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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北上雒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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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的那一刻, 胃裏的強烈不適再次襲來,郭瑾忍不住伏在榻沿上喘出幾口粗氣。

門外的人顯然聽清了室內的動靜,忙幾步進門, 將冒著熱氣的醒酒湯遞到郭瑾嘴邊,言語間盡是憂慮不安。

“公子本就大病初愈,怎能如此糟蹋自己的身體?”

接過面前的木碗一飲而盡, 郭瑾笑一笑,乖乖認錯道:“今後必不會如此了。”

青童這才稍稍安下心來,想著公子許還在為自己替主君說話的事情憋氣, 青童收拾妥當,便要自覺出門而去。

望著女孩瘦小憐人的背影, 郭瑾驀地出聲道:“且慢”。

女孩疑惑回身, 圓溜溜的水眸好奇地與自己對視。郭瑾思慮半晌, 撐起身子彎眸笑道:“無論如何,定不要委屈了自己。”

若有機會, 為自己尋個自由的出路吧,我不可能永遠保護你。

青童不由皺眉, 上下打量著自家公子,對面的少年蕭疏軒舉、湛然若神,就算是宿醉難緩, 卻依舊沒有半分狼狽之態。如今的公子,已經完全不同於之前那個慣愛面紅羞澀的少年郎了,她陪伴公子這般久, 竟也完全看不透他現在的心思。

俯身稱諾,青童沒再多問,只恭敬退出房門。

見她離去,郭瑾揉一揉自己酸脹的額角, 昨夜的記憶斷斷續續,碎片般點滴而回。

昨夜,她好似聽見了一道歌聲。輕緩甘醇、恍若仙音,讓人不由懷疑自己莫不是在夢中聽聞?

郭瑾摸了摸自己的雙頰,依舊有些許燙紅。昨夜同他撒潑打諢時,自己便是這副鬼樣子吧?怪不得他日日想著盡快將自己送走,任誰也不會喜歡一個三天兩頭對著自己撒酒瘋的表親。

這般想著,郭瑾胸中更是憋悶,直接起身推開窗子。

風簾翠幕、日照西閣。

柳樹下襯著一高一矮兩道人影,少年長身玉立,破天荒指導著二郎搭弓射箭。院門處立著一只木樁,少年作勢拉弦,二郎亦跟著咬牙使勁,待小弓開滿,這才縱箭而去,箭簇直直沒入樹樁之中。

二郎一陣雀躍歡喜,仿佛自己得了什麽奧斯卡終身成就獎。

似乎感覺到她的註視,少年側身來瞧,本是平和無波的眉眼瞬間蕩漾開幾許笑意,如驚鴻照影,讓人不自覺便要沈淪其中。

郭嘉正要開口說些什麽,倚窗而望的白衣少年便已回身合上窗子,從始至終,都不曾如往日般彎眉笑目地喚自己一聲“兄長”。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倒更像是在看著一個殺人越貨,無惡不作的匪人。

手忙腳亂地關上窗戶,郭瑾坐回外間的書案旁,摸出自己的無字書,沖策馬奔騰忿然抱怨一聲——

【奮鬥的小郭子: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對方不愧是12G沖浪選手,只見他直接秒回道——

【策馬奔騰:怎麽了怎麽了?你兄長惹你生氣了?】

【奮鬥的小郭子:太他媽腹黑了!他竟然故意聯合氐人,讓他們假扮盜匪來糊弄我,還騙走了我四大箱子財產!!】

【策馬奔騰:確實過分了!】

【奮鬥的小郭子:你說他就這麽討厭我嗎?】

【策馬奔騰:也不一定,或許開始的時候,他只是單純地不想和人一起住?後來和你相處下來,他有沒有待你不好的地方?】

【奮鬥的小郭子:那倒沒有】

【策馬奔騰:那你又何必生氣?】

【奮鬥的小郭子:……】

原來從旁觀者的角度看,自己更像是在無理取鬧?

郭瑾正要嘴硬地回覆幾句,便聽院門外傳來一道清亮的馬啼聲。似乎有人勒馬停駐,而後飛身下馬,矜持有禮地敲響自家的院門。

匆匆與策馬奔騰話別,郭瑾透過窗縫瞧去。

二郎放下手中的彎弓,識趣地屁顛屁顛跑去開門。門外郝然一匹高頭大馬,駿馬前方的青年緇衣玉冠、寬袍博帶,正是荀氏茶會上溫朗如玉的荀君荀文若。

二郎最是喜歡漂亮哥哥,見到荀彧的瞬間,兩只眼睛登時閃地雪亮,崇拜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直想將眼前人盯出個窟窿來。

見青年忍俊不禁地輕笑出聲,二郎仿佛被俘獲芳心的妙齡少女,忸怩著翠綠的小身板,臉紅問候道:“不知先生到訪,所為何事?”

荀彧揉揉二郎的碎發,視線掃過院中的清瘦少年,兩人頷首見禮,荀彧這才問道:“怎不見郭家小郎?”

二郎瞬間會意,得令後便猴急地躥進郭瑾房中,郭瑾還沒站直身子,便被那人連拖帶拽地帶出了房門。

郭瑾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青衣少年率先伸手來扶,郭瑾靈活避過少年的動作,只堪堪湊近荀彧跟前,貌似熟絡地攘袖一揖:“文若兄”。

荀彧斟酌片刻,方回禮道:“瑾弟別來無恙”。

聽到“瑾弟”二字,郭瑾條件反射地偏頭去瞧自家兄長,那人卻不知是怎地了,遠遠立在垂柳旁,也不言語,似乎在靜靜思索著什麽。

郭瑾強迫自己不再瞧他,仍舊一副波瀾不驚的淡靜模樣,開口詢問:“不知何事勞駕文若兄親自登門?”

荀彧笑得清雅:“上次茶會本欲向瑾弟討教曲轅犁一事,奈何機緣不巧,今日彧特地拜訪,只為同瑾弟促膝長談。”

郭瑾:“……” 慌得一批·JPG

雖然不知道荀彧這個促膝長談到底是怎麽個“長”法,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只要稍有不慎,自己幾斤幾兩輕易便能被他掂量出來。

可對方到底是貴客登門,自己斷沒有拒之門外的道理。

正想著,二郎卻自來熟地牽引著荀彧進門,又殷勤地幫他將馬駒拴至後院,而後興沖沖舉起自己的小弓,邀請道:“兩位先生可要射箭?”

荀彧倒是不置可否,郭瑾偷偷瞧了眼郭嘉,誰知對方亦將視線投來,兩人不慎對視,郭瑾慌忙移開視線,只胡亂道了聲:“好”。

二郎正要央求郭嘉,希望他能犧牲小我,換荀彧來指導自己,他便屈尊去指導一下郭瑾。

誰知郭瑾卻搶先遣青童備好馬蹬馬鞍,以及箭囊與羽箭等物。二郎尚在雲霧之中,便見郭瑾沖荀彧的方向拱手相邀道:“文若兄可願同愚弟一道出門騎射?”

荀彧雖不明就裏,卻並不舍得如此難得的交流機會,遂痛快應下。

見郭瑾與荀彧兩人並馬而出,二郎撇撇嘴,射箭的興致瞬間清零,口中嗚咽一聲,心知此處無人為自己排解,便忿忿出門,找自己的好友司馬先生訴苦。

戲志才不知何時醒了,瞧見這一幕,腆著面皮湊到郭嘉身側嘖嘖一聲:“郭弟,我看這阿瑾對你似有怨念?”

語氣委實有些欠扁。

少年並無反應,自顧自閉門回屋。

同荀彧策馬半晌,兩人終是尋到一處林子,郭瑾本著試試的心態,直接摸出一支羽箭,箭身似乎是用毛竹制成,箭尾的羽翎顏色各異,倒是有趣。

荀彧眼尖,率先瞄準一只獐子,搭弓便射。箭頭勢足,沖著落跑的獐子直直追去,眼瞅著便要一發中的,誰知獐子一個靈巧地收勢,箭簇便順著它的皮毛險險擦過。

郭瑾嘆息一聲,正要安慰荀彧幾句,對方卻聳聳肩,似乎並不在乎一兩次的得失成敗。保持著小垃圾的自覺性,郭瑾嘗試著搭弓拉弦,視線轉動著,直直對準一只活蹦亂跳的長角鹿。

箭簇勢急如風,閃電般破空而至,長角鹿還不及起跳,便已被利簇射中後腿,重重癱倒在原地。

本是濫竽充數的郭瑾:“……”

臥槽!別告訴她原主其實是個百發百中的神射手?!

郭瑾偏不信邪,搭弓再射數次,竟次次中的、無一落空。

荀彧策馬靠近,含笑拱手道:“瑾弟箭術精湛,彧不能及。”

郭瑾:“……” 突然有點飄?

深覺殘害動物沒天理,郭瑾連忙與荀彧扯起曲轅犁的話題,兩人慢悠悠打馬回程,途中還偶遇幾位相熟的農夫,熱情洋溢地塞給她一堆應季的土特產。

回到家中已是正午,簡單吃過午膳,想著午後小憩片刻便將此人送走。誰知自未時起便下起連綿的細雨,雨勢逐漸增強,大有傾盆澆灌的架勢。

郭瑾好心提議:“文若兄何不留宿一宿?”

荀彧本就對這位小少年有種相逢恨晚的感覺,曲轅犁一事雖通曉了大概,可對這位郭家小郎,自己的疑惑遠不止一星半點。想著馬上便要同公達前往雒陽,下次相見不知要到何時,荀彧欣然應允,“承蒙瑾弟不棄,願借一片床榻與愚兄,彧卻之不恭,只得打擾一夜。”

什麽叫借一片床榻??

郭瑾腦子一懵,自己剛剛不過是邀請他留宿,並不是邀請他和自己同床共枕啊摔?!

突然想起之前的舊友褚碧,郭瑾腦中靈光一閃,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件多麽愚蠢的事情。三國時期文人士子皆隨性自流,同榻而臥的佳話更是數不勝數,荀彧把她的話理解為同寢的邀請,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反倒是自己,若她此時突然改口,不僅會失了禮數,還會惹得眾人起疑,更是得不償失。

荀彧素有令名,是個嚴苛的正人君子,他說的同榻而眠,就算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會越矩碰到她半片衣角,自己若再猶豫,便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想到此處,郭瑾郝然一笑:“屋中雜亂,文若兄莫要見怪才是。”

為防與荀彧獨處,自荀彧打定主意留宿後,郭瑾便跑前跑後地忙活著,不是去司馬徽家借故調琴,就是陪二郎院中習射。

荀彧午後倦極便歇下了,郭瑾順利躲至晚膳結束,本想硬拉著戲志才出門消食,誰知那人卻正義凜然地拒絕了自己的請求,說是有客在此,不宜怠慢。

正想著如何提醒戲志才,才能讓他清醒意識到自己亦客居他人家中的殘酷現實,郭瑾便已被面前的絳衣青年好心推回房前。

郭瑾:“……”我謝謝您嘞?

荀彧未用晚膳,說是積食難消,只簡單用些茶湯便可。思及此處,郭瑾認命推開樸質的房門,緇衣青年正於書案前垂衣而坐,端方俊雅,面上似有興味之色,唇角不自覺勾起幾分笑意,衣擺則整整齊齊鋪滿身下的蒲團。

倒是個講究人。

郭瑾心中暗嘆,面上卻掛起溫和的笑意,正要擡袖同對面的儒雅青年拱手見禮,忽而瞥見那人手中握著的,正是自己日日用來網上沖浪的無字小冊!!

被人窺探秘密的羞恥感沖頭而來。

也不知他瞧見了些什麽,郭瑾已顧不得儀態舉止,忙飛身撲上前去,細白手指夾住無字書的外皮,而後回手一掏。

書倒是搶到手了,只不過郭瑾本人卻由於著力點不足,而狠狠朝地面墜去。不吹不黑,這個姿勢頗有幾分花滑的難度。

郭瑾驚呼一聲,本能地便要護住頭部,誰知後腰處卻被人及時牢牢握住,郭瑾順勢一撲,直接面對面,將無辜至極的荀彧撲倒在身後的坐席上,自己則實打實跌進他懷裏。

惴惴睜眼,此時她與荀彧之間距離不過半寸,荀彧許是磕地疼了,護著她後腰的手勢不動,只是輕輕嘶出一聲,唇齒間暧昧的氣音如此清晰,郭瑾忍不住埋下頭去,面上不受控制地燙紅一片。

以為她傷到了哪裏,青年半撐起身子,急忙關切道:“可還安好?”

聽見問話,郭瑾方匆匆自眼前人懷中爬起身來,本想伸手去扶荀彧,可又覺心中羞郝,遂理了理衣衫,躲至一旁拱手致謝:“愚弟行事魯莽,幸得文若兄及時相助,瑾不勝感激。”

青年亦站起身子,像模像樣地彎身對揖:“偶然之事,瑾弟無需掛懷”。

思及手中的無字書,郭瑾不再客氣,轉而試探道:“文若兄方才是在讀書?”

荀彧坦然搖頭,面上驀地染上幾分紅暈:“瑾弟室內潔無雜蕪、透凈明亮,本無可挑剔之處,只是彧偶見書架微有散亂,便擅自動手為瑾弟整理一番,還望瑾弟莫要嫌我此行過於唐突。”

郭瑾疑惑地瞅向書架,只見上午還東倒西歪的各色書籍,如今已被人端端正正地擺放完畢,細看更是井井有序、各歸各類。

郭瑾:“……”

擁有強迫癥的神仙小哥哥?這是真實存在的嗎?!

似乎想起些什麽,荀彧指向郭瑾手中的冊子,疑惑道:“既是無字,瑾弟何以留藏此書?”

郭瑾心尖一跳,花癡的思緒瞬間回籠。果然除了穿越者,其他人都看不到無字書中的內容嗎?

終於安下心來,郭瑾隨口胡謅道:“此物乃家父所贈,是為提點愚弟萬不可丟棄初心,沾染是非。”

荀彧恍然,慚愧道:“智者慮遠,郭公高見。”

坦然接受了對方的誇讚,郭瑾未及開啟新的話題,房門卻被人自外側輕輕叩響。聲音徐徐,如同碧波萬裏的海面,任你天大的風浪也驚不起它一絲波瀾。

郭瑾親去開門。

天邊晚霞將散,殷紅的餘光鍍在門外的少年身上,就像開了柔光特效,少年本是棱角分明的線條突然就溫柔下來,挺雋如松、霞姿月韻。

喉嚨莫名有些發緊,郭瑾張張嘴,“兄長”一詞還是沒有說出口,倒是對面的少年彎眉笑笑,擡高手中的漆盤,厚著臉皮道:“我見荀兄未用晚膳,特地拿些桃花餅過來。”

郭瑾並未伸手去接,視線就這般凝在他面上。很奇怪,明明是那樣灑落隨性的無拘少年,為何此刻他的行為,卻像是在對自己低頭示好?

本是堅如烙鐵的心幾乎是瞬間便觸動了一下,郭瑾扯起嘴角笑笑:“那便謝過兄長了。”

說著,便要接過面前的小食。手指觸及漆盤時,還刻意避開了兄長,生怕與他親近一步,便再難狠下心來逃離。

誰知就在她撫上托盤的剎那,卻被眼前的少年固執地反扣住十指,他的聲音暗啞,輕易便讓人察覺出他心中的起伏不定,“阿瑾……”

心臟怦然狂跳。

郭瑾擡眸瞪他,眼尾卻是紅的,似乎若不是介於外人在此,她早便委屈地落下淚來。

許是有些急了,郭瑾腦中已沒了思考,只覺握住自己的掌心滾燙驚人,讓她不自覺便想後縮逃避。

如此想著,郭瑾當真踉蹌著退後幾步,盤中碟碗碰撞,發出幾道清脆聲響。

室內的青年聽到動靜,循聲來瞧。郭瑾慌忙背過身去,胡亂合上房門,見著她這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荀彧微訝:“可有何事?”

郭瑾步行緩緩,將漆盤放至外間小案上,口中含糊其辭:“兄長見文若兄未食晚膳,特來關懷一二。”

荀彧了然笑笑,隔著手中的方巾捏起一塊糕餅,認認真真嘗上一口,“令兄費心了。”

郭瑾不欲再討論郭嘉的話題,遂親自燃起銅牛高燈,並與荀彧分席對坐,兩人從最初相見,聊到茶會重逢,再到今日夜談的奇妙緣分。

期間荀彧雖多次試圖將話題引領到談經論道的正途中去,但奈何郭瑾唇舌伶俐善辯,兩人相談甚歡,荀彧也便忘了論道這麽回事。

話罷已至深夜。郭瑾回味了一下方才的談話,雜糅古今中外之精華,間或志怪異聞之傳說,深廣兼備,就是沒什麽記憶點。

簡言之,就是廢話。

想著好歹糊弄過去一夜,郭瑾正要邀請青年內間就寢,誰知荀彧卻突然低頭自腰間鞶囊中搜尋著什麽細物。定睛瞧去,荀彧竟拿出一只紅木犀盒,打開蓋子,裏邊躺著一柄工藝精巧的烏頭半月短刀。

見她目露疑惑,荀彧將犀盒遞到她面前,“明日我與從侄便要共赴雒陽,一別難會,特以短刀相贈,望瑾弟不棄笑納。”

郭瑾怔了一瞬。雒陽?不就是東漢的首都了?

剎那間,董卓進京、廢立少帝、火燒雒陽等等詞匯統統鉆進腦中,郭瑾正想著,便聽荀彧繼續解釋道:“此刀名為初晏,喻有安然之意。”

荀彧話罷,滿心期待地擡眸瞧去,本以為對面的少年總該接過短刀把玩片刻。誰知白衣少年猛地起身長揖,荀彧忙起身將他扶起,少年卻保持揖禮巍然不動。

口中誠懇拜請道:“瑾有一不情之請,不知當不當言?”

不情之請?

荀彧瞧著距離自己不過咫尺之遙的清澹少年,本以為這一夜已經對他有所了解,如今看來還是自己太過自大罷了。他就像是表面風平浪靜的大海,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又會爆發怎樣的驚浪濤天。

“瑾弟但說無妨”,荀彧攏袖而立。

見他應聲,白衣少年繼續開口恭請:“瑾自幼便聽聞雒陽學風鼎盛,太學學子更是滿腹經綸,驚才絕艷,愚弟早有求學之心,懇請文若兄攜我一同前往雒陽。”

原是欲往雒陽?

荀彧並未全信,可他對這位小郎君相見恨晚,就算是吃虧上當,他也不想歪曲少年的本意。既是如此,荀彧雖驚又喜:“不過舉手之勞”。

郭瑾還沒來得及開心,荀彧便凝神反問:“令兄可知瑾弟雒陽之行?”

郭瑾:“……”

讓他知道我還跑得了嗎?

見她似有難言之隱,荀彧不再多問,只讓郭瑾自行平衡好家中諸事,他不過是碰巧同行的外人,這種家事自不便過多摻和。

話罷已至深夜。

郭瑾將午後便備好的兩床被褥並排鋪好,忐忑不安地趿著鞋子走到外間。荀彧倒是利索,外衣早便褪下,整整齊齊疊放在箱籠旁,身上只著中衣,雪白無暇,更是襯得人氣質超群。

郭瑾潤了潤喉嚨,生澀地喚他進內間歇息。

青年大大方方闊步而入,直接與郭瑾肩並肩坐在榻沿處。突然想起明日幾時啟程一事,荀彧偏過頭來,正要開口討論幾句。

視線不經意掃過少年露出的纖長脖頸,滑如凝脂,他不由回想起方才少年不慎撲進自己懷中時,那不盈一握的腰身,紅潤欲滴的雙唇,他突然就明白了溫香暖玉在懷,到底是何種意境。

儼然已忘了自己要說的話,荀彧只覺喉嚨發幹,胸腔中更似湧上一股奇怪的暖流,他不敢輕舉妄動,見少年疑惑地側首來瞧,更是禁不住面紅耳赤地退後幾步,後背直直頂住榻尾的橫木。

郭瑾本還有些疑惑,她不清楚為何清風朗月的荀令君,轉瞬之間便如受驚的小鹿一般節節後退,戰戰兢兢,似乎生怕自己要將他生吞活剝一般。可瞧見那人面上藏不住的朵朵紅暈,郭瑾恍然點頭。

原是……害羞了?

男孩子同男孩子一起睡也會胡思亂想的嗎?

惡趣味地湊上前來,郭瑾佯作疑惑不解地問:“文若兄可是熱著了?可要愚弟開窗透氣?”

荀彧屏住呼吸,只感覺少年過分秀美的面孔愈來愈近,近到一低首,便能輕松望進那人盛滿明月清輝的瞳仁裏。

這樣不好。青年慌忙起身,“榻上擁擠,愚兄喜涼,於竹席鋪被安歇便好。”

如此情態,活像是被人調戲的小娘子。

郭瑾險些笑出聲來,心道這世上再沒有什麽比挑逗正經小哥哥更為有趣的事情了。

見他神態堅決,郭瑾假惺惺提議道:“瑾年輕力健,理應尊文若兄於正塌,瑾自當於席上鋪被而眠。”

反對果然無效。

荀彧一再堅持,郭·騎驢下坡第一名·瑾:“好的呢”。

·

翌日清晨,郭瑾早早便起身收拾行裝。

雖說自郭府帶出的衣裳用具極多,花樣繁雜,可真到了要輕裝跑路的時候,很多東西便沒了隨身的必要。

收好幾本用處較大的古籍,郭瑾將司馬徽贈送的焦尾琴,同郭府攜出的佩劍統統包好放進木匣裏,又簡單挑了幾件素樸的常服,再清點完這段時日自己存下的一些“私房錢”,這才長出一口氣,揩下額頭的薄汗,想著出門向兄長簡單道別。

臨出門時,腦中靈光一閃,忙自枕下抽出那本無字小冊揣進懷裏。

如今時辰尚早,天際僅有幾分朦朦朧朧的光,透出斑駁的樹影晃進人眼裏。郭瑾自庭中慢行而過,停在兄長房前,手指舉起半晌,覆又猶疑落下。

若是郭嘉問她為何要走,她又該說什麽呢?說自己只是仰慕荀緄仁篤之名,想隨荀彧回潁陰拜會二龍先生?

可郭嘉是那般通透的人,他不會信的,到時候她能如何?只怕光是瞧著他的眼睛,自己便會心軟不忍了吧?

郭瑾定了定神,既已做了決定,便沒有後縮的理由。

輕輕敲響眼前的房門,郭瑾輕聲喚道:“兄長?”

室內並無應答,像是仍在睡著。郭瑾揪著的心臟莫名松快幾分,既是如此,至少自己不必親自面對他了。

郭瑾正要回身離開,二郎的聲音卻突然驚響:“先生?!”

側身與他對視,郭瑾連忙沖他擺手噓聲,“兄長還未起身,二郎且小聲些。”

二郎卻不甚在意地撇撇嘴:“昨夜兩位先生酌酒盡歡,此時皆於醉鄉夢田,不會被你我驚醒的。”

原來他與戲志才一同飲酒了?

即是醉了,那一時半刻定是清醒不來。

郭瑾也不言語,只回屋取了張宣紙,又遣二郎幫忙動手磨墨。二郎屁顛屁顛跟在郭瑾身後,見她返回屋中後便端端落座於書案前,提腕執筆,似是在給誰寫信。

二郎侍立在側,瞇縫著一雙狗狗眼巴巴瞧了半晌,在郭瑾瀟灑落款時,猛地驚嘆一聲,“簡直如出一轍!”

郭瑾怔了一瞬,幾乎是立刻便明白了二郎的意思。她的字體本就是模仿著那人一筆一筆練出來的,他二人的筆跡相似,又有何稀奇之處?

這樣想著,郭瑾卻偷偷勾起了唇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抵便是如此含義吧。

就算今後再不得見,每次提筆寫字時,她總該會想到,曾經有一位雋雅散漫的少年,他雖嘴上嫌棄,卻不舍晝夜地陪她練習過無數的字帖。

這樣,就夠了。

將信紙折起,郭瑾拉過二郎,將書信穩穩當當塞進他手中,捏捏他的小臉,柔聲道:“二郎乖,哥哥去潁陰有事要辦,可能要離開幾日,你幫我把這封書信交給兄長如何?”

二郎應是急了,兩只眼泡漲得通紅,只見他抓住郭瑾的長袖,悶聲道:“先生,我和你一起去!”

面前的小奶娃皺巴著小臉,似乎已經對她的去向心照不宣,郭瑾並未強硬掰開他的小手,而是將他擁進懷中,拍拍他的後腦勺,聲音溫柔至極:“二郎總也要離開我的,你還有自己的家人,對不對?”

二郎到底是個傲嬌的性子,就算是淚意洶湧,仍是悶聲抵著她的肩膀,倔強地不肯松手。

郭瑾任他抱著,懷中的奶娃似乎感覺出她心意已決,只伸出一雙肉手摸摸她的臉頰,“先生亦是我的家人。”

話罷,便扭頭跑開了。

荀彧一大早便出門去了,郭瑾將為數不多的行李搬至門口時,門外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一輛足夠四人坐的馬車。

青年挽起車簾,笑容和煦,就這般自然而然伸手來扶。車夫已將郭瑾的行裝盡數搬上車尾,她回握過去,利落登上馬車。

車簾落下的那一刻,她似乎瞧見了那道熟系至極的身影,等她慌忙挽起再瞧時,院內外皆是空空蕩蕩,似乎比她來時還要寂寥無聲。

見她心神不寧,荀彧提議道:“瑾弟若是身體不適,那便歇息片刻再走?”

郭瑾搖頭笑笑,“許是第一次出遠門,有些忐忑罷了。”

荀彧見此,並不戳穿,只吩咐車夫駕馬啟程便可。

途中恰巧經過司馬徽的宅子,郭瑾特意停車前去辭別,司馬徽仍是一副軒然霞舉的模樣,舉著本書,一絲不茍地席坐於院中研讀。

郭瑾如往常般自門外打了聲招呼,司馬徽聞聲起身,兩步走上前來,眸子晶晶亮亮:“瑾兄?!”

說話間,瞧見她身後的車駕,不禁疑惑道:“瑾兄要出遠門?”

郭瑾言辭懇切道:“不過去潁陰辦些私事,待我回來,再與徽弟學琴對弈。”

司馬徽不愧是個單純的小天使,聽她如此一說,當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思及焦尾琴,郭瑾解下腰間的雙耳白玉,強硬遞到司馬徽手中。

“君子之交,有來有往,徽弟定要好生收下。”

瞧著手中玲瓏剔透、溫潤細膩的上好玉佩,司馬徽眉宇微緊,正要說些辭謝的話,對面的白衣少年便已靈活躍至車上,並沖自己揮袖作別。

日出東方,晨曦無限。

少年的笑容融進春光裏,竟比背後的風景更為奪目耀眼。

郭瑾坐回車內,對面的青年芝蘭玉樹、氣質高卓,不知在想些什麽,此刻竟似有些坐立難安。

郭瑾笑一笑:“文若兄直言便好。”

青年聞聲郝然,在郭瑾的炯炯註視下,薄唇輕啟:“瑾弟與令兄之間可是有何誤會?”

見他瞧出自己的異常,郭瑾誠實道:“兄長無意間確曾欺騙於我,瑾不敢說氣度寬宏,但到底知恩圖報,又怎會因此怨怪兄長,與兄長暗生誤會?”

荀彧隨之點頭,他本以為眼前的小少年不過是與家中親友慪氣,這才倉促間便要同自己一道北上雒陽,如今看來,事實並非如此。這個決定不像是偶然所得,反倒有種徐徐圖之的感覺。這位少年處處是謎,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說出那番話後,郭瑾亦跟著回味了一陣兒。

惱他嗎?自然是有的。可這個惱怒,僅限於得知實情的當晚。

再不濟,在策馬奔騰幫她分析過後,她就該解氣了。她本就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就算是惱了,這個程度也是極淺的,並不足以支撐起她這幾日的反常行為。

郭瑾透過虛掩的紗簾,靜靜遙望著陽翟的方向。

她大概只是想借著這個由頭,強化自己離開此地的決心吧?

否則她又該如何勸解自己離開這群可愛的人,甚至……離開他呢?

·

目送著白衣灼灼的端雅少年登上馬車,郭嘉只覺心中微澀,正要強迫自己回身進門,誰知本該頭也不回便驅馬離開的少年竟驀地側首來瞧。

兩人的視線險些相對,郭嘉眼疾手快地隱到柳樹一側,心中更是如擂鼓狂跳。他突然希望自己應該躲得慢一些,這樣沒準兒他便能瞧見自己,或許他會選擇留下來……

直到馬蹄聲再度響起,郭嘉透過紛揚的柳條向門外遙遙望去,他還是走了。

郭嘉慢悠悠行到鳥籠旁,手指輕輕點上鸚鵡的軟絨肚皮,籠中的小家夥撲騰幾下,似乎得了命令,順利將昨夜新學的詞匯喊出聲來。

“我錯了……我錯了”

突然就輕笑出聲。你看啊,昨夜他還在想方設法,他還在咨詢著二郎與戲志才的意見,問他們怎樣才能哄阿瑾消氣,思來想去還是寄希望於眼前的小鸚鵡。可今日晨起時,他卻瞧見對方正在專心致志地收拾行裝。

就連那把舊琴都帶上了,又怎會是須臾幾天便回呢?

他突然就很害怕面對這種辭別的場景,所以他找來二郎,與他串通裝醉,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坦然接受如今的結果。

郭嘉沖著籠中活蹦亂跳的小家夥可憐道:“不必說了,他已經走了。”

“這樣也好,兩不牽掛,省得叫人日日憂心。”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手速太渣,以後會盡力存稿的!

感謝小可愛們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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