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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眠池染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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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臘月末梢,雪沒日沒夜地下,舉目四望,全是白茫茫一片。

這時,天剛蒙蒙亮,四處寂靜無聲。一小小人影提著個竹籃,艱難地在雪地裏行走。每一步落下,都幾乎沒了整條腿。她向前傾著身子,偶爾一個不穩,便“啪”地一聲,整個埋進了白花花的雪地裏。

身後一行長長的足跡,同時,亦有一行長長的血跡。

走了足足一個時辰,總算到了門口。那女子撐著廊柱,大口大口地喘了半響,才緩過勁兒來。

兩間稍顯破爛的小木屋,除卻一口水井別無他物的小院子,周圍是一圈並不整齊的籬笆。這便是她的住所,對她而言,已經很好。

抖落肩上的雪花,又理了理身上那套破舊的小棉襖,方輕輕地扣了扣那道小木門。

“落扇公子,你可起了?”

話音一落,便聽到屋裏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響。她心裏一緊,“落扇公子,你怎——”

“滾!!!”屋內傳來一聲嘶吼。

女子嚇得腦瓜一縮,絞著手指,擔憂地望著那扇門,卻不敢推門進去。只站了片刻,轉身拎起竹籃,往院子走去。

天氣雖冷,但所幸的是井裏的水從不結冰。女子打了水,將竹籃裏的蘑菇倒進木盆裏,仔細地清洗起來。

“嘶~”才沒洗幾個,就已經受不了。她看著又紅又腫的手指,哈了幾口暖氣,見沒有一點作用,只淡淡的笑了笑,繼續洗。

剛剛洗完蘑菇,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她回頭去看,一個瘦長的男子走了出來。依然是那身舊而幹凈的藍衣,長及腳踝的白發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著,那頭發的顏色竟比屋外的雪還要好看。

“起了?”女子站起來,透過他那銀色的面具,對上那雙細長的眼眸,暖暖一笑。

男子默了半響,方點點頭,露出的半截下頷凝白如玉。“嗯”

女子彎腰去取那盆洗好的蘑菇,正要站直,卻忽然臉色一白,右手快速地按在腰骨處,左手拿不穩木盆,一大半蘑菇撒了出來,掉到了雪地上。

那被喚作落扇公子的男子臉色一沈,快步走到她跟前,一手奪過那盆蘑菇,“脊骨又疼了?”

女子搖搖頭,抹了抹額頭上的薄汗,“沒,沒事。”

“你……既然沒事,還不快把這菜洗好,去做早飯?!”落扇冷笑一聲,將木盆重塞給她,眼角快速捎過她那紅腫的十指,還有身上幾道血跡,然後轉身回屋。

女子楞了楞,不解地望了眼那緊閉的小門,遂小心翼翼地蹲下去,將撒落的菜再沖洗一遍,方向廚房走去。

廚房窄小,她將蘑菇下了鍋之後,便縮在竈頭前取暖。聽著鍋裏水沸的呼哧聲,看著竈膛裏的火苗燒的正旺,這樣的時光寧靜而致遠。她發了會呆,不禁有些犯困,揉了揉眼睛,枕著膝蓋,準備小憩片刻。

“池染。”

昏昏欲睡間,忽然聽見背後有聲音響起,女子不由得嚇了一跳,“咻”地站了起來,磕磕巴巴:“落,落扇公子。”

橘色火光映著那女子的臉龐,清秀的眉眼,小巧的唇,一道傷疤自鼻梁滑到耳根處,經過這麽多年,雖已淡了些,但依然觸目驚心。

面具下,那雙眼眸微晃了晃。“倒是有好些年不曾叫過你的名字了。”

池染怔了怔,看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心中一澀,忙伸手捂住那道傷疤,垂下眼瞼,輕道:“是啊,是有好些年了。”

平常他都不喚她的名字,不過這裏就他們兩個人,她自然是明了的。

落扇微別過眼,看著鍋裏冒出的白煙,道:“今早去采蘑菇時,又受傷了?”

這蠻荒遍地毒物,草木荒涼,若想尋點食物並不是容易的事。池染只得天還未亮就起床,去十裏之外的河邊尋找食物。大多是日出後便枯萎的菌菇,河邊的水草,幸運時,還能在河裏找到幾尾小魚。

食物稀少的後果便是,方圓百裏的妖怪墮仙都沖向同一個地方。池染一孱弱女子,哪來力量和別人爭,每每便落得個受傷的下場。像今日,受了傷還能護住點食物,倒算是好的,許多時候,都只能空著籃子回來。

習慣了,倒愈發熬得痛了。此時見落扇問起,池染才記起身上有傷,不在意地笑笑,“嗯,受了點小傷,無大礙的。”

落扇伸手,輕易地將她轉了一圈,看見那斑斑血跡,眉頭也不皺一下,只涼涼地彎了唇角:“真沒用。”

池染怯怯地咬了咬唇,垂著腦袋不敢回話。

“把衣服掀起來。”

“嗯?”池染往後一退,驚疑地瞪大眼,兩抹紅暈迅速爬上雙頰。“掀,掀衣服?”

落扇被她這反應驚了驚,須臾才反應過來,涼涼地笑了笑。在蠻荒上千年,他倒是忘記世上還有“男女之別”這一回事兒了。

視線裏,那瘦巴巴的小妖,一身破舊的花棉襖,兩條不甚整齊的麻花辮,肌膚雖白皙,但氣色蒼白。唯有那雙深紫色的眼瞳,亮閃閃的,那妖異的顏色用在她身上,卻宛若一泓清水碧波。

“落,落,落……扇公子。”池染緊張得舌頭都打結了,眼見那張臉越來越近,那呼吸一波波地撩在她臉上,她心中亂哄哄一片,終鼓起勇氣大喊一聲:“公子!!”

落扇一怔,如夢初醒。自懷中掏出個藥瓶子,冷冷道:“你倒是擅長想入非非……傷在後背,你自己能搽藥麽?”

池染猶豫了,那人已不耐地吼:“快,本公子可沒好耐性!”

她一哆嗦,忙背過身去,乖乖地脫了棉襖,然後將早已被血水染紅的裏衣緩緩地撩了起來……

竈膛裏火光暖亮,小小的廚房裏彌漫著蘑菇的清香。

那片原本細嫩光滑的背脊,全是傷痕,新的舊的。新的倒不打緊,上點藥,過幾日也便好了。只是那四十九道舊疤痕,一百年了,都還清晰如昨。

他知道,那是離魂杖的傷。一百年前,他在河邊撿她回來的時候,她全身骨頭都斷了,全身經脈破損,血幾乎流盡,只憑一口氣吊著。

他醫術雖好,但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許多未用過的藥都往她身上抹,反正,素未相識,弄死了也沒什麽。不知該說她幸運還是不幸,治了三年,倒真讓她醒了過來。

還依稀記得,她睜開雙眼的那一刻,迷迷蒙蒙地看了他一眼後,竟“哇”地一聲哭了。他當時以為她是撿回一條命開心過頭才哭的,後來想想,卻又不像。但究竟是為何,他也沒興趣探究。

往後的日子,她便乖乖巧巧地在他身邊伺候,輕聲細氣地喚他,落扇公子。

“公子,可好了?”那細弱的聲音顫顫響起。

落扇從回憶裏驀然回過神來,仔細地將藥膏抹在那新傷口上,遂粗魯地拉下她的裏衣,

“好了,本公子餓了。”隨即,走出了廚房。

“是,馬上就好了。”池染穿好棉襖,忙利落地將蘑菇湯舀起,往他屋內端去。

***

天光就這樣忽然黯了下來,風聲更狂,雪勢驟然加大,竟似要將天地翻覆了去。

寒風似刀,冷雪如箭,刮得人皮膚生疼,連站穩都艱難。四周白茫茫的看不清,只聽見枯枝斷木被大風席卷而過的聲響。

廣袤雪地裏,一紫衣男子一手持著軒轅槍,一手撐著腰,想要喘口氣,哪知被寒風入喉,咳得臉都通紅了。

正當此時,一陣烈風刮過,眼前積雪忽然盤旋而起,似是有一道強大的氣流在操縱著,一條狂嘯的雪龍騰空而起。

“不會吧,龍卷風?”紫衣男子一聲哀呼。

這話當然不是他自言自語。身側一陣衣裳摩挲的輕微聲響,只見那幾乎與飄雪融為一體的白衣男子凝了前方片刻後,轉過身來,弧度優美地抿了抿唇。

“不是龍卷風。恐怕,一時半會兒是歇不得了。”

“什麽?”紫衣男子聽不懂,又見他一臉淡漠,不耐地吼道:“神尊大人,請你說清楚點!!!”

被吼的白衣男子正是九重神尊墨潯。只見他微揚了揚下巴,一陣低低吟嘯,手中的劍已然出鞘,血紅色的劍刃泛著冷冷寒芒。

“少尊,請看。”

寒鞘不解,轉頭一看,頓時神色一凜。

只見眼前十丈方外,數只龐大的野獸洶湧而來。也許,不能說是野獸,只因那物並無實體,而是由風雪堆徹成型,似猛虎卻又長著獠牙,身形更是比虎獅大上十倍不止。

最讓人悚然的是,那一雙雙眼睛,黑得如同劈不開的夜,而又交織著詭譎的妖異色彩。

天空蒼雪紛紛,地面落雪翻滾,耳畔一片轟鳴,全是那獸奔騰的足音和那刺耳的嘯聲。

若是在六界,以堂堂魔界少尊的法力自是不懼的,可是,這裏不是六界。法力再強來到這裏,都幾乎化零,拼得就只有一身武功和項上腦袋。在此之前,他與身側那男子在入蠻荒必經的火焰山與火麒麟戰了整整三天,兩人皆已是疲憊不堪。這才剛出火焰山半個時辰還不到……寒鞘忍不住啐了口,罵道:“什麽鬼東西?!”

墨潯倒是淡定,只是瞧那眉間蹙得深,便知他也沒有多少把握。

“還撐得住麽?可需要我帶你一程?”白衣男子款款輕問,眼裏笑芒綿長。

寒鞘登時如發怒的小豹子,一雙艷冶的酒瞳炯炯發亮。“哼,神尊恩惠,小爺心領了。”

“如此,開始吧?”縱然是此刻,他依然像是邀人看戲般從容。

七尺長的軒轅槍自掌心“咻”地一聲沖向天空,挽了個漂亮的槍花,穩穩地重落寒鞘掌心。只見那抹紫色足尖一點,只眨眼間,便若驚鴻般湮沒在那皚皚白雪中。

“小爺在前方等你!”

墨潯唇線一抿,手一揚,長劍橫飛而去。他騰身而起,隨著長劍,也卷入那狂風暴雪去了……

***

屋外的雪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可是沒有法子,廚房裏沒有柴了。蠻荒的夜從沒有過月光星光,一到夜晚就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白天雖也不見日光,昏昏沈沈,但至少能視物。

已經申時了,若不趁現在去撿些柴枝,晚上那麽冷,可怎麽是好。池染想著,不敢再耽擱,戴上帽子,又用面巾將臉蒙住以抵擋那刺骨的寒風,匆忙出了門去。

說來也讓人無奈,屋子周圍一棵樹也沒,根本沒柴可撿。要走上幾裏路,那邊有片稀疏的冷杉林,這樣的天氣,應該有不少斷枝。

好不容易去到冷杉林的時候,天已經開始暗了,池染暗叫不妙,急急忙忙地撿了些柴枝,捆好了背在肩上,忙往回走。

哪知堪堪走了十步,腳下的土地忽然一陣劇烈的震動,重重積雪因著這震動而飄灑起來,仿似天上的雲層快速翻滾。

池染大驚失色,腦子一時空白。她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在蠻荒生活了一百年,倒是遇到過林林總總的狀況,也有好幾次在鬼門關徘徊。但每次都有落扇陪在身邊,他聰明,武功又好,而且和別人不同,還可以在蠻荒使用法力。所以,她雖然害怕,但心裏總是安定的。

可今天,她趁著他睡覺跑出來撿柴火,沒有知會他一聲,恐怕這次他會來不及過來救她。

正慌慌張張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腳下土地“砰”地一聲,竟迅速龜裂開來。地面的積雪“轟轟”地往裂縫裏墜落……池染前進不得,只連連後退。

緊接著,地面一陣更為劇烈的震動,似乎有什麽在地底下蠕動。少頃,又忽然安靜下來……

“砰砰砰!!!”如同火焰爆發般,方才掉落裂縫的積雪從地底迸裂而出,竟形成一道道數丈高的雪墻,這一片雪地竟剎那之間就變成一座迷宮!

池染無措地望著周圍重重雪墻,只覺一絲冰涼從心底迅速滲出,迅速漫過全身,讓人說不出的堵慌與恐懼。

雪還在一片片地落下,無休無止。

莫非自己就要永埋雪下了麽……雖說自己早已死過一次,但面臨著死亡,又豈能真的絲毫不懼。

然而上天似乎還嫌欺淩得不夠,只覺一陣寒風如刀刮過,天光陡然一暗,世界陷入了無邊無際的幽黑……

“啊!”池染沒有心理準備,嚇得忙抱住腦袋蹲了下來。蹲得太慌太急,腰骨剛好撞到身後那株冷杉一突起處。呼吸頓滯,這樣寒冷的天氣,她竟痛得大汗淋漓。

“公子……”臨死之前,她只能對著空洞的黑暗。悲涼,恐懼,還有……孤獨,將她籠罩得密密實實。她心中一酸,終忍不住哽咽出聲。

雙手籠住雙肩,將腦袋埋進雙膝,低低地呼喚:“公子,救我,救救我,公子……你在哪裏?在哪裏……神尊大人,救——”

聲音戛然而止。她猛地擡起頭,雙手緊緊捂住嘴巴,仿佛自己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錯誤。

黑暗裏,只有她紫瞳裏唯有一點盈盈波光。

她驀地揚起巴掌,眼見著就要往自己臉上扇去,身後一陣涼意陡然襲來!

手掌僵在半空,她緩緩轉頭,對上一雙琉璃異彩的眼睛!那眼睛大若月輪,映亮了那正對向她張著的……血盆大口!!

這是什麽?!池染嚇得肝膽欲裂,連尖叫都叫不出聲,全身僵硬,連逃走的力氣都沒有。

那龐大的野獸喘著粗氣,腳下一刨,猛地向她撲來……

一道修長的身影晃過,夾著雪風的清冽,血的腥臊,還有繾綣的冷梅馨香。

耳畔一陣轟然倒地的巨響後,那可怖的琉璃光芒滅了下去。

絕處逢生……池染心頭一松,伸手在黑夜裏探尋,一雙有力的手臂準確地攙住了她。她忙反手攀住他的雙臂,又是歡喜又是委屈。

“公子,公子……是你麽?”

有人說話,卻不是回答她。

一點暖暖火光“哢嚓”一聲掙脫了夜的濃黑,一抹紫衣搖搖晃晃地從後面的冷杉樹繞了出來,明明是遍體傷痕,卻依然笑得張揚狂佞。

“該是小爺險勝一籌了吧?神尊大人。”

她渾身一震,仿似骨頭裏都被塞滿了這冷冷冰雪。

後面的人拿著火折子漸漸靠近,眼前攙住她的人在火光裏漸漸清晰……

一身月白有如清璃,眉飛入鬢,薄唇淡漠,漆黑如墨的眼眸裏濯著一抹淺淡水色。半張臉隱在火光下,有雪花落在他額前,茫茫夜色中,俊美得動人心魄。

與百年前的模樣,絲毫不差。

他俯身攙著她,一柄血跡未幹的長劍躺在靴邊。

這一夜,千年未現的月光從天雲間隱隱現出,映著腳下雪地,一片火光破碎。

她十指一松,挽不住他的衣袖。

作者有話要說: 額。。。不知道這樣的重遇,姑娘們還滿意否?忐忑中……

河圖的《華胥引》…………隔世經年的感覺

PS:鞭笞所有看文不留評的霸王姑娘~~360度無遺漏折磨~~~哭~~留個爪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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