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救，救命……”她嚇得顫抖不已，話未說清，已禁不住掩面哭起來。

那人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柔和得如同三月春風，“姑娘莫哭，如此良辰美景，為何惶恐至此？”

有人作伴，她總算安心些許，擦了擦眼淚，又疑惑地皺起眉頭。良辰美景？

她傻楞楞地擡頭，正巧對上那人的眼眸。瞳孔是深深的黑，映著淺淺火光，仿似有什麽在其中流動。臉上明明描著彩繪讓人看不清表情，卻總讓她感覺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溫柔，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沈溺其中。

她心中有種莫名的怪，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轉頭去看他所說的良辰美景。

“嗳？”她暗暗吃驚。漫天星辰閃爍，光芒照耀枝頭，可見燦到荼靡的花開滿枝頭。耳畔有小溪潺潺流動的清寧聲響，又有被驚醒的小鹿睜著純澈的眼睛怯生生地望著她……

她的腦袋瞬間混亂了，眼前明明是如此境況，那方才的一切又是怎麽回事？是她太緊張產生的幻覺麽？還是……但以她感應到的氣息，他應只是一個凡人，頂多算是個裝扮怪異的凡人而已啊。

她還未想清楚，那菊衣人又道：“夜裏清冷，不如坐到火堆旁？”

如此體貼，池染不禁感激，微微朝他一笑，隨著他坐了下來。

她不善與人交往，更莫說是陌生男人。端端正正地抱著包袱坐在一旁，沒敢說話。

幸好菊衣人好似並不介意她的沈默，取過火上燒的水，倒在一竹筒裏，笑著遞給她：“趕了很久路？喝口水吧。”

“謝，謝謝”

在這荒郊野嶺遇到個陌生人，池染不敢大意，只捧著不喝，偷偷斜著眼珠子望向他。卻見他一派溫文爾雅地取過清水喝了兩口後，長眸一睨，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偷窺被人抓了個正著，連那點不純潔的小心思也被看穿，池染十分尷尬之餘，又不免為自己的無禮感到愧疚，只好低著頭，紅著臉把竹筒的水喝光。

那人倒是豁達，仿似什麽都沒看見般，執起一根細樹撥了撥炭火。

火苗“咻”地一竄，周遭又亮堂了幾分。

池染心裏正為自己的懷疑而羞愧，見他不說話，更覺局促不已，忙主動幫忙，拾了一旁的柴枝添火。

“公，公子，夜半三更，你怎麽在這裏？”

那菊衣人擡起頭，薄薄的火光照在雙頰那色彩鮮明的描畫上，更襯得他妖媚華麗。他不答反問：“那姑娘又為何在這裏？”

“我……”她有些黯然地垂下眼瞼，“我是來找人的。”

“你有人可覓……”菊衣人一頓，微勾唇角，盤膝而坐，自身側取過一尾琵琶擱在膝上，繼而淺淺一嘆，“而我，卻只能尋夢。”

池染不解，正欲問間，那人卻輪指一掃琴弦，一行曲音起，仿似雨聲陣陣。

琵琶本多為女子所用，然而在他手裏卻絲毫不覺突兀。懶抱琵琶，素手輕揉慢撚，美好如畫。

只短短一下，便停了。“你，可有什麽願望？我可以讓你做一個美夢……”

她一怔，羞赧地搖搖頭，“雖說是美夢，但始終都是虛無的……”

他笑，不予置否。瞳仁越發深沈，唇瓣蠕動，吐出的每個字都似在舌尖打了個小轉，帶著一種池染從未聽過的韻味。

“果、真、沒、有？”

視線忽然模糊，她晃了晃腦袋，正欲出聲，耳畔琵琶聲又起。一撥弦，卻是聲嘶力竭的尖銳調子，帶著方才沒有的奇異。

描著油彩的面孔忽然化作千萬張，重重疊疊，神色各異，像是說戲人上演著不同角色。池染雙瞳一晃，漸失焦距，一字一頓地答：

“唔……我只希望找到神尊大人，永遠永遠……陪在他的身邊……”

菊衣人彈奏的神情沈醉極了，聞言隨即勾起了唇角，是運籌帷幄的自得。正欲念咒，那少女卻忽然恢覆了清明，用腳蹬著往後退了幾步，狐疑地看著他：

“你……這是哪裏？！”

他深深一笑，一字一頓：“婆娑古林。”

這裏就是婆娑古林？她心中一空。“那你……你是……”

“哈哈哈！！”菊衣人仰天輕蔑一笑，再看她時，已是一臉陰沈猙獰，再不覆方才的溫色。

“你說呢？”

他幽幽一問，身形驟然暴長，指甲長至一尺，紫發張狂揚起。

池染嚇得肝膽欲裂，想要逃跑，卻發不出一絲力氣。她幡然醒悟，看著已空的竹筒，“你……你騙我……”

心思如此單純，竟還能逃過他的琵琶音，倒讓他多費了不少功夫。菊衣人冷冷一哼，將手指往琴弦一刮，一滴紫色的血沒入琵琶……

“錚！！”

一聲裂帛，詭異的黑煙自琵琶升起，張牙舞爪地圍繞在池染身邊。池染卯盡全力撐起身體，搖搖晃晃地向後跑，卻終是軟軟地倒在地上……滿地皆是森森白骨，方才的良辰美景不過是幻境一場！

她恐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眼睜睜地看著菊衣人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來，縷縷黑煙如鬼魂般哀嚎襲來……

“神尊……大人……”她雙肩一松，終失去了最後一絲意識。

***

是夜，小木屋裏燈火如豆。

一青衫男子倚在藤床，手裏拿著一冊書卷看得十分專註。頭微微偏過一側，窗外的樹影更好落在他的臉上，讓人看不清切。

許是看得有些累了，他將書卷擱在小腹上，準備小憩片刻。正巧，一陣紫蒼花香靠近，有人在耳畔喚了幾聲。

他一時興起，假寐不語。

“這麽早就睡了啊？”身邊的女子嘟嚷了一聲，又無奈地摸過一張薄毯給他蓋上。

她靜靜地坐在一旁，凝視著他的面容，眼裏柔情滿溢。緩緩伸出手去，還未碰到，又縮了回來。半響，又似鼓起勇氣地咬咬唇，再次伸手，輕輕地落在他的臉頰……

描過他的眉眼，滑過他的鼻梁……她不由得將臉貼近，小巧的鼻尖堪堪碰到他的鼻尖。

長睫輕顫，細瓷般的臉龐上泛起一層薄紅。“偷偷地，沒，沒關系吧。”她暗自嘟噥，忽然閉起雙眼，遲疑地他的唇上啄了下，又飛快移開。

而男子，恰在此時睜開眼來。

一雙清眸浮起難測的笑意，他坐起身，一手摟住她腰肢。

女子猛然一驚，慌亂地別過眼睛，想要掙脫他的懷抱。那男子卻忽然伏在她的肩窩，低低地笑了起來。

“膽子大了，嗯？”

她登時一怔，滿臉緋紅。“我我……我就，學學而已。”

“嗯。”他十分欣慰地點頭，道：“還是我來言傳身教，會學得比較快。”

再回神時，她已被壓在藤床，男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笑容怎麽看怎麽暧昧。女子羞得無處躲藏，眼看他的臉漸漸靠近，她緊張地拽住他胸前的衣裳……

“帛……”

撕拉一聲，線步散落……如此時刻，她竟把他的衣裳拽破了？

把臉埋在他胸膛，只聞胸腔一陣忍隱的轟鳴。他笑得這般給面子，她卻恨不得找個洞鉆進去，窘迫地咬了咬他鎖骨，弱弱問：

“你，你的女紅怎麽樣？”

“……”

琵琶聲戛然而止，那畫面一消失，池染便覺自己又陷入混沌中。方才的感覺那般幸福溫馨，如今卻是滿目的黑暗。她開始害怕，心口有些發疼。

一片光芒從胸口散發，低頭一看，墨宮鈴竟一輪一輪地閃著光芒，在她周圍形成一個結界……

心口的疼淡了些，她平靜了些許，繼續在黑暗中摸索起來……然而，未等她找到出口，一輪更為淒厲的樂音響起，結界一弱，她腳下一空，墜入了黑暗的空洞。

那是微風愜意的五月，櫻桃成熟的季節。

小木屋後有一棵高達六米的櫻桃樹，少女說，每一年的這個時候，她都很難過。因為，她總得等櫻桃熟透了掉地上了，才能摸索著撿起來吃，都過了新鮮期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裏賊亮賊亮，男子好笑，心靈神會地將竹籃子遞給她……

“走吧。”

滿樹的櫻桃她看不見，卻聞見香甜的氣息飄滿了這個午後。

她愛的男子不用法力，為她攀上樹椏，不甚優雅，卻那般撩她心弦。她就站在櫻桃樹下，提著一個小竹籃，對著他笑盈盈的，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她聽見他的聲音響在頭頂，“你非得我把櫻桃扔地上麽？”

“是呀是呀。”她點頭如小雞啄米，抿唇咯咯笑，“不許你自個兒拿下來，我可要要親自撿的。”

她蹲下，紫色的裙擺如蝶般伏在她身後。她撿得十分認真，每摸到一枝櫻桃，便露出歡喜的神情，仿似是什麽了不得的事兒似的。

和煦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有種無以名狀的寧謐。樹上的男子看得有些楞，忽而薄唇一抿，捎著濃得化不開的柔情。

他喚了聲，她擡頭看。“嗯？”

“給你很多櫻桃……嫁給我，可好？”

風吹得衣裙颯颯飛舞，掌心那紅艷艷的櫻桃全數掉落在鞋邊。她將一綹散發挽到耳後，側頭做出商量的模樣，“那……那給多少？”

眸光一凝，綻出盞盞芳菲。他下了樹，款款向她走來。

“娘子要多少，為夫種多少便是。”

……

夢境光怪陸離，對池染而言卻全是不容抗拒的誘惑。她陷入夢中，心口又甜又暖，恍惚間卻又有種親臨其境的滄桑感。

她看著夢中那顆櫻桃樹下，兩人靜靜相擁在那片靜止的歲月之中。

她不知道這兩個人算是什麽回事，卻懵懵懂懂地生出一種陌生的渴望。身體越來越疲倦，似有什麽被抽離出去……

這是誰的夢，夢中的又是誰？她理不清，眼皮重如千斤，艱難地撐著身體往黑暗中的一簾夢境走去……

“阿池，醒醒，阿池！”

耳邊忽然有人在喊，帶著幾分焦急。池染疑惑地擡頭看，卻見黑暗作壁，不見任何人影。

好熟悉的聲音……可她實在好累，渾身都沒有力氣，好想好想睡覺。那聲音還在不停地喚，她感覺莫名地害怕，想張口應，卻無力到說不出話來。

闔眼之際，忽見一道光芒如白虹般掠過，將她卷在其中，一股強大的力量將她帶離這濃重的黑暗……

她下意識地回頭一看，那夢境忽然清晰，樹下那女子擡起頭來，入眼的竟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容顏……

那個女子是她，那……那個男子呢？

她心急如焚，想要掙脫那束白光上前看清，眼見就要看不見那夢境，那樹下的清俊公子卻側過頭來，柔柔地喚——

“阿池。”

“啊！！”她陡然清醒，大汗淋漓。

“阿池！”

身邊那人松了口氣，池染回神一看，雙眸一亮，“神，神尊大人？”她又驚又喜，拽著他的衣袖。“真的是神尊大人麽？”

墨潯伸出兩指按了按她眉心，“可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啊，就是有一點點累。”她疑惑，“怎麽了麽？”

他面色有些不悅，“為何一個人私自下凡？”

池染全身一顫，正欲起身跪著，卻被墨潯按了下去。她松松縮在他臂彎裏，態度誠懇又有點委屈：“神尊大人沒有依約回來……阿池知錯。”

墨潯默了默，臉上的冰稍微融化了些：“你專程來找我的？”

“嗯。”聲如蚊子嚶嚶，不敢擡頭。

他扶她起來，見到她身上破爛的衣裳，隨手施了個修補術。“遇到一點麻煩……逾期不歸，終究是我不對。”

啊！！！神尊大人在……在道歉麽？她睜著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忽然覺得……好開心。

“只是……”墨潯噙了抹笑，幽幽道：“你如此莽撞，可知自己差點命絕於此？”

“額……”沒這麽嚴重吧。但回想那張面容瞬間變得猙獰恐怖，池染心有餘悸，弱弱問：“那不過是個凡人，怎麽——”

“我們先出去。”他在前邊走了兩步後，又回頭，輕飄飄地拉起她的手，邊走邊接著方才的話題，“那是織夢師，非仙非妖，乃一咒靈。攝夢而食，擅偽裝，蠱惑人心……本非邪類，奈何入魔。”

“那……神尊大人下凡正是為了他？”

“嗯。”他低了低頭，提醒她小心腳下，“怪我大意，竟讓他逃脫……織夢師擅長將人心底的欲望或是深刻的記織成夢境，所以目標常因沈溺夢境而喪命。他深受重傷，恰好遇見你，估計是想取你的魂靈療傷。”

池染小臉白了白。“那，要是方才我醒不來……”

感覺他握著她的手僵了僵，她在身後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他淡淡道：“人魂俱滅，三世不得入輪回。”

這句話導致的後果是池染的臉白了再青，青了再白。她竟然在鬼門關走了一趟還渾然不知……差一點，差那麽一點點，她就真的命絕於此，再也見不到神尊大人，見不到寒鞘，月下仙人還有小團子了。

她忽覺心有戚戚然，想來就是月下仙人說的“生命的空虛感”了。

“對不起……”她小聲說，望著那雋秀的背影，忽又大聲重覆了一遍：“對不起。”

前方的人久久沒有說話，耳畔只聞鞋子踩在枯枝上發出的“咯吱”脆響。

走了很久，池染忽然想起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神尊大人，那織夢師呢？”

“這裏。”墨潯轉過身，朝她攤開手掌，一張縮小了的面具浮在他掌心上。

池染靠近一瞧，唔，就一張普通的面具。正不以為意間，那面具卻似是知道了什麽秘密般，忽然朝她詭異莫測地笑。

她心中一驚，大腦一片轟鳴。似是想到了什麽令她震驚惶恐的事情，踉蹌地往後退了兩步。

“怎麽了？”

池染默默地低下頭。

他走近她一步，“與夢境有關？”

她氣息一頓，擡頭正見他肩披藕荷月色，雙眸爍亮如天際長明的星辰。

對，她看見了，最後那一刻，她看清了那男子的模樣，眉黛如墨出塵雅致……正是她眼前的，九重神尊！

燈火下，那親昵地埋在男子胸前的少女……櫻桃樹下，那羞澀地向少女求親的男子……竟換成了她與九重神尊？

為何……為何她會有這樣的心思，為何會做這樣的夢？

她在心裏搜集所有可能存在的理由，卻沒有一個能解釋她的夢境。為何會是神尊大人……那樣的猜測猶如小貓的爪子，癢癢地撓在心尖，又帶著越發清晰的刺痛，終究令她惶惑不安起來。

墨潯看清她眸裏的慌亂，良久聽不見她的回答，眉心一擰，目光隱隱沈了下來，似是若有所思。

沈默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多久，她忽然微微一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也沒什麽，就，就是……夢中，阿池又回到了沈仙谷，覺得，很害怕。”

“是麽？”他端詳著她笑顏，半響，才淺淺地抿了涼薄的唇，“已是過往，勿需再執念。”

她乖巧地點頭。“嗯，阿池知道了。”

婆娑古林魔障重重，必須走出魔陣才能使禦雲術。池染便緊緊地跟在墨潯後面，生怕一不小心便會有什麽冒出來將她掠去。

有墨潯在身邊，池染本該無比安心，但那猜不透的夢境在心中盤桓不去，她顯得驚恐而困惑。懷揣著這樣的心情，她連手被墨潯牽著都忘了臉紅，只低著頭，跟著他的腳步……一路沈默。

夜已深，疏影橫斜，月華寒輝灑落一地，將那一前一後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很久很久以後，她每每回想起這一夜，總覺得面前的那抹月白清影該是帶著一種意味。但究竟是什麽呢？她當時沒有註意，而後來，也已弄不清楚了。

只記得，那一夜，在詭異陰森的婆娑古林，她第一次，帶著一種別樣的心境，去仰望著高高在上的他。

後來，她想了想，這種心境，該就是別人口中所說的，喜歡吧？

再後來的後來，她終發現……其實明白了，又有什麽用呢？說起來有些玄，但正好可以用來安慰一些不可篡改的“命中註定”，正如她，正如墨潯。

作者有話要說： 下面推薦朋友的文文。。嘻嘻

偽正經真猥瑣，作者很純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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