清明,卻又如此迷茫。

三百年前,澤城雪劍掃玄同大陸同階,連破十一屆劍皇。

他曾登頂劍道之尊,那時他眸中自信而篤定,仿佛無限的未來可期。

那時,他是不可企及的天上星河水中月。

可三百年後,他眸中絕色猶在,不見光華,仿佛星河隕落,水月永沈。

澤城雪輕聲道:“你曾經告誡,說師尊給我開辟的洞府,似困獸之陣,那滿地的薔薇,像天羅地網,猶如飲魂之陣……你讓我小心。”

瓊華仙子的臉色也越來越白,她眉頭微微皺起。

澤城雪擡頭,輕輕地道:“你,是對的。”

瓊華仙子咬唇,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這次出關,我原諒他了……”

“你怎麽知道我是對的……”瓊華仙子的心仿佛被撕裂,她小心翼翼地問。

“都過去了……”

“好……”瓊華仙子是陣修,精通陣法,能識氣機,她第一次見澤城雪的幽篁居,就覺那裏氣機不對,不像善地,她不止一次向澤城雪提起。

可惜那時澤城雪對恩師篤信不疑。

想必是吃虧了,才知道相信自己。

“我的建議,凡傷害你一次的,就不要給他繼續傷害你的機會。”

“謝謝。但這其中羈絆,一言難盡。不是三言兩語,可割舍的。我在天劍門,不但有師尊,還有情同手足的師弟們。”

“……”

“維持一條河的存在,比維持一條魚的存在重要,如果有一天,真的不能共存時,倘若我在這個世界消失,你不必難過,至少我曾與你一人道別。”

“公子……”

我不會讓你消失……

“瓊華,謝謝你。我既選擇出關,必是重新振作。想必師弟們已經知道我出關了,找不到我他們會很擔心。”

“我送你出去……”

“好……”

瓊音居分明有提供傳送的小型桃花樹陣,符水雲每一次來找瓊華仙子學習陣法,都是走的桃花陣。

可這一次,瓊華仙子不知道是忘了,還是什麽別的。

竟然引著澤城雪,沿著島上的曲折小路走了一個半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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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俊已經急瘋了。

他已經將澤城雪洞府裏的桌椅全部踹爛了。

他又罵罵咧咧地,在幽篁居外卸起了竹子。

幽篁居,顧名思義,就是因為澤城雪喜愛這些生長了幾千年的老竹子,才起了個這樣的名字。可是現在,幽篁居外,最高、最狀的十幾棵竹子,都已經被卓俊卸翻在地上。

忘言和江海,根本就拉不住他。

忘言就去扯風無涯的袖子:“風師兄,你給管管……大師兄出關,雖然不知道到哪裏去了,但是回來看到他心愛的竹子們被卸了,肯定不開心,一不高興又閉關怎麽辦……”

“誰叫你們不告訴我,大師兄去了哪裏,有沒有進階!”卓俊又連根踹翻一棵竹子。

“肯定是進階了啊!不進階,大師兄怎麽能出關?是不是啊風師兄,風師兄你也說句話!勸勸他!”

“別攔我!你們兩個敢來攔我!我把你們的胳膊也當竹子卸了!誰勸都不好使!”卓俊真的像一個瘋狗,見人就咬。

“真的是誰勸都不好使麽?”

清澈的聲音,如同倏然而止的春雨,頃刻灑滿卓俊焦慮的心田。

“大師兄!!”

卓俊的煩惱仿佛一下子消失在九霄雲外了。

風無涯原本心情也不太好,此時也不禁舒了一口氣,眉頭漸漸展開。

所有人都朝著澤城雪迎去,只見卓俊一把撲在澤城雪的身邊,卻出於某種敬畏,不敢撲在他的身上,興高采烈地打量了澤城雪半晌:“好像沒有區別?大師兄,你不是進階了麽?”

“我沒有進階。”

所有人眸光一黯。

但澤城雪柔聲道:“不需要很久,不要再替我擔心了,我這一次出關,就是打算進階了。”

“真的?!”

“真的……”

江海忘言和卓俊,都雀躍了起來。

他們叱咤風雲的大師兄,是要回來了麽?!

只有風無涯眼底,仍是露出了一絲隱憂:“大師兄,歡迎出關……”

風無涯醞釀了千言萬語,可是到了嘴角,就化作了一句:“你盡管安心修煉進階,不論你需不需要我們,我們都在。”

“是啊大師兄,我們一直都在你的身後!”卓俊雙眼放光。

“剛才還說誰勸你都不好使,現在就這麽乖了?”澤城雪低頭,對著矮了一個肩膀的卓俊笑了笑。

卓俊心花怒放,小虎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誰都不好使!師尊都不好使!但是大師兄說的,比我自己的話都好使!”

風無涯把一個牌子遞給澤城雪:“對了,大師兄,這個是你的身份玉牌,當初你托卓俊辦的事情,我們已經辦好了,沒有走後門。”

“我托卓俊,辦的什麽事情?”

澤城雪眉峰微微一挑,他倒是不記得了,什麽事情還牽扯到走不走後門?

卓俊摸了摸腦袋,嘿嘿一笑:“就是……就是當初,你把你的身份玉牌給符水雲,讓我將她安排進宗門,成為我們的師妹那件事情呀!我們辦的可好了,我們按照你的心意,讓她自己通過自己的能力進入的宗門,真的沒有走後門哦!她現在就在弟子境!我對她……我對她可好了,風師兄,江海師兄,忘言師兄,我說的對不對?”

風無涯撫了撫額頭,沒有說話。

忘言清了清嗓子,看了江海一眼,最後還是把想說的違心話咽了下去。

江海被卓俊瞪了一眼,趕緊開口說道:“是啊,卓俊師弟對那符水雲好的很,怕她在弟子境學不到東西,還總是時不時去探望一番……畢竟那是大師兄的……額……是大師兄的什麽東西來著?”

“什麽東西不東西的,那小毒蛇是……呸……那小可愛是我們大師兄的欽定女伴……”卓俊斟酌了一番言辭。

風無涯將額頭撫得更低。

卻見澤城雪剛才還有著淺淺笑意的唇角,漸漸凝結。

“符水雲,在天劍門?”

澤城雪接過身份玉牌,淡淡地道。

“是啊大師兄……這不是你的意思麽?她說等她十六歲,你才……那個……她,現在你提前出關,我這就去把她給揪過來給你!”

澤城雪的神色逐漸凝重。

他眸色古怪地掃視了一圈眾人:“她十六歲如何,我出關了又如何。”

“大師兄,你不是說,她不到十六歲,就還小,還不能行男/女/之/間的事情,要等她長大了才行?現在你出關了,她的修為也增進了……就是她狡猾的很……大師兄,不是我說,你真的不該讓她入門,她的素女訣,都快被宗門的玄一訣抹殺了……我都不知道她還有沒有用……”

看著澤城雪越來越冷的臉色,風無涯給卓俊打著眼色,示意他別說了,可是卓俊自從澤城雪出關見了他,就仿佛看不見別人了,風無涯只好打算他的話,“師弟,我上次怎麽跟你說來著?我的話你全忘了?……”

“啊,什麽話?我忘了。我看見大師兄太高興。”

卓俊仿佛邀功,卻見澤城雪眸子越來越森寒,望著他,仿佛將他裹挾在無盡的風雪裏。

“卓俊,你太放肆了!”

“啊?”

忘言和江海向來也少有自己的立場,不是被這個帶偏節奏,就是被那個帶偏節奏,此時聽見澤城雪倏然發怒,兩人連忙閉嘴站好,一句話也不說了。

“大師兄,我又怎麽了?”

“天劍門乃清凈之地,你滿嘴胡言亂語,你不知羞恥為何物麽?”澤城雪言語之間,全無往日的柔軟。

他的眼裏也有痛惜和自責之色:“是我這三百年對你不聞不問,放任你頑劣至此了麽?光天化日之下,你面無他色地講述這些對他人的侮辱之詞……你到底怎麽了?!”

“大師兄……”卓俊終於閉了嘴,一時間立在原地,只望著澤城雪眼中的痛色,他有些慌亂無措,“大師兄我……”

“還有你們。”澤城雪掃過其他眾人:“卓俊不懂事,你們作為長輩,竟也不加阻止糾正,竟容忍他如此白日宣淫……”

“我們錯了……”

江海和忘言紛紛認錯。

風無涯嘆了口氣,是卓俊壞事,本來高高興興的場面。

上一次風無涯語重心長地勸道卓俊不要打符水雲的主意時,風無涯已經提醒過卓俊一次,他說的清清楚楚,可是卓俊想必根本沒有用心去聽,他轉眼就忘了。

“大師兄,也是我不對……”風無涯也認錯道,“其實我們並非當真想要那女子做點什麽,只不過大家都很關心你,想要他們安心,哄哄他們罷了。但這自欺欺人,又欺/辱了他人的行為,的確也是錯了。風無涯甘願受罰,請大師兄責罰。”

澤城雪望了風無涯一眼,眸中卻並無責怪之色:“此事,以後再也不需提起,那女子,現下仍然天劍門?”

“是……”

卓俊的神色有些委屈:“不說就不說……”

他心裏又將符水雲罵了一遍,在澤城雪面前卻只能乖順地道:“反正剛才那些話也是符水雲當初,從你洞府出來的時候,她那樣說的……”

澤城雪眸子冰冷地註視著卓俊,卓俊又咽了口水,收斂了抱怨,連身姿也站的板正了一些,“她還在天劍門不說,現在就在咱們峰的弟子境。”

澤城雪回想起當初的情景,唇角不禁露出一絲莞爾之色。

原是那小丫頭借著他的身份玉牌,假傳口諭,欺上瞞下……

端的是膽大包天。

但澤城雪並沒有在眾人面前拆穿她,只是問道:“她在哪個組?”

“哪個組來著……”卓俊抓著腦袋,“我,我倒是時時去看望她,關懷她,就是望了她是哪個組……”

風無涯淡淡瞥了他一眼,的確關懷人家,連人家的房子都給拆了。

“第五十一組。”

澤城雪微微點頭,見眾人還是眼巴巴地圍著自己,他有些無奈,“我既然出關,短時間不會再次閉關,你們該做什麽,都做什麽去吧……過會兒,我還要一個一個單獨找你們聊一聊,考考你們的修行。”

眾人應著好,卻還沒有挪挪腳的意思。

澤城雪道:“過幾天,峰內的一些事情,我安排好以後還是要交給風無涯打理。你們都乖乖的聽話,讓風無涯省一點心。”

“你過幾天要去哪兒?”卓俊急切地問道。

卓俊此問,澤城雪亦是迷茫。

他並未立刻答話,而是緩緩踱步,朝著幽篁居內走去。

幽篁居門外的禁制已經被撤了,可是望著那一望不見底的洞府,他心裏仍然有些發怵。

一朝走出,他竟然仿佛不敢再踏入。

可是他還是想進去看看,這一刻他甚至有些恍惚地想,如果……

如果那些東西也已經像禁制一樣被撤下,他是不是就可以求一絲心安,不再害怕。

可是當他踏入洞府裏,憧憧的燈影下,滿地薔薇猶在花枝招展,那嬌妍的花瓣,仿佛在嘲笑他愛做夢的情懷。

他不禁嘆了口氣。

淡淡地道,“出外尋一尋機緣吧。”

在眾人的跟隨下,又緩緩離開洞府。他擡手,指尖輕輕劃過墻上的薔薇。

“大師兄,你的手指……怎麽流血了?”卓俊走上來,想要捧住澤城雪的手,卻被他先一步放下了手,卓俊撲了個空。

風無涯的眸子亦是一縮。

“無礙,有些薔薇有刺,不小心,就碰到了。”

出外機緣總是能尋到,在峰內,澤城雪真的已經無法繼續面對幽篁居了。

竹林幽幽,仍是他的最愛。

可他最愛的地方,有他最怕的夢魘。

一時間,他心內忽然想起那首古人的詩來:

獨坐幽篁裏,彈琴覆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深林人不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有些東西即便能原諒,可正如碎裂的鏡痕,就是再將之放在一起,那一道裂痕,卻已是回不去的鴻溝了。

“師尊呢?”澤城雪問。

所有人都答不知道,說是鈍劍道人向來鴻跡縹緲。

只有風無涯悄悄地對澤城雪指了指九霄峰的方向。

澤城雪點了點頭,“那個女孩……”

“你是說符水雲麽?”江海站了許久,一直都沒有跟上跟澤城雪說幾句話,此時又聽澤城雪扯到那個女孩,連忙插話道,卻是說了一句廢話。

“嗯。”澤城雪的話被江海打斷,卻並沒有生氣,他柔聲應道,“她在五十一組……我去看看,三百年未出,我連弟子境的分區,都不太能記住了……”

“大師兄,我陪你去!”卓俊有些焦急,他剛才在澤城雪面前大肆宣揚自己對符水雲的關懷和貼心,若是等澤城雪去見了符水雲,知道他剛才都是在放/屁……

卓俊根本想都沒法想那樣的情景,他不能給符水雲那樣的機會!

“不必。”澤城雪淡淡地打量了卓俊一眼,畢竟是他的師兄,卓俊的一個舉手投足,一個眼神,其實都逃不過澤城雪的視線。

有些東西,澤城雪只是不想說開。他做人做事,向來喜歡給別人留有餘地。

“你老老實實去修行吧,該做什麽,就做什麽。三百年的時光而已,我又不是失憶了。”

風無涯望著卓俊臉上變色龍一樣變來變去的神情,忍不住一陣莞爾。

卓俊終是攔不住澤城雪,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光風霽月的背影,朝著弟子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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