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鏡，你為什麽這麽幫我？”

“因為……你前世救過我。”他說，他不是很擅於編織謊言的人，但只要說謊的時候不被人看到眼睛，就可讓人相信他所說的話。

“我前世救過你？在人界嗎？”

“對，在人界。”

“為何你記得前世的事？”

“我不知道，我就是記得，但不是記得全部，大部分都忘了。”

少年輕笑，“看來忘川也會有漏網之魚，漏了你的記憶。人界，是什麽樣的？”

“人界很美，萬裏山川，千江百湖，夏來碧空凈，秋來紅葉生，冬時雪皚皚，春時草花央，但人才是最值得觀賞的，每個人都不一樣，人心很覆雜，一個人也能有千面，目前來說，人界是我見過的最覆雜的地方。”

“我在前世是個什麽樣的人？你還記得嗎？”

“和現在一樣。”

“我是少年時死的？”

“不，你活到了白發蒼蒼，死在一棟金碧輝煌的宮殿中，死在你心心念念的人懷裏。”

少年又笑起來，“阿鏡，你真的很好，為了安慰我，編了這麽多話給我聽。我前世肯定不是你說的那樣，我前世是個大惡人，才會在冥界歷九個冥劫。很多冥差說來世他們不願再去人界，我卻還想去人界。”

他看著少年，少年和他印象中的印天完全不一樣，印象中鏡泉邊的印天是冷漠疏離的，從來不笑，可少年愛笑，但他們都有一雙同樣的眼睛，他說：“我也喜歡人界，我對人界又愛又恨，卻仍被她吸引。”

說話間他們又進了一個洞穴。

那洞穴很高，似個塔頂，仍舊是黑黢黢的，也看不清究竟有多高。四周很安靜，他和少年手中的火把光亮漸弱，撲撲的聲響，似有什麽在頭頂飛過。

撲撲撲撲，聲音漸多起來，他把火把舉高，見洞頂黑壓壓吊著許多血蝠，火光掃過，它們眼睛發出赤紅光亮，紛紛露出尖尖的牙齒，集體發出刺耳的嘶叫聲。

血蝠們嘶叫著朝他們飛撲來，兩人舉起火把驅趕，血蝠怕火，發出更大的嘶叫聲，前仆後繼地撲來。

“你堅持片刻。”他對少年喊道，把手中的火把垂下來，掰下壁上的一塊碎石，迅速地劃破自己的手腕，鮮血汨汨流出，順著火把流下去，火光遇血頓時綻出紅光，血蝠們遇紅光紛紛墜落下來，落地一瞬就化成黑煙。

他一手護著少年，一手血淋淋地舉著火把，穿過洞穴，來到一處開闊處，卻也是個洞穴，一個更大的洞穴。火光一到這個洞穴，忽地全都滅了。

一池碧綠的泉水在洞穴中心，半明半暗的光線中，他們看見一個背影泡在泉水中，墨發垂落肩旁，酥肩背對著他們，背部白如光滑綢緞，是個女人的背。

他想看清那女人的正面，可無論他繞到哪一邊，都只能看到女人的背面，看不到她的正臉，他讓少年站在原地不動，他則沿著泉子邊走到對面。

可走到對面，他卻蹙起眉頭，他看到少年在對面滿面忐忑和疑惑，他問少年，“你看到她的正面了嗎？”

少年慢慢地搖頭。

他覺得脊背一陣寒涼，因他在這邊，看到的也還是那女人的背面，她，沒有正面。

“哈哈哈哈……”

洞穴中忽然傳來一陣女人尖利的笑聲，那笑聲回蕩在整個洞穴之中，泉水微微響動，他再看去，泉中的女人已不知所蹤，光線越發昏暗，他看到泉的對面，一個身影站在少年背後。

與此同時，少年看著他，猛地捂住了嘴，驚恐地指著他的背後。他感覺背後站了個人，只看到一個輪廓，正在慢慢地貼近他，黑發從他兩邊肩膀垂落下來。

當他回頭過去，看到一個女人背對著他站在洞壁一角，她不著衣裳，肌膚蒼白如紙，長長的頭發披在身後一直垂到腳後跟，整個身子不動，正在慢慢地似個木偶似的扭頭過來。

待那張臉轉過來，他看清後，神息一滯，那張臉竟變成了少年的臉，閉著雙眼，露出詭邪的笑容。他急忙回身去尋少年，少年卻背對著他站著。

“阿天。”

他喊少年，伸手去拍少年的肩膀。

少年身體不動，腦袋僵硬地有如木偶般慢慢轉動過來，卻沒有正面，是那女人的後腦勺，發出尖利的冷笑和關節響動的哢哢聲。

“啊哈哈哈哈……”女人的頭發突然分成兩道纏繞上他的脖子，一圈一圈，越來越緊。之後頭發從脖子上又分出幾道，纏上他的四肢，之後再纏上他的臉，令他無法動彈。

“死靈邪祟……”

他咬破嘴唇，血腥味頓時充斥口中，噴血而出，血染上那女人的後腦勺，她再發出一聲尖利的慘叫，頭發瞬間燒起來，火光在眼前乍亮，直刺雙眸，待他再睜開眼，洞穴已恢覆平靜，那泉水中，漂浮著一道身影。

他認出是少年，急去泉中把少年撈起，拖到泉岸邊，見少年還有氣息，不由松了口氣。

少年咳出一口水，漸漸清醒過來，睜眼見他，伸手抱住了他，“阿鏡，我以為你死了。”

原來少年看到的景象與他看到大相徑庭，少年見他在泉的對面突然消失，滿洞穴中也不見人影，又見泉中有個影子，細看是他的背影，少年喊了幾聲他不應，便下泉去看。待近了，伸手拍他肩膀，他回過頭來，卻仍是後腦勺，少年大驚，那腦袋繼續轉著，每次轉過來都是後腦，再之後，少年就被一股從水中長出的頭發給拖到水中，失去意識。

“我不會有事。”他安慰少年。

少年仍有些惶惶不安，“這洞穴之中的東西到底都是些什麽？”

“冥劫路上的攔路死靈，它們靠恐懼為食，你越是恐懼，就越吸引他們到身邊，直至令你被自己的恐懼殺死，歷劫失敗。”

“可是他們真的很恐怖。”

“他們都是你內心恐怖的化身，有我在，不要怕，我會助你度過餘下冥劫。”

“阿鏡，你又流血了。”

他擦去嘴邊的血跡，臉色有些蒼白，他能感覺到自己身體裏的力量正隨著血液的流失而一點點失去。他想起西天神女的話，“你須記著，血若流光，你會變成死靈，困在幽靈泉永世不得出。”

“我們得盡快一些，還有五個冥劫，困在冥劫裏的時間越長，越難出去。”

洞穴前方忽顯一道光，兩人順著那道光穿過洞穴，眼前是高聳不見頂的石梯，四周暗黑無路，只有這道石梯，兩人拾階而上。

爬了許久的階梯，卻始終不見頂，少年有些疲累了，“阿鏡，如果前方一直沒有終點，我們怎麽辦？”

“繼續走下去。”

“你看這些階梯也好生奇怪，遠看是一節節斷開的，待我們走近之後，卻又變成完整的。還好有你，若是我一個人走在這些階梯上，我不知掉下去多少次了。”

他咬牙點點頭，始終把左手藏在身後，不讓少年看見他滴血的手指。

階梯兩邊是深不見底的深淵，時不時從那深淵之下傳來死靈泣哭之聲，當他們升起來，又被那滴落的血散出的紅光驅散開，泣哭著重又墜入深淵之下。光線越來越暗，直至最後完全消失，他們只能小心謹慎的，一步步踏著階梯往上，踏錯一步，萬劫不覆。

少年帶著疲累卻略有些激動的聲音響起，“阿鏡，我看到光了，你看。”

他無力地擡起頭，看到一片光在前方不遠，光亮漸明，腳下的階梯漸漸平坦，直至變成甬道，四周洞壁上插著火把。

少年取下一個火把走在身側，火把照過他的臉，少年驚訝，“阿鏡，你怎麽了，為何你臉色如此蒼白？你哪裏不舒服嗎？”

他盡力讓自己氣海平穩，“我沒事。”

如此之後，他們又穿過幾個洞穴，再也沒見詭譎之物，一路通行，少年有些疑惑，“阿鏡，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血腥味，我從那階梯開始，一路都聞到一股血腥味。”

“嗯。”他淡淡應了聲。

前方開闊起來，甬道洞穴全都消失，四周白光刺眼，少年看見了血跡，沿著他們的來路滴了一路的血跡。

血，源源不斷地從他指尖滴落。少年抓住他的手，“你流血了，這是怎麽回事？”

他連站立的力氣都失去了，咚一聲跪坐在地上，身上的力氣也隨之被卸去不少，他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把那匕首遞給少年，抓著少年的手說：“你用這匕首殺了我，待我流盡最後一滴血，你就可離開此處，歷劫成功，重新進入輪回。”

少年猛地顫抖起來，丟開匕首，“阿鏡，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我為何要殺你？”

他血淋淋的手抓著匕首又遞到少年手上，“你的最後一個冥劫，是我，殺了我，你才能離開，否則，我們會一直被困在此。”

“那就一直困在此，我不會殺你的，你幫了我那麽多，我怎麽可以殺你。”少年險些哭起來，不去看那匕首。

他嘆口氣，把那匕首對準自己的心臟。

“阿鏡！”少年來不及阻止，匕首已沒入他的心臟，他不覺得痛，對少年扯出一個笑容，“待我血流盡，你可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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