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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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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侯很久沒這麽狼狽過了。

往前追溯, 這種狀態應該是他跟隨的先帝還在潛邸時期才能有。先帝嫡親的兄弟姊妹少, 可當時宗親旁支不少, 所以儲君之位坐得並沒有旁人想象得那麽容易。

他幫先帝擋過許多劫難,功勞和信任都是用命得來的。許多人都以為他是為榮華富貴,但其實最初, 他也不過是因那一飯之恩才死心塌地地追隨先帝。

這一跟,就過了許多年。

光影變換中, 留侯思緒浮沈, 夢裏都是朦朦朧朧抓不清方向。好似在天光大現的一瞬,那本該到手的寶貝又脫兔一般躍了出去, 他踉踉蹌蹌地追, 一個趔趄睜眼,就見到了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他遲鈍地呆在那兒, 一時不曾有反應。

阿宓晃了晃手,發現這人的目光也跟著緩緩游移, 像傻了一樣。想了想, 蹬蹬跑去附近的泉水那兒接了一葉, 回來小心地往留侯唇邊遞。

她已經有些習慣這隱隱的疼痛了,這會兒還能跑起來,啁啁卻看不慣阿宓對這人溫溫柔柔的模樣。

俗語道虎落平陽被犬欺, 之前留侯用眼神嚇過啁啁,現今他受傷了, 啁啁又是個記仇的, 當下就用大翅膀毫不留情地扇了過去。

幾道勁風過後, 留侯目光總算恢覆清明。

回過神就聽見阿宓認真地在那兒教育啁啁,“你不乖了。”

“咕——”啁啁老大不高興地別過腦袋,小美人因為別人教訓自己,它才不接受。

留侯臉上脖間還留了幾根輕飄飄的羽毛,他微微瞇眼瞥了下,暫時不準備和這只鷹計較。

“阿宓?”他輕喚。

阿宓楞了楞,回眸看來,“侯爺你清醒啦。”

她有點兒高興,“我找了你們好久,在這走了好長一段路了,都沒見著人。”

留侯沈默地打量周遭風景,初步斷定從涼山山形來看,這裏離行宮所在地恐怕隔了十萬八千裏。這一人一鷹到底是怎麽走的,還有待商榷。

宮殿接二連三倒塌,他們本該立刻撤離和尋查真兇。可在得知阿宓失蹤不見後,幾人都亂了陣腳,留侯難得做出不理智的決定沒有順屬下的意思離開,後又被人尋了機會偷襲,強撐著走到此地就昏了過去。

發生了許多事,留侯卻不準備對阿宓說道,只溫聲回,“這樣嗎?我們也在找阿宓呢。”

終於見著熟悉的人,阿宓難抑開心,“嗯,有奇怪的人把阿宓帶走了,應該是大人的仇家。後來啁啁把我救出,帶我沿著山路走,但是它也不認識路。”

啁啁平地方向感很差,如果讓它飛到空中去認還行,可惜它並不能帶著阿宓飛。

留侯頷首,含笑誇讚,“你們都很厲害。”

他真沒想到居然是這只鷹救了阿宓,看來還是小瞧了它。

啁啁適時挺胸展翅,它不一定聽懂了兩人的話,但很明白要在別的雄性面前展露自己矯健的身姿。

阿宓和他念了會兒,想道讓留侯帶自己去找大人,低頭一看,才發現留侯左腿受了傷。傷口的血已經凝成了痂,但傷勢看起來並沒有好多少,有些嚇人。

她動作緩下,“……侯爺的腿受傷了。”

“嗯。”留侯答得平靜,“小傷而已,只是暫時不能走。”

他繼續道:“阿宓可以先走,我一人沒事的,你尋著人再讓他們來幫我也是一樣。”

阿宓抿唇猶豫了會兒,搖頭,“一個人在這裏很危險的,你又沒有啁啁。”

留侯內心好笑,什麽時候他在一個小姑娘眼裏居然還沒有一只鷹厲害了?

阿宓做不出把他丟下的事,但一時也想不到該如何幫他移動,茫然蹲了半晌,“侯爺餓嗎?”

“是有些。”留侯並沒顧忌面子,他確實需要補充體力。

阿宓應聲,“你等會兒,我和啁啁馬上就回來。”

剛經過的地方就有幾棵生長了紅果的樹,阿宓正好在那兒做了記號。

啁啁不情不願地跟著她去,本不打算給那個討厭的人摘果子的,可是看阿宓踮著腳尖摘得那麽艱難的模樣,它還是不爽地叫了聲,身子扭過去一把將阿宓拱開,開始熟練地把整根細樹枝啄下來。

嘴硬心軟的模樣讓阿宓輕輕笑出了聲,在啁啁沒好氣地把掛滿紅果的樹枝往自己懷中堆時抱住它,吧唧親了口,軟軟道:“謝謝啁啁,你最好了。”

…………

啁啁無法回答,它已經被親暈了,鷹腦袋像喝醉了般搖來晃去,好歹還記著護阿宓回到留侯那兒。

奇怪的模樣引得留侯幾度側目,“它怎麽了?”

阿宓正低頭擦著果子,“不知道呀,剛剛親了它一口就這樣了。”

親了一口。留侯又掃了眼,這只鷹果然……有些太通人性了。

他接過果子咬了口,不知怎的,平日山珍海味都享用不盡也覺得此時味道尤其清甜。

也許是面前小姑娘的淺笑太動人了。留侯慢慢想著,並不急於去和人會合,他挺享受這難得能和阿宓單獨相處的時光。

如果現在回了庭望身邊,他相信阿宓的眼中又會只有她的大人。

“我現在不便動作,阿宓可以幫我擦擦臉和傷口嗎?”留侯溫聲請求。

他不要求,阿宓是不會主動想到的,畢竟面前的人不是沈慎,還沒熟到那個地步。不過既然他提出了,阿宓便也不大會拒絕。

“我這有帕子。”留侯主動遞去,“簡單擦擦就好,阿宓正在信期,還是少沾涼水為好。”

說過這話後他就發現小姑娘不說話了,似乎不想搭理自己,細思了會兒才恍然意識到說錯了話,畢竟自己於她來說應該只是大人的上司,卻大喇喇道出這種女兒家的隱秘事,一時不快也是正常。

自知失言,留侯便也安靜下來,看著阿宓幫自己擦傷口。

她是個不善於拒絕的小姑娘,能應下這個堪稱冒犯的請求,還能如此體貼。這種時候留侯不認為這是愚蠢了,只覺得他的小姑娘溫柔善良,是世間最為動人的存在。

她怎麽能生得如此可愛。留侯的視線默默流過阿宓的額角鼻尖和小小的手,無一處不讓他覺得稱奇。

自從知道阿宓是自己的女兒後,他本就時刻處在心潮澎湃中。此刻被小姑娘悉心照料著,那些無處宣洩的洶湧浪潮卻反而漸漸平靜下來,似是在夜間被月光輕柔撫過的江面,水流也溫柔得不可思議。

啁啁輕咕了聲,歪過腦袋看看留侯,又瞧瞧小美人,似乎感覺到了氛圍的不同。

“以前在洛府……”留侯聲音放輕,“你也經常受傷嗎?”

阿宓奇怪看了他一眼,“不會啊。”

留侯舒出一口氣,就聽到小姑娘繼續道:“院子裏待了十多年,我和翠姨都很熟悉的,就算爬上屋頂也不怕。”

當然這是誇張之詞,翠姨再放任她,也不會讓她假小子般爬屋頂竄樹。

留侯頓了下,他還不知這內情,但下意識感覺這句話有些奇怪,“院子裏待了十多年?”

“嗯。”阿宓聲音還是軟糯的,聽不出什麽難受,“父親不讓我們在府裏亂走,東西都是讓人送來的。”

這和關押犯人有什麽區別?留侯只要想象當初小小的阿宓從剛出生到十三歲,都只能待在那逼仄的院落,望見的也永遠只有天空一角,心中便止不住鈍鈍得疼,無言的痛意席卷全身。

他努力保持了語調平靜,“既是這樣,他也不是阿宓親父,就不必再這麽喚他了吧。”

阿宓眨眼,“對哦,我習慣啦。”

“沒必要的習慣改了也好。”留侯淡道,“已經是毫無幹系的人了。”

阿宓完全沒聽出他的情緒,點點頭,“嗯,已經不會想起啦。”

事實上,從來也沒怎麽記得過。從小到大屈指可數的見面次數,能指望她有什麽深刻的喜愛或仇恨。

只是她這樣絲毫沒有怨氣的模樣也讓留侯垂首時忍不住彎了唇,這性子也不知如何養成的,當真是太好欺負了,若不多護著些,只怕會被人當成軟包子捏。

他還沒見識過阿宓當場把清清楚楚衣裳剝了的兇巴巴模樣,反正這個女兒在他心中已經成了可憐幼小又無助的代名詞,是必須小心保護的小寶兒。

擦完傷口,阿宓看著他臉上的泥土和汗漬猶豫,留侯會意道:“其他就不用麻煩阿宓了,我自己來吧。”

小姑娘顯然松了口氣,她現在已經有意識了,不大願意再和大人以外的人那麽親近。

留侯這麽說著,卻在擡手時皺了皺眉。他手臂有擦傷,傷口看來頗為猙獰,也讓他的動作顯得吃力。

阿宓很想裝作看不見,可是低嘶聲傳入耳,垂眸又能瞧見留侯腿上的傷口。她不由悄悄擡眸望了好幾眼,最終忍不住道:“還……還是我幫侯爺吧。”

“不會麻煩嗎?”

“侯爺自己不方便。”阿宓實誠道,“等你自己擦好,傷口就要裂啦。”

留侯低笑出聲,重新把帕子遞去,“阿宓說得對。”

帕子臟得實在不成模樣,阿宓還是跑去泉水那兒擰了擰,回頭留侯已經撕下一截衣袍鋪在地面,見了她微微笑道:“地面臟。”

阿宓捺下心中奇怪的感覺,有時候她是有些遲鈍,可多次下來,怎麽也能察覺到留侯對自己的特殊和好。

難道因為大人對自己好,所以侯爺愛屋及烏,對自己也好嗎?阿宓琢磨了下覺得大概就是這樣,便坦然了。

她跪在鋪陳的衣料上,直起身子給留侯擦臉,力道小小的,像輕柔的羽毛不時劃過。留侯仿若完全無感,他甚至閉上了眼沒有看阿宓。

他太了解自己,擔憂此時的目光會嚇著本就對其他人心存絲絲警惕的目光,所以他竭盡全力地抑制,仿佛不曾動容,保持著溫如水的淡然。

“好啦。”阿宓出聲,在留侯覆睜眼時看了看,皺起小眉頭,“等等,侯爺你眼裏進東西了。”

是嗎?留侯完全沒感覺,聽她說了,就乖乖保持不動。

阿宓靠近了些,傾身覆來時留侯能將她小小的身姿完全容納進視野,第一眼註意的卻是那被養出的些許嬰兒肥,帶著些肉嘟嘟的感覺,稚氣可愛,叫人很想捏一把。

她在很認真地註視他,輕柔又小心地幫他清洗。留侯胸懷滾燙,任何人的關切與忠心也比不上小姑娘一個輕巧的動作,只悄然一眼,便讓他有種熱暈盈眶之感,此刻便是死也無憾。

片刻,留侯忽然平靜地想道:阿宓如此這般也好,她不用擁有太多情感,也不需要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餘生只需要好好享受榮華順遂,他會讓她自由無憂,想殺人也好、想救世也罷,有他在,總能讓她達成所願。

輕轉了下扳指,留侯又想:男兒多負心薄幸,多慕顏色。庭望雖是自己愛重的屬下,人品外貌皆不可多得,但也無法保證以後。眼下二人雖看著情投意合,誰又能保證以後如何呢?他不會去強行拆散二人,但總要叫阿宓看過領略過更多俊傑,知曉世間並非只有她的大人一個男子。

閱盡千帆後的選擇方更顯心意,若因為只感受過一人的好而認定,未免也太委屈阿宓。

當然,在留侯內心深處自是認為阿宓什麽都不選最好,這世間哪有配得上她的人,能陪在她身邊已是萬幸。

阿宓全然不知自己在幫忙的人暗地都轉了多少奇怪的想法,但越接觸下來,便覺得留侯真的挺好說話,並不像他人畏懼的那樣難以捉摸。

商議過後,她開始扶著留侯行走,輕聲問,“侯爺受了傷,還記得清路嗎?”

“嗯。”留侯和一直不爽瞪著自己的啁啁對視一眼,異常淡定地轉回視線,“沿著這條路往下,自會有人接應我們。”

只字不提回行宮的事,阿宓不疑有他,還點了點啁啁,“啁啁,不可以欺負人。”

原是啁啁在偷偷用翅膀扇留侯,力道是小,可有時候被它的翅膀打著傷口還是挺疼的。留侯微笑著不曾告狀,阿宓先不好意思了。

啁啁憤怒地叫了兩聲,試圖告訴阿宓:這人比鷹還心機!這種傷明明可以自己走的,偏要你扶著!陰險!

可惜它再怎麽叫,阿宓也聽不懂它的“啾啾”“咕咕”聲,最多摸兩下以示安撫,還得伴隨著教育的話兒。

啁啁眼中差點沒流下兩行淚水,它和小美人的單獨相處沒了,香香軟軟的懷抱也沒了。要不是眼前這個人,它完全可以帶著小美人遠走高飛。

一路都少有人跡,那些刺客許是一擊得手,侍衛又越來越多,已經開始撤退了,涼山上自然難以再碰見。

但就算不扶著留侯,阿宓自己也走不了多久,時常是走一刻鐘休息一刻。留侯從不勉強她,反而是他多次提醒休息。

兩人這樣走走停停,一個上午也沒能成功下山,最終失了力氣,由啁啁去找食物。

紅果是必不可少的,這次啁啁又帶了兩條無毒的蛇。見阿宓絲毫不懼地捏著小蛇七寸,留侯按捺下驚訝神色,“阿宓會料理?”

小姑娘臉蛋皺巴巴的,苦惱搖頭,“不會……”

怎麽剝皮怎麽取膽,她一概沒弄懂。

“我來吧。”留侯自告奮勇接過。

他實在不像會做粗活的人,常年的養尊處優讓他看起來斯文清貴,書生的儒雅氣也絲毫不見粗魯。所以在看到留侯動作快速伶俐地處理了這條蛇,又取出火石將它烤得噴香,阿宓羨慕敬佩的神情已經溢於言表,毫無掩飾。

留侯十分享受女兒這種目光,偏偏口中還風輕雲淡道:“都是小意思,我身邊任何一個屬下都能做。”

阿宓眨眨眼,略歪了腦袋,好像在問“是嗎?”

可愛的神態讓留侯詭異地頓默了下,隨後才輕輕揉了把那小腦袋,意味深長,“以後阿宓就知道,庭望會做的,都是我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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