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遍東海，他又去了西海，北海，南海，也去了最遠最遠的無極海。無極海寒冰萬裏，海面冰封數十萬年，沒有任何生命跡象，連海族也不敢輕易到這地方。

但那條小魚兒還是跟著他來了，他不知道它是怎麽游過來的，凍得瑟瑟發抖，他覺得它可憐，就把它揣入懷中，如此又過了數年，他歷遍四海兩極，還是沒有見到印天的身影。

印天好似在這六界消失了。

他開始懷疑西天神女說的話，又想著神女從不說謊，如果印天會來尋他，那他應該原地不動，等著印天來尋就好。

在東海最西面靠近西海的海溝裏，有片水域極為舒適的地方，叫忘憂海。那是他這數百年間游歷四海之後最難忘記的地方，那兒有美輪美奐的巨型珊瑚叢，珊瑚叢茂密如林，五光十色，斑斕的魚兒悠悠自在穿梭其中嬉戲，極少有海族人到這兒。

他在這兒用珊瑚建了棟珊瑚屋，他成神至今，需求極少，神以萬物為息，累了就地打坐修煉，醒了就觀賞珊瑚，那小銀魚日日繞在他身側，也不去尋別的魚玩，只是陪在他身邊。

如此，又過了好幾百年。他並非海族，卻身在水中太久太久了，直到他的眼睛變得越來越模糊，眼中的霧氣越來越重，最後視物只是朦朧一片茫茫蒼白，只剩輪廓。

有天，小銀魚似乎特別歡快，在珊瑚叢中竄來竄去，最後化成一道白影，游到他身邊，高興地開口，“我終於化成人身了！”

他只看到那魚兒的人身輪廓，修長的身影，白色衣袍，看不清對方的樣子，卻還是為對方高興，“現在，你可以離開了，你靈力大增，蝦兵蟹將已不能耐你何。”

小魚兒湊到他跟前，搖搖頭，“我要跟著你，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的人也是你的。如今你眼睛看不見，你更需要我在身邊照應你。以後你還是喚我小魚兒吧，這數百年，你都這麽喚我，我早已忘記的原本的名字。”

“小魚兒……”他念著這個當初他隨口喚出來的，對一條魚來說不能算是名字的名字，無奈地笑了笑。

小魚兒問他，“阿鏡，你在找什麽對嗎？你在等誰，對嗎？”

他不否認，但也不說話。

小魚兒撐著下巴在他身前，“阿鏡，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眼睛。”

他低笑，“我已然快瞎了，我的眼中霧蒙蒙一片，怎麽會好看？你是在逗我開心嗎？”

小魚兒說：“就是好看，你自己不知道罷了，我跟著你數百年，也見了很多雙眼睛，卻從沒有一雙眼睛比你的更好看。我要把你的眼睛治好，然後找一面鏡子，讓你也看看自己的眼睛。你若不能看到自己的眼睛，那就太可惜了。”

是啊，他好像沒有仔細看過這雙印天賜給他的眼睛，只知道跟印天那雙眼睛有些不同，卻從沒仔細看過。

那之後好幾年，小魚兒帶來了海族各地的神醫，四海之內的神醫都被請過來給他治眼睛，但無人能治好。他的眼睛漸漸連人的輪廓也看不清，只剩一片白，偶爾掠過暗影。

“庸醫，連他的眼睛都治不好，還敢自稱神醫？”小魚兒生氣地把那北海請來的神醫暴打一頓，踢出珊瑚屋，神醫連滾帶爬地遁走。

那之後，也再無醫生敢來給他治眼睛。

小魚兒安慰他，“阿鏡，你別擔心，六界這麽大，若海族沒有能治好你眼睛的大夫，其他地界總還是有的，我聽說西天有位神女，醫術了得，我去把她請來，給你治眼睛。”

“莫要折騰了小魚兒。”他勸道。

小魚兒說：“你看不見，若是你等的人來找你，你也看不到他，豈不是更可惜？”

他說：“他會認出我的，我也會認出他。”

“你確定你能認出他？”

他輕嘆一聲，他不確定，他已經找了五百年，又等了五百年，印天還是沒有出現。

“你等的那個人是怎麽樣的？”小魚兒問他，這幾百年來，問了很多遍。

“他是一個神，他在鏡泉邊造了我。我們經歷過許多事情，人界、冥界、妖界，有很多好的不好的回憶，盡管經歷了那麽多，我還是一點都不了解他。”

小魚兒走了，沒有告知他一聲，就那麽離開了。他想著小魚兒不過千年修為，六界之大，之危險，如何應付？

可他不能離開，他要在忘憂海等印天。

轉眼五百年過去，忘憂海的珊瑚敗了又開，珊瑚骨堆積在海底，不覆從前的斑斕美麗，可他已經習慣在此等候。再斑斕美麗，他的眼睛也看不到，於他無關緊要。

有天，西天神女突然出現，他已經什麽都看不清，卻能認出她的聲音。

她說：“有個人來求我醫治你的眼睛，他在我西天的水月宮門前跪了五百年。”

神女遞給他一瓶藥水，要他服下，冰涼帶著花香的藥水服下後，他的眼睛覆又看到了顏色，看到了珊瑚叢，看到了美麗的神女。

“小魚兒呢？他沒有跟你一道回來嗎？”他問神女。

神女說：“他說在變得比你等的那個人更厲害之前，他不會來找你。”

他無奈地垂下頭，“他這是何苦。”

“那你又是何苦？”西天神女問他。

他笑了，笑得悲涼。

西天神女說：“你知道小魚兒是從哪裏來的嗎？你知道他為何一直跟著你，為救你眼睛，不惜在我水月宮門前跪上五百年。”

他搖搖頭，“我只是從幾個蝦兵蟹將手中救下他，舉手之勞罷了。”

神女也搖搖頭，“他本是鏡泉中的一尾銀魚，若要修煉成仙，還需許多年，可他吸收了你的一滴眼淚，從此與你情感相通，你喜他亦喜，你悲他亦悲。”

他問神女，“你說印天會來找我，可過了這許多年，他為何沒來？我已經等他一千五百年了，他還會來嗎？”

神女淡淡笑著，“會，你只是在此等候，而他為了來找你，付出你難以想象的努力，你當初為了尋他而付出多少努力，他如今為了來尋你，就付出多少。”

神女離開前說：“你要記住，印天最愛的，終究還是他自己，他之所以創世，也只是為了取悅自己。”

海底的日子不似人界，不似冥界也不似妖界，這兒仿佛什麽都凝固了般。海族的很多族人聽說忘憂海有個怪人，偶爾會好奇來看看，還有人發起挑戰，想占領忘憂海，但都被他打跑了，直至再也無人敢靠近這兒。

一千年過去，兩千年過去，五千年過去，萬年過去了。海底世界翻覆幾遍，忘憂海不再是片美麗的珊瑚海，這兒淤泥沈積，溝壑縱橫，巨怪頻出，高高的巖壁上長了青黑色的海藤蔓，那珊瑚屋也早已坍塌，被海藤蔓覆蓋。

他仍然在此等著，直至一道白光翩然而至，一身雪白衣袍的人翩翩落在他面前，他正想起身去迎接，那人已奔赴到他面前，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阿鏡！我回來了！”

看到那張臉，那雙眼睛，一萬多年的等待全部化成雲煙，過往的痛苦也化成雲煙，只要能再見到這張臉、這雙眼睛，多少苦他都願意受。可是，那雙眼睛裏的熾熱取代了冷漠，一樣的眼睛，卻哪裏變得不對了。

還是時間過去太久，他的記憶出錯了嗎？

“阿鏡，是我啊，我是小魚兒，你忘了我嗎？我也想早些來尋你，可你不知道，我為了比你等的那個人厲害，我多麽努力修煉，如今，西天神女說，再無人比我更厲害了，我也能造出神，能造出任何你想要的一切。”

他哭了，“小魚兒……你，你就是我等的那個人，可你，又不是他……”

他終於理解為何神女說他要受更多的苦楚，印天要讓他承受更多的痛苦。

“阿鏡，你在說什麽？”小魚兒不明白。

他說：“你們有一樣的眼睛，可他不會像你對我這般好。”

小魚兒還是不明白，小魚兒只是很高興再見到他，拉著他的手說：“阿鏡，我造了一個地方，一個像凡間又不是凡間的地方，我們可以在那裏生活，不被任何人打擾，你想要什麽，我就給你造什麽。”

他們離開忘憂海，離開海族，來到天界的一座山崖上，那山叫無窮山。

小魚兒指著崖下說：“就在下面，我給這下面取了個名字叫步凡淵，你想下去看看嗎？”

他望著小魚兒那雙眼睛，無法拒絕。

他們飛身躍下，穿過濃濃的霧氣，而後落在一片漫漫無際的草原上。

青草清香而柔軟，漫山遍野的花兒，微風和煦，日光溫暖，彩虹跨過峽谷，又大又白的雲低低垂著，仿佛伸手就能夠著。

這兒太舒服了，□□逸了，雖沒有多麽絢麗奪目，可卻令人心生歡喜和滿足。

小魚兒把他帶去一處臨近水瀑的竹屋，那竹屋很簡樸，屋後有個竹臺，竹臺上有棋盤。小魚兒拉著他說：“阿鏡，你看看你需要什麽，我給你造出來，我說的是真正的動手打造，不用一絲靈力。”

“這樣就好了。”他說。

他知道小魚兒就是印天，也知道小魚兒和印天很不一樣，可是如今他們在一起，他也滿足了，這樣就好。

下了步凡淵，就失去了靈力，如凡人一樣。下來之前，小魚兒已經跟他說清楚了，還說下來之後就難以再上去，除非再等一萬年，等無窮獸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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