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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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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鸞端了一碗熱湯進來,正見初臨輕撫著玉佩出神,她將碗放到桌上,柔聲道:“姑娘想什麽呢?”

初臨過了片刻才啟唇低問:“卓哥哥他們是不是去丹楓谷了?”

“是啊,用完早膳後去的。”青鸞回道:“聽說丹楓谷正午之前是最美的時刻,日光照射在谷底碧潭水面上,好像萬千琉璃閃耀著晶光,美得不似人間景色;過了正午日頭漸偏,陽光就照不進谷底了。”

初臨閉目回想,輕道:“是啊,那時候也是正午之前,谷底碧潭映著陽光,當真美極了……”

青鸞曾聽她提及幼時來仁義山莊途中所見的丹楓谷景色,也知道她一直很想再去一次,只是苦無機會。她打開碗蓋說道:“姑娘好好調養身子,等身子好一些了,再央少主帶妳去吧,妳這沒精沒神的樣子,誰敢讓妳出門呢。這蔘湯是少主特地吩咐廚娘燉煮的,用的是明州來的貴客夏侯少主贈予的百年人蔘,對姑娘的恙癥極有效益,快趁熱喝了吧。”

湯熱燙口,初臨輕攪著那碗冒著熱氣的湯水,青鸞又道:“咱們門中也不是沒有人蔘,不過人蔘能長到百年可是價比千金,夏侯少主含金戴銀的,出手果真闊綽大方。”

初臨吹涼了蔘湯緩慢啜著,道:“聽聞夏侯少主性情溫厚,行事周到而極少計較利害,他和卓哥哥是總角之交,送這百年人蔘想來是不以貴重與否為考慮,而是認為有其用處才送的。”

青鸞笑道:“姑娘這個聽聞定是從少主那兒聽來的。少主若同妳說了那麽多,我看夏侯少主多半也知道姑娘了,既然如此昨兒個他們進到別院時,妳為何不去見上他們一見,卻要躲開呢?”

初臨略一停頓,低聲道:“我不過是客居一隅的外人,怎有那個名目去見皇甫家的客人?”

青鸞醒覺她仍相當在意當日皇甫一鳴在書房對皇甫卓說的那些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又惹她難過了呢?可是也想不出話來寬慰她,擡眼見到那塊玉佩,心中又嘆了口氣。

自那日聽見書房對話後,青鸞便不能不猜想初臨打算如何處置那半成的玉佩,本以為她會就此罷手,沒想到隔日她便執起器具繼續未竟之功,然而臉上已無一開始著手雕琢玉胚時的羞怯欣喜,反而像個木人似地只知動作。玉佩兩日前便已雕成,是雲間一對飛鳥的樣子,最下有一行小篆。她目不識丁,更何況篆字,問初臨是什麽句子,她只是不答,再來便時常可見她與方才進門時看到的一樣,撫著玉佩沈浸在自己的心思之中。

她多半仍打算向少主剖白心跡,真是個執著的姑娘……青鸞心生憐惜。無論結果如何,她都是站在她這邊的。

正在設想初臨的未來之際,忽見她身子一顫,將匙中湯水潑濺到桌上,眼神直直地瞪著前方,一切動作倏止,只餘急促的呼吸。青鸞驚道:“姑娘,又來了嗎?”

初臨臉色慘白,僵著身子點頭,青鸞趕緊將她手中舀匙拿下,將她摟在懷裏,輕輕拍著她的背,慌張卻試圖冷靜,安慰她:“別怕,馬上會好的,青鸞在這兒……”

她的聲音如繞梁之音充盈在耳,初臨努力讓自己平覆下來,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才逐漸放松,擡起蒼白小臉看向青鸞,勉強一笑。

“青鸞姐姐,我沒事了,謝謝妳。”聲音平靜,企圖粉飾太平。

青鸞一陣鼻酸,問道:“當真不要再請洛大夫來看看?”

初臨想起洛大夫對她病情束手無策的懊惱模樣,輕嘆道:“洛大夫對醫不好我這事已是十分掛心,上回來竟然白了好些頭發,著實令人不忍。既然於事無補,也不用請他來受罪了。”

“那怎麽辦,再這樣下去,妳……妳會……難道就這麽任它惡化嗎?”青鸞還是忍不住掉下眼淚。

初臨拿起手絹替她擦淚,道:“連洛大夫都無能為力,我又怎會有法子?”頓了頓,幽幽一嘆:“發生這麽多次了,我以為我已經可以應付,想不到還是會害怕。不過至少……”

至少,一切不是沒有回報。

書房談話過後數日,那天午後,青鸞正在幫初臨縫制鞋子,以前初臨會自己做女紅,但自從身體開始不好之後,皇甫卓已經不許她做這些費神的細活了,都由青鸞或張大娘代而為之。繡著繡著,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擡起臉,對上原本正拿著一本書冊坐在一旁翻看的初臨的眼睛,她正眨也不眨地凝視自己,目光溫柔,卻隱帶一絲哀傷。

“怎麽了,這樣看我。”青鸞奇問。

初臨眼神一斂,俏皮一笑:“想將青鸞姐姐牢記在心呀!”

她向來嘴甜,不吝對她們說體己話,因此青鸞只是笑睨她一眼,並未察覺此言有何異樣。

接著青鸞發現初臨時常盯著某個人或某樣物事專註地看,好像天地間只有她和她眼前的人或物。起初以為她發著怔,可卻不是,初臨目光十分有神,帶著一種她不明白的情緒,仔細地、眷戀地、仿佛再也見不到似地深深凝望。

青鸞。張大娘。那張練習寫滿兩人名字的字張。每一個皇甫卓送她的花燈。

就在那一次,青鸞親眼見到初臨異樣舉止背後的原因。

那時初臨正在潤飾玉佩的幾處細節,她這幾日雕玉進度極為緩慢,不知何故。青鸞端來一碗甜湯,才跨進房門,正要開口喚她,卻聽見啪地一聲,初臨手中刻玉工具陡然摔落在地,她驚恐而失焦地瞪視桌面,兩手緊握成拳,渾身顫抖不休,卻緊抿著唇試圖冷靜。

青鸞嚇了一跳,險些打翻甜湯,慌忙上前關心,問她是否身體不適。初臨轉過臉面對青鸞,兩人視線卻沒有對上,好似初臨不知道青鸞的眼睛在哪裏。她強自鎮定,道:“我沒事,我只是……有些害怕。”

怕?怕什麽?

初臨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好半晌才低聲道:“青鸞姐姐,我……我……”數度無法說下去,仿佛話一出口就會成定局。最後她深吸口氣,硬聲道:“青鸞姐姐,我看不見。”說完,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潰堤,眼淚紛紛如雨,令人盛接不住。

青鸞以為自己聽錯。

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就在書房對話後的第三天,那日清晨醒來,發現眼前一片漆黑,當時初臨以為天色未亮,便闔眼又睡,再次醒轉時已能視物,便沒有多想。隔日她在用早膳時,陡然間一瞬黑暗又隨即恢覆,快得令初臨疑惑方才不過是錯覺。不料到了下午,又是毫無預警地目不能見,這次久了些,像是她不小心闔目打了個盹,又矍然驚醒。初臨冷汗涔涔而下,惶恐不知所措,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麽。

原來視線模糊是個預兆。

入夜後在一片只聽得見自己心跳聲的闃寂之中,初臨蜷縮在被裏哭著,呼喚劍靈,他卻未像從前那樣,在夢裏現身見她。青鸞在翌日見到她紅腫的雙目時,卻以為她是想起前幾天的書房談話,心裏難過所致。

接下來的日子,短暫失明的情況每天至少會發作一次,時久時快,有一次眼睛眨了幾眨便恢覆,也有一次,初臨枯等了一個下午才又重見光明。每次陷入黑暗無光的世界時,她便有股其實她尚未自夢中醒來的感覺,害怕自己從此失明,再不得見人間色彩。而她依舊感應不到劍靈,長離劍上卻是劍氣紊亂。這是怎麽一回事?

青鸞不知劍靈之事,她只關心初臨,她驀地明白,為何初臨會那樣盯著某人某物看,那是因為她設想了最糟的境況,想及早將她心所珍視的人與物永雋記憶,就算看不見也能在心裏描繪得出來。

青鸞陪她記住那些她尚未深深烙進腦海的物事。皇甫卓送她的白玉手環。母親送她的碎玉繩環。紫檀臥榻。楓下秋千。

青鸞知情此事後,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皇甫卓,然而他彼時還未自洛陽歸來,於是她轉而求見皇甫一鳴,依初臨的要求而未提眼盲一事,只說她身子十分難受,得了他的批準去請洛大夫過來。

洛大夫較上回來診時清瘦一些,發上多了好些白發,讓他看著像老了五歲,卻是那日回去後翻遍醫書,拼命想找出為何初臨身漸病恙之故。初臨老實地將眼睛忽而乍盲又再能見物的情況告訴他,洛大夫一番診視後,只是面色如灰。

“也是不明原因,是嗎?”初臨靜問。

洛大夫懊喪地閉起眼。

她早知道的,否則在初次發作時就會要青鸞請大夫來看,不會等到這時候。她淡笑安慰他:“洛大夫,多謝您對我的病這般上心,但我自己知道,我的身子是湯藥醫不好的。”

洛大夫沈痛道:“夏姑娘切莫放棄,就算不能根治,湯藥也不可能全無效果,至少能夠延緩妳的病情,令妳不至快速耗虛下去。請再給在下一個機會,我會盡己醫者所能,誓要讓妳有所起色。日後我讓人定時抓藥送來,請夏姑娘勿要推卻,定要按時服用。”

初臨知他自責,心有不忍,只能言謝,僅要求他暫且別將她眼睛之事告訴任何人,尤其是皇甫家的人。她要找時機自己向他們說。



蔘湯還是熱的,青鸞將濺出的湯水清抹幹凈,敦促初臨將湯喝完。

“少主回來幾天了,可姑娘還沒將這事告訴他,對不對?”

初臨喝湯的動作略微一停,低應了一聲。

“為什麽?”

“卓哥哥自洛陽回來後便忙著客人來到之事,我不想在他忙碌時還拿事情去煩他。”

青鸞又氣又急,道:“妳的身子不是什麽瑣碎小事,瞞著少主不說,他不會高興的!而且少主每天都會來看姑娘喝藥,妳可以趁那時候說,要不了多少時間啊!”她更不明白,初臨分明每次都希望他久留,卻總是用最快的速度將湯藥喝完,不肯遷留他半點時間。

初臨斂著眉眼,低聲道:“青鸞姐姐,我沒有打算瞞卓哥哥,我只是在找一個告訴他的機會。玉佩終於完成,我想先向他表明心意,待他回答我之後再說這事。我不希望他先知道我眼睛的情況,如果他待我好是因為責任,因為視我如手足,那我不願藉病之故搏得他的疼惜。青鸞姐姐,妳幫我一次,好嗎?”

青鸞對著她懇求的眼神,知道自己無法違逆她,重重一嘆道:“若真要如此,這件事就別再拖延下去。”

“我知道。”

青鸞又嘆了口氣,不再對此多置一詞,改提另一件事。

“姑娘喝完蔘湯先歇會兒,起身後我再為妳沐浴更衣。今晚門主要為夏侯少主和夏侯小姐擺宴洗塵,要妳也出席,姑娘第一次見皇甫家客人,我可得替妳打扮打扮!”

初臨這才將心思拉回此事上頭。門主竟然讓她這身份尷尬之人一同入席,卻是令她意外,但她心裏是高興的,好似她不是皇甫家的客人,而是自己人一樣。那是她微薄的奢望,她一直不敢逾越的那道界線。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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