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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白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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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個夢。

我回到了學,穿著綠色的校服,草綠色的,如果站在草叢裏,就會和植物連成一體。領子是圓的,白底綠波點,領口上的邊向上卷曲。

而我一直低著頭,幾乎要把頭塞進書桌臺板裏。

我在那裏看見了我在家附近的書店裏借的漫畫,clamp的《聖傳》,封皮被撕掉了,上面布滿了腳印,扉頁有刀片劃過的痕跡,邊緣還被墨水浸染過,黑成了一片。我想我肯定是要賠錢了,不知道會不會被爸媽痛毆一頓。

最難受的是,有人在我耳邊喊我醜八怪,是男孩的聲音,我不服氣,很想自己明明美若仙來著。

我沒有擡頭,換句話是我擡不了頭,因為有人壓著我的腦袋不讓我把頭擡起來。我聽到頭頂上方有灑落東西的聲音,是有人拿著垃圾桶往我頭上倒東西,緊接著,無數的紙巾、紙屑和粉筆灰在我視線的兩側落下,像是忽然下了雪。

那個時候,我好像哭了。

我還穿著草綠色的校服長褲,一旦沾上眼淚就會迅速化開,變成深色的斑點,有些像尿褲子,總之非常非常的難堪。

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在候機室,睡得東倒西歪,手裏還拿著一張登機牌。

我是妖怪鑒定科的一名科員,主要職責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鑒定妖怪。我隸屬民政局,但國安十八局的領導也能分管我,反正就是領導特多。目前我的直屬領導是張處長,一個接近退休的老人,午睡的時候會打鼾,震耳欲聾,即使辦公室的門鎖緊了也能聽到,被大家封作“鼾王之王”。

上周他讓我出個公差,是西安,有道是“金城千裏,府之國”,歷史古都,風景旖旎,適合度假。

我好久沒有去過那麽正常的地方了,立即喜不自勝,握住領導的手:“我一定光榮完成任務,再苦再累也不怕,您吧,讓我去多久,就是駐紮在那兒也不要緊!”

張處長似笑非笑地:“不用駐紮,就一的事兒。”

我站直了身體:“領導,我熱愛我的工作,為了更好地完成使命,我願意付出更多的時間……哪怕是私人時間也成!”

張處長將一個密封的信封交到我手裏:“壹真是不錯的同志……那你多去幾吧。”末了,他添上一句,“工資照扣,機票自理。”

我退縮了:“一切按照組織的安排,組織讓我往東我絕不向西。”

他笑得和藹可親:“下周一去,下周二回,下周三記得回來上班,我會看考勤記錄的。”

這次出差非常自在,沒有領導盯我,也沒有討厭的人跟著,全程就我一個人,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飛機還有一段時間才能登機,我記得自己上了廁所,還想去買一杯咖啡來著,結果就突然睡著了。沒道理啊,我昨晚可是六點就睡了,一心想養精蓄銳,睡前還下載了旅游路線在手機裏,就等著把事情了結後痛痛快快出去玩一圈。

睡覺也就罷了,竟然還夢到了學的事情,感覺像是心尖被戳了一下,騰然躍起一股不出的滋味。

不多久開始登機,登機口上方的電子顯示屏和廣播同時報出了航班開始登機的通知,我拿起旅行包走了過去。

總飛行時間大概是一時四十分,我看了看時間還早,窗外的機翼輕輕搖晃,看起來很像是在玩平衡游戲,一瞬間我就覺得頭開始發暈,那是一種不自然的暈眩,幾乎讓我聯想到以前吃安眠藥時的感覺,立刻不安得很。

我向空姐要了牙簽,用力地戳了下自己的手心,鉆心的疼痛卻像隔著棉花,手都不像是自己的,我心想完蛋了,這麽多年要來的終歸還是來了。

我知道我自己又做夢了,夢裏又回到了學。

依然是草綠色的校服,我站在講臺的邊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下面是齊刷刷的腦袋,每個人的眼神都是一樣的空洞,巨大的恐慌籠罩著我,即使老師在場也不能讓我緩解幾分。

我看見前排的那個女生,一樣的草綠色校服,她梳著幾乎齊腰的雙馬尾,烏溜溜的長發順著兩旁的肩胛流瀉下來,長相比電視裏的童星還好看,笑起來的時候還有兩個微微凹陷的酒窩。

但是只有我看見,她身後那道半透明的身體,如同花瓣一樣打開的白色翅膀間不斷落下閃著奇怪光澤的粉末。

她的笑容讓我崩潰,我啞著嗓子仰頭對老師:“我沒有撒謊。”

老師的反應卻讓我更加失望,她:“壹七七,你是不是動畫片看多了?”

我絕望了,血液一下往大腦湧過去,頭痛欲裂,我聽見自己用全身的力氣高喝道:“為什麽你們不相信我,她真的是妖怪!”



我是被漂亮的空姐叫醒的,她給我送飛機餐,還問我要喝什麽飲料,盡管東航的飛機餐一向難吃到讓人懷疑廚師是不是來自黑暗料理界的地步,但我還是很感謝她中止了我的噩夢,我熱情洋溢地跟空姐:“黑咖啡不加奶不加糖謝謝,來個五杯。”

我在空姐和其他乘客異樣的目光中喝下了所有的咖啡,頓時覺得精神好了很多,盡管代價是後來的一個時裏我連去了三次廁所。

下了飛機,我打電話給林志生,問他,她是不是在西安。

他只給了我四個字:“自求多福。”

我口裏的“她”是一只妖怪,學名是白鵺,姓名是白婷婷,是我這輩子見過的第一只妖怪,也是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一只妖怪。

雖然我出生在師家族,但時候根本不知道有妖怪的存在,族規要求所有父母在孩子成年禮之後才加以告知。後來幾年師的血脈稀薄,人數越來越少,也有從就教習的例子,都是視情況而定的。而我父母選擇了對我隱瞞與妖怪有關的一切事情,所以我就是對妖怪一無所知的普通孩。還因為父母總是行色匆匆早出晚歸又不清楚自己的職業,一度以為他們從事的是違法犯罪的工作而憂心忡忡,那時候我特地收拾了一個包袱放在床頭,把喜歡的玩具塞在裏面,就是預備著隨時跟他們跑路。

跑路的這一終於在我要升三年級的那個暑假到來了,父母找我談心,告訴我因為工作的原因,我們要搬到一個新的城市去住,那裏是有名的大都會,五光十色,車水馬龍。而我也必須要轉學去那邊的學校了,讓我和相處了兩年的同學們分開,爸爸他覺得很遺憾。

我在心裏認定他們絕對是東窗事發,要卷款逃跑,於是很懂事地點點頭,不要緊的,你們不要擔心我,自己註意安全才比較重要。

當晚我還寫了封特別誠懇滿是拼音的信給我最好的玩伴,告訴她我因為許多不能的家庭原因要離開這個城市了,情況不好,連夜逃跑,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不定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讓她不要忘記我,我不在的日子裏要好好學習,向上,不要和我討厭的那個xxx做朋友,寫完我還灑了幾滴眼淚在上面,頓時覺得自己愁腸百結。

真不知道我那已經記不清名字的玩伴,要是多年後偶爾在箱底翻到這封信,重新閱讀的時候究竟會是個什麽心情。

綜合以上那麽多的因素,對妖怪一無所知而且始終在為家庭和自身未來杞人憂的我,在轉校的第一,就迎來了人生中最大的挑戰。

……教室裏有只大白鳥。

一開始我以為是自己眼花,但無論揉多少次眼睛,面前的景象都沒有改變。

那是一個女生,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屏住了呼吸。她梳著幾乎齊腰的雙馬尾,滑溜溜的長發順著兩旁的肩胛流瀉下來,長相比電視裏的童星還好看,笑起來的時候還有兩個微微凹陷的酒窩。

但是她身上,還有一個如同幻象一樣半透明的輪廓,那是一只巨大的幾乎要撐破花板的白鳥,額頭上綴滿了五色的花瓣,雙足是金色的,鱗片熠熠生輝,還有如同花瓣一樣打開的白色翅膀,翅膀間不斷落下閃著奇妙光澤的粉末。

盡管美輪美奐,還是把我嚇得夠嗆,自我介紹沒有完,我就“啊啊啊啊——”一路慘叫著從教室裏逃了出去,老師在後面追我,不停地喊:“壹七七你怎麽啦不要跑啊……”

……怎麽能不跑啊!教室裏有妖怪啊!你們都看不見嗎?

我冷靜下來之後,很認真地和老師了這件事,還特別叮囑讓她心地疏散其他同學,不要打草驚蛇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那位戴著發箍臉龐幹凈的女老師面露難色,現在想想,她那時的心情必定是萬匹馬兒過黃河,劈裏啪啦的。面對無論如何都不肯回教室的我,她撥打了我父母的電話。

我父母那時候去了外地,要好久才回來,當然聯系不上。

老師知道我經常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非常訝異,後來我還聽到她和其他老師我父母相當不負責任。我覺得她不理解我們家的情況,又覺得讓她理解我們家的情況也不妙,因為我父母從事的很可能是那種不能的職業,全家很可能會因此鋃鐺入獄……

自覺懂事的我高高地昂著頭,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情什麽都不。

老師只好對我,必須要回教室,這是學校的紀律,不遵守紀律就要處分。我又屈服了,從我就是個容易屈服的人,難聽點叫見風使舵,所以長大了也格外適合混機關。

老師領著我回到教室,我的腿整個都是軟的,她把我的座位安排在了角落,我就數著那大白鳥背上的毛瑟瑟發抖,越害怕越是數,越數就越害怕,惡性循環,終於在語文課上又一次悲鳴著跑了出去。

我記得那時候同桌還問我為什麽老是突然跑出去,我指著那個白鳥女生聲:“那個怪物你們都看不到嗎?不定她會吃人的!”

同桌還相當義正言辭地指責我:“你不要白婷婷的壞話,她人很好的,是大隊長。”

原來這只妖怪已經收服了這個班上的所有人!

我無言以對,意識到可能真的只有我一個人才能洞穿這妖怪的真面目。一想到自己肩負著的是沈甸甸的責任感和全班同學的生命安全,竟有一絲高處不勝寒的感覺。

我想我必須要向所有人證明白婷婷是個妖怪。

翌日我在首飾店裏買了個十字架,用盡了全身的勇氣,在排隊做早操的時候拿十字架碰了白婷婷一下,白婷婷沒有任何異狀,還回過頭對我友好地嫣然一笑。

我也試過潑水,或者大蒜,甚至是鳥食,但好像都沒有讓白婷婷露出任何破綻來,不禁讓我生出無限挫敗感。



饒是白婷婷再遲鈍,應該也意識到了我的態度。

她在一課後給我留了紙條,把我叫到了沒什麽人的操場。那時候已是秋日,積雨雲離地平線越來越遠,空蔚藍一片,有飛機帶起的長長的雲路,空氣中彌漫著秋特有的那種爽快的味道,操場上有初中部的學長在踢足球,但總是踢不進球門。

我看見白婷婷從教學樓走出來,左顧右盼了一下,攬了攬雙馬尾,向著我的方向走過來。她的樣子和秋日一樣溫暖,身上的白鳥猛地振翅,雙眸泛起水波一樣的光澤。

陽光下,她好看得讓我沒辦法忽視她是個妖怪的事實。

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和我什麽,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算吃了我,看著她越走越近,我又一次害怕了,轉身倉皇逃跑。

後來,班上的氣氛也變得兇險非常,或許是屢次對白婷婷的敵意和各種怪異的表現終於激怒了全班同學,我開始感覺到自己被孤立了。

先是我的同桌在桌上劃了三八線,一旦超過就瞪我,而且不再同我話,最後甚至向老師申請換座位。

接下來,我開始找不到活動的同伴,一旦視線轉向誰,對方就會快速地別過頭去。

再後來,只要我走到教室的哪裏,哪裏就會非常安靜,一旦走開,那裏就會開始出現關於我的壞話。

至今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白婷婷主使了這一切,但當時的我始終這麽認為,並且對她產生了比之前更加強烈的敵意。

因為我比誰都堅信自己是正義的,而妖怪一定就是邪惡的,其他的同學不過是被假象蒙蔽了雙眼,如果我能證實白婷婷是妖怪,那麽一切的困境都會迎刃而解。

年少的時候,總是會守著一些自認為正確的東西,哪怕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我堅信是自己用的方法不對,那時候我就喜歡看電視,在《寶蓮燈》裏看到過那種道士用的符紙,於是想在家裏翻出點草紙之類的東西制作,結果我就在衣櫃裏找到了一個隱秘的抽屜,從裏面翻到一打紮得牢牢的金光閃閃的奇怪紙頭。

我用馬克筆隨意鬼畫符了一番,第二起了個大早,趁著教室裏沒人,把這些符紙用膠水認認真真地貼在了白婷婷的座位和桌子上,一連貼了十幾張,然後背著書包去買早飯了。

等我再次踏進教室的時候,教室裏已經吵得不可開交了,因為有同學看到這個情景覺得非常可怕,報告了老師,老師也覺得不寒而栗,一直鬧到了校長那裏。

我在很遠的地方看到了白婷婷,她也恰好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個眼神,或許更多的是無奈。

老師認定這件事是我做的,我也沒有否認,大聲地向全班解釋白婷婷是妖怪,而我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們。

三年級的孩子當然不可能會相信我,自然科學的課本裏清清楚楚地寫了“世界上沒有妖魔鬼怪”這樣的字句,就連老師也叫我不要胡八道。

沒有人相信我,一個都沒有,所有人都覺得我是神經病。

這或許是我第一次有了名為“絕望”的情緒,我開始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我無能為力的,從這個時刻起,我心中那個無堅不摧的城墻已經開始崩塌了。

最後這件事還是驚動了我的父母,他們被喊到了老師辦公室,我撲進我媽的懷裏,哭著教室裏有妖怪,但沒有人相信我,我從霧蒙蒙的視線範圍裏,看到兩人的臉色都是一變。

也就是這一的夜裏,父母與我促膝長談,終於對我坦白了關於師一族的一切。

原來世上真的有妖怪,而我之所以能看到妖怪,是因為繼承了師九姓之一中“壹”姓的法器——“眼”。

他們還:“七七,別人看不到妖怪,也不知道妖怪的存在,你要懂得韜光養晦,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他們覺得白婷婷既然裝成人類去上學,那性子斷然是好的,妖怪既然有了善意,就不危險了,只要不去招惹,就不會攻擊人類。

可我並不這麽認為,我覺得白婷婷一定有什麽目的。

我在學校的日子變得異常難熬,因為被視作瘋子,我時常會被欺負。男生往我頭上倒垃圾,女生則把我鎖在廁所,我的書包、課本和文具時常會出現在垃圾桶裏,桌面上經常塗滿侮辱性的話。

我是倔脾氣,咬著牙忍下去,不告狀,不求助,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正確的那一個。每次我覺得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我都會望著白婷婷。

她好幾次像是想要和我話,我都迅速地跑開了。

那時候,我知道自己是真的在恨白婷婷。

因為我是認真地想要貫徹自己所認為的正義。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第二年開春,那是千禧年的前一年,也是妖怪浩劫之前的那一年,風平浪靜,誰都沒有料到後來會發生那樣慘烈的戰役。

一些國安部的高官會時常出現在我家中,而父母一律讓我稱他們叔叔或者伯伯。這個時候,父母總會叮囑我在房裏做作業,他們就鎖了門去樓上。有時候,我也會不心聽到他們激動的聲音,大部分是“妖怪”“平衡”“兩界之門”之類的字眼。

有一次,當我知道其中一個伯伯是研究妖怪的大師時,我意識到我的機會來了。我拉著那個中年禿頂的伯伯,跟他我們班上就有一個妖怪。

伯伯很驚奇:“學校裏也會有妖怪?”他還要我把白婷婷的樣子畫下來告訴他,我答應了。

我找了一節課在作業本上按照白婷婷的樣子大致地畫了一下特征,後來又把作業本交給了那個伯伯。

那時候,我的願望僅僅是這個研究妖怪的大師去我們學校證明白婷婷真的是妖怪,而我沒有撒謊,僅此而已。

但我還是太真了。

幾周後,那位大師真的出現在了我們學校裏,但他的身後還有些其他的大人,他們把白婷婷從教室裏帶了出去。我叫了一聲伯伯,站起來跟了出去,我看見白婷婷一直在掙紮,而那些大人用一些我從未見過的東西把白婷婷捆了起來。

我茫然地看著伯伯,伯伯卻對我笑著謝謝我提供的消息,還我將來會是一個了不起的師。

動彈不得的白婷婷忽然死死地盯著我,慘叫道:“為什麽?為什麽?壹七七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一直到很多年後,我都沒有辦法忘記她淒厲如斯的嘶吼。

那我一直趴在課桌上,不知道如何是好,一直坐到夜幕低垂,才背著書包走出教室。

走到校門口,有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攔住了我,我頓時嚇得臉色發白。因為他也是一個妖怪,他的本體好像是一棵樹,在燈光下散發著幽幽的綠光。

他問了我一個問題:“同學,你有沒有看見三年二班的白婷婷?”

我尖叫著落荒而逃。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白婷婷,也沒有見過那棵樹,他們就像是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老師解釋白婷婷是轉學了,但只有我知道,事實並不是這樣,是我害了她。

我也向那位研究所的伯伯打聽,還問他白婷婷什麽時候會被放出來,他卻總我還,這種事不能告訴我。

再後來,我聽白婷婷是國內第一例學名為白鵺的妖怪,作為實驗活體,在研究所裏呆了足足五年。第六年,國內馴妖師的技術已然成型,她又被強制執行了鑒定手術,作為戰力送上了戰場。

而她的那份鑒定書是我寫的。

那時候我讀高中,因為壹姓全族只剩下我一個,而國內再沒有其他可以看見妖怪的本體的人,所以從前我稱呼叔叔的國安部高官找到了我,是只要在那份鑒定書上寫一下妖怪本體的樣子就行了,不會影響我的學業和生活,國家還會每月給我一筆工資。

白婷婷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著實嚇了一跳。

那已經不是我六年前認識的美若仙風華正茂的白婷婷了,她就像是被抽幹了生氣,人類實體瘦骨嶙嶙,那頭雙馬尾也早已不見了,只剩下光禿禿的腦袋。而她的本體更是淒慘,原先閃閃發亮的白色羽毛全都失去了光澤,到處都是禿斑。

她一見我,雙眸忽然睜大,一下子向我撲過來。邊上的警衛反應奇快,立刻把她制伏住。

她瞠目欲裂,瞪著我嘶叫:“壹七七!你害我生不如死!我恨你!我恨你!”

我飛快地寫完了鑒定書,然後抱著頭逃跑了。

如果當時我知道那份鑒定書對白婷婷意味著什麽,我是絕對不可能去寫的,因為那對於一個妖怪來實在太殘忍了。

因為這件事,之後的我一直都很抵觸這份工作,國安部的符部長找到我,叫我去他辦公室裏喝茶。

媽呀,我從來沒有碰上過這種級別的大官,腳都是軟的,結果事實上,我們還真的只是喝茶,還吃了點心,是他前幾去廈門出差帶回來的綠豆餅。

他還拿了好多瓜子問我吃不吃,嚇得我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一直等我不緊張了,符部長才問我:“我們也不是想給你壓力,但是你知道的,如今師的血脈這麽單薄,而你又繼承了‘眼’,無論如何都是要把你保護起來的。”

綠豆餅嗆在喉嚨裏,咳了幾下,他就站起來問我有沒有事,還親自給我添了茶水,令我好一陣驚慌。

“其實也不用瞞著你,自從千禧年那次事件後,國家是真的感恩你們,第二就下發了一份絕密文件,五十年不降級的那種,將驅魔和師一族的所有幸存者的安全級別都列在了最高,你們中的每一個都至少有四個我們的人日夜兼程地保護,如果有半點差池,我這個部長第一個下馬。而且,整個國家機器都為你們開了特例通道,統戰部、教育部、衛生部……所有專線都為你們運作起來,嚴格監控。一旦你們有任何入學或者就業的意向,我們都會在暗地裏盡全力安排和調整;如果你們生病了,就算是在校醫院或者街道裏隨便看看,也會由這個領域的醫學專家在最快的時間內遠程監聽和指導。領導直接批示,‘國家絕對不會忘記恩人,點滴之情,必當湧泉相報’。”

我啞然,忽然想起那時候中考明明差了三分,卻還是莫名其妙收到了第一志願名校的錄取通知,是名額有空缺,但後來在上看到有人差了0.5分都沒入,還以為是自己運氣爆棚,如今看來根本不是巧合。

符部長:“你們師一族對這個民族的貢獻已經足夠多了,照理我們不該來打擾你,讓你作為一個普通人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但現在的局勢不同了,我真的沒有那個自信光憑四個人就能護住你。你知道一個四級丙等的普通妖怪能在多長時間內要了你的性命嗎?答案是1.35秒,這還只是級別非常低的妖怪。人類柔弱的身體根本無法與妖怪抗衡,而你是所有人類中唯一一個可以看到妖怪本體的人,你覺得會有多少妖怪將矛頭指向你?我們是有結界,但保不齊你會離開結界,又或者哪一,我們領了妖怪證的妖怪忽然叛變了怎麽辦?”

我咽了口口水。

“但如果你成為我們的眼睛,在我這裏工作,我就有辦法保護你,隱藏你,讓你始終在我們的庇佑下生活。而且你不會覺得有任何生活上的不便,我們的監控會很有分寸。其實這麽多年,你也從來沒有發現過我們的四個人,不是嗎?”

大學畢業以後,我成為了妖怪鑒定科的一名科員。

不是因為符部長承諾的安全,而是他的一句話打動了我。

他,請成為我們的力量,好嗎?

我願意和我的父母還有許許多多不一定都叫得出名字的兄弟姐妹一樣,為這個國家做出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盡管我很渺,但我守住的,是我們師自古以來的一腔熱血。

我性格散漫,遲到早退,總是胡作非為,也經常做些擦邊的事情,還違反過紀律,但領導總是最大限度地容忍我,就如同一個憨厚的父親寵溺調皮的女兒一樣。

符部長也罵過我,我膽兒也太肥了,但那是因為我偷上戰場。

他他很怕我出事。

他還,如果他有女兒,應該也和我一般大。

他這話的時候,眼神裏滿是落寞,他摸了摸我的頭,,娃兒,你受苦了,是不是特別想爸媽?

我的鼻子忽然就像海綿一樣,急速酸脹起來。

我真的是一個相當矛盾的人,我舍棄不了國仇家恨,也硬不下心腸對付妖怪,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人像我一樣兩頭搖擺,但我一直在試圖找到自己人性的平衡點。

我只求問心無愧。

之前做的這兩個關於往事的夢,是托夢,而托夢是白婷婷獨一無二的“妖怪異稟”。

這麽多年了,她就像是我心裏的一根刺,一直提醒著我自己曾經如何殘忍地傷害過一個妖怪。我不敢去打聽任何關於她的事情,因為每次想到都會恨不得穿越回去掐死自己。

我一直隱隱覺得她一定會來覆仇,而今,她終於來了。



從機場出來之後,我才拆了張處長給我的加密信封,裏面只有一張疊起來的a4紙,上面印刷了一個地址,我撕開這張紙,紙的側面粘著另外一個工資條大的紙,這上面的才是真正的地址。

我是不太明白上頭為什麽老愛玩這套諜戰一樣的把戲,除了讓我們手下的人有吐槽的談資以外根本沒有任何實際用處。因為打印這個地址的張處長他是個電腦白,他的電腦可能是保存相當完整的木馬病毒資源庫,如果別人真的有心要竊取機密,那麽張處長每一次打下的文件都像是在全世界巡回演出一樣。

我把地址報給了出租車司機,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

出人意料的是,這竟然是個豪宅。

之前張處長跟我了情況,這次出差,主要是因為這個妖怪架子大得很,非常願意領妖怪證,但必須要有鑒定師親自上門,不滿意還要投訴。

我當場摔桌:“那是不是還要跟這貨‘滿意不滿意啊親’啊!”

張處長對我微笑道:“壹同志啊,便民服務一直都是這幾年我們在深入探索的事情,領導也高度重視這個項目,我覺得上門服務也是一種突破……而且我們這個月績效工資也還沒結算嘛你對不對?”

姜還是老的辣,恩威並施,滿口官話,我抿著嘴點頭:“領導您得太好了,我要抄在筆記上好好領會。”

我還沒有敲門,門已經打開了,開門的是個戴眼鏡、一身黑衣的斯文男人,長了一雙上挑的丹鳳眼。我沒戴眼鏡,可以真真切切地看見他的妖怪本體。

竟然是扶桑樹。《山海經》中記述為“多生林木,葉如桑。又有椹,樹長者二千丈,大二千餘圍。樹兩兩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為扶桑也”。

我很少看見樹形的妖怪,但這株扶桑樹身上竟開滿五色花朵,一時令我有些錯愕。

他自下往上打量我,唇形幾乎不動:“你就是壹七七?”

“對。”我出示了證件,“我是來上門鑒定的。”

“進來吧。”扶桑妖給我讓了一個位子。

我喝了一口扶桑泡的茶,真的,我真的很擔心他是不是拿自己的葉子在泡茶,那茶的味道十分詭異,讓我聯想到時候媽媽沒有過水就直接煮的還帶著血沫的豬腳湯。

其實從剛進門的時候我就隱隱覺得這妖怪有些眼熟,但這幾年我見過的妖怪近千,實在有點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

就是那個瞬間,我突然聽到了聲音,然後擡頭,視線對上的,是忽然站在房間裏的白婷婷。

她似乎又變回記憶中的那個白婷婷,依然是雙馬尾,長到腳踝的地方,面容姣好,美艷不可方物。本體也容光煥發,驕傲地昂著頭。她就站在陽光下,穿著簡單素色的連衣裙,卻把周圍所有的事物都比了下去,在那裏兀自發亮。

看到她這樣好,我沒來由地松了一口氣。

“壹七七,終於找到你了。”她朝我走過來,我覺得自己好像又變成了學裏那個懦弱的自己,想要拔腿逃跑的沖動在心底滋生,我很沒骨氣地哭了,我:“對不起,我一直想跟你對不起。”

聽了這話的白婷婷卻莞爾一笑:“你是在求饒嗎?”

“是贖罪。”我站起來,跑到廚房,沒有理會那扶桑妖,找到了架子上的菜刀,橫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無論你想要我付出什麽代價,我都不會有怨言,這是我欠你的。”

白婷婷逆光,身上像是鍍了一圈光邊,她問我:“這樣就能贖罪嗎?”

“我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我看著她,“這樣吧,你讓我把這次的活兒了結了,雖然不知道你和這扶桑妖到底是什麽關系,但我肯定不會鑒定他的,然後我想逛一圈西安,我打沒有來過西安,想看看這座古都。等全部結束了,我就把自己的命交到你手裏,我是真的,雖然有人保護我,但我有辦法引開他們。”

白婷婷笑著:“我帶你逛一逛吧。”

我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我記得她的妖力一直在三級甲等以上,要殺我應該是相當簡單的一件事,即使有人在保護我,應該也敵不過妖怪的重擊。當然我不知道她會用什麽樣的方式殺我,爆頭?分屍?還是慢慢折磨?

我換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我是她,大概會用盡十大酷刑。不定白婷婷也是因為殺我的方式有太多選擇,每種都想試一試,又怕我死得太快,所以才會懸而不決。

我一直不敢多話,結果她就帶我去看了西安的鐘樓,聽那是明太祖朱元璋為了鎮住關中翻身的蛟龍才建的。我,應該不是蛟龍,真要是傳中的蛟龍,那必是極大的地震了,當然能引起那麽大動靜的應該是二級以上的大妖。

白婷婷笑而不語,又帶我去吃當地吃,沿著東大街一直走,我不明就裏,一直被她拖曳著走,最後她居然走進了一個學校。

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學校竟然沒有人。再細看,這學校竟和我的學一模一樣。

我忽然明白了,或許她是想在同樣的場景裏把我幹掉,這樣一想,竟覺得輕松很多,我曾經無數次想象過自己的死法,但若是死在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妖怪手裏,好像也不算很差。

白婷婷拉著我去了教室,我看見教室裏所有的同學都在,講臺上的綠蘿,黑板上值日生的名字,還有透過窗玻璃折射進來的陽光的角度……仿佛十幾年的時光根本沒有離去過。

我想回頭問白婷婷是怎麽回事,忽然見她面容枯槁,整個人撲了過來,雙手變作利爪,狠狠掐住我的脖子……



我驚醒過來,才發現剛才的種種都是一個夢。我依然坐在扶桑妖的家裏,手中還捧著那杯味道詭異的茶,面前只有扶桑妖,沒有白婷婷。

扶桑妖冷冷地看著我:“你出了很多汗,是做了什麽虧心事嗎?”

我喘著氣看他,終於想起來,原來他就是當年問我白婷婷下落的樹形妖怪。

他忽然勾出一個冷笑:“沒有誰會來找你尋仇,因為白婷婷已經死了很久了,大概也有五六年了吧。”

我呼吸一窒,手一松,杯子砸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幾塊。

扶桑妖給我了一段往事。

白鵺是妖界的審判使,一向被視為聖潔的象征。

聖潔是一頂相當大的帽子,因為地位尊貴,又肩負審判的使命,所有白鵺都要經歷一段異常痛苦的冥想期,不能飛行、不能動彈,為的是擁有至純至真的心靈。

白鵺族的公主自出生的那起就被鎖在兩界之門的上方整整百年,她俯瞰著兩界之間發生的每一件事,一日覆一日,妖怪和人類走了又來,她卻只能看著。

漸漸地,她不再看妖界,視線只落在人間。

兩界之門的邊上長了一棵扶桑,見她這樣,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在看什麽?”

白鵺沒想到竟會有妖怪來找自己搭話,眨巴著眼睛:“我在看人。”

“人有什麽好看的?”

“很好看。”白鵺笑道,“人很有意思。”

人的確是很有意思的物種,他們年幼時有父母呵護,被悉心呵護長大,成人後又會生兒育女,繁衍後代,再次悉心培養後代……代代傳承,生生不息,雖然只擁有過短的壽命,卻不斷重覆著生命的傳遞。

白鵺看癡了:“我若是也能做一回人,多好。”

扶桑就笑:“那你去人間不就得了。”

“我下不來。”白鵺垂下腦袋,“我是要做審判使的,族長,我還要被鎖在這裏八十年。”

扶桑伸長了樹枝,葉片撫上白鵺的翅膀:“那我做你的翅膀,我代你去看看。”

扶桑話算話,他代白鵺去了人間的許多地方,帶回過沙漠的沙礫、冰山的碎片、澄凈的金石和清澈的海水。

每一次,白鵺的眼中都只有更加濃烈的羨慕。

她:“真好,總有一日我也要去一回人間。”

扶桑以葉片撫她:“會有機會的。”

兩人就這樣,八十年一晃而過,大多數時間他們會靜靜地看著人間,白鵺不語,扶桑也不語。

那一日,白鵺終於被族長從門上放了下來,因為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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