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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荀氏茶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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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然未覺自己已經成了旁人口中的“天縱之才”,郭瑾邁著公府步,面上微有急色,作勢要去凈手更衣。

只是還未走出幾步,便聽身後有人溫聲喚道,“小郎君留步”。

聲音清潤悅耳,極為熟悉。

郭瑾心弦微動,忙收勢折身,對面的檀衣青年彎眉笑目、端方雅正,確是不久前好心為自己引路的荀彧荀令君。

控制住自己搖搖欲墜的小身板,郭瑾雙袖並攏,佯裝淡然道:“荀先生”。

似乎嫌她這套動作太過見外,荀彧托住她的手指,含笑道:“小郎君與我甚是有緣,無需客套。”

話罷,又覺自己太過唐突,忙撤回雙手,面上不由惹出幾許霞光。

郭瑾並不以為對方是在害羞,她覺得好看的人都是高嶺之花,碰著了俗塵中的小垃圾都是要嫌棄的,馬上甩開的。

思及此處,郭瑾一時心中悲戚,方才的忐忑羞澀全數沒了蹤影,只微微後退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先生若是無事,瑾便先行更衣……”

青年微怔,似乎不明白為何一個晃神的功夫,自己好不容易搭上話的小郎君便又要跑沒影了。

荀彧出聲關懷道:“小郎君可還識路?”

郭瑾本就忿然的內心更加憋悶不堪,荀彧嫌棄自己也便罷了,如今竟還要借著舊事來看她的笑話?!

荀彧本在認真反思自己的言行,他不知自己哪裏惹了對面的少年不快,誰知正思索間,黛衣少年便背過身去,聲音淡然無波:“不勞先生掛心。”

話罷,擡步便走。

想起自己還未來得及請教曲轅犁一事,荀彧破天荒失了分寸,頭腦一熱,直接握住了黛衣少年的手腕。

皓腕盈盈、柔荑纖纖。

光是這般想著,便足以教人心神不寧,坐立難安。

郭瑾懵了,乃至於她回頭瞧著兩人交纏的手臂好一會兒,這才剛剛回過味兒來。

誰說男孩子在外面就不用註意安全了摔?!

正要甩開對方的桎梏,荀彧卻先一步微微俯身,似乎是怕落人耳實,因此將聲音壓得極低,“小郎君可需荀某引路?”

說著,眼睛一眨不眨地註視著郭瑾,裏邊幹幹凈凈,不含半分雜質。分分明明在告訴她說:親愛的,你想多了,我只是單純地懷疑你是路癡。

郭瑾:“……”

一時間羞憤難當,郭瑾果斷拒絕了荀彧的“好意”,而後匆匆低頭遁逃而去。

雖說廁所只是借口,郭瑾還是老老實實在混圊外圍溜達了一圈,感覺茶會進行地差不多了,這才出門凈手焚香,慢騰騰挪步回茶會之中。

兄長與戲志才仍在漆案前談笑風生,郭瑾悄悄窩坐在郭嘉身側,直接捧起眼前的茶杯嘬上一口,這才心滿意足地喟嘆一聲:“好茶”。

郭嘉懶懶斜了她一眼,“瑾弟所品正是愚兄的殘茶。”

聲音雖是散漫無度,卻恰到好處地直戳人心。

郭瑾的笑容霎時間僵在面上,這一連串的打擊太過密集,以至於她有一瞬間的自我懷疑——吾日三省吾身,今天出門看黃歷了嗎?!

沒有撤退可言。郭瑾將杯中茶一飲而盡,而後佯作疑惑道:“兄長方才可有言語?”

如此做派,典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

郭嘉也不戳破,難得勾唇笑笑。就如山雨覆了秋棠,斷雲幽夢一夜黃梁。

他是笑了吧?郭瑾心中惴惴,雖然只是淺淺的弧度,可就是這種若有若無的笑意,才最是讓人移不開視線。

似乎生怕眨一眨眼,便要錯過他半分美好。

郭瑾怔在原地,毫不自覺地直直凝著郭嘉。起初郭嘉似乎極為享受這種註視,翹起的唇角就不曾垂下過,後來許是心意微動,便只覺渾身皆不自在,少年的目光就似一團烈火,所及之處,盡是灼人熱度。

刻意飲下一杯新茶,郭嘉喉結微微滾動,陽光透過細密的海棠花傾照下來,他的側臉盡數被光影籠罩,就似刀削工刻,讓人很難不去感慨造物的神奇。

許是終於看不過眼,戲志才伸手拿起郭瑾跟前的茶盞,刻意提高音量囑咐道:“且添茶來。”

身邊侍立良久的小僮忙躬身應下,接過戲志才手中的茶盞快步移到茶爐處。

郭瑾跟著回過神來,亦跟著側首瞧去。此時一位曲裾女侍正於爐上煮水,另有侍者將茶餅過羅碾成粉末,並將茶末放入煮沸的開水中,而後手持長柄勺上下攪動,並間或向裏投入蔥姜鹽、桔皮、薄荷等物。

待茶湯煮好,侍者卷袖提壺,將茶湯註入褐衣小僮所持的茶盞中。

酌香沫,浮素杯,微微似有琥珀之色。品之微覺清思,雖五雲仙漿,不足比擬。

郭瑾覺得自己就差一把漂亮的小胡須了,否則撫須品茗,豈不風雅至極?

正想著,一道陰影突然籠罩頭頂。

按住自己亂跳的小心臟,郭瑾微微擡眸。來人一襲青灰色長衫,雖衣著簡樸,卻通雅從容,眉眼溫敦。

郭瑾仿佛記得,之前荀彧曾同他言笑晏晏,似是極為相熟。

生怕對方是來找自己麻煩,郭瑾脖子一縮,乖乖抱茶細品,心中默念著“看不見我”的一葉障目法則,來人果真錯過自己的位置,而後沖郭嘉的方向堪堪一揖。

“在下許昌陳群,偶聞郭君之名,特來討教幾句,不知郭君可否得空?”

郭瑾:……還真是陳群啊艹!

想著這兩位大老爺今後好歹也是同僚,郭瑾默默思考,按兄長的脾性,比是肯定不會比的,但陳氏好歹也是名門望族,再不濟他總要說些“才學淺陋、粗野鄉人不堪相擬”的討巧話來搪塞一番。

誰知,郭嘉抖了抖自己潔白無瑕的寬袖仙袍,舉盞笑道:“陳兄可見,嘉忙於歡飲,並不得空。”

郭瑾發誓,她真的瞧見陳群的臉色綠了一瞬,當然也只有一瞬。但介於君子風度,陳群還是報以尷尬一笑,而後默默飄然遠去。

郭瑾:“……”

哥你清醒一點,你老人家被他彈劾的時候還在後邊啊餵! 做彼此的小天使不好嗎??!

見郭嘉不留情面地拒絕了陳群的邀約,秉持著回頭是岸的原則,郭瑾開始好聲勸導:“素聞陳長文師從名宿、清流雅望,如此從容之士,兄長何以怠慢?”

郭嘉眸中含上幾分好奇,不由挑眉反問:“清流雅望?比之荀文若如何?”

郭瑾不知此人為何提及荀彧,但“王佐之才”的名聲確非常人能及,遂鄭重回道:“荀兄曠而明達、精通經義,又不拘一格,折節下士,堪稱君子典範。”

誰知話罷,對方卻默而不語,只沈沈凝著自己,倒像是自己說錯了什麽話一般。

郭瑾無辜眨眼,思來想去沒覺出哪裏不對,郭嘉卻別過頭去,優哉游哉地支頤凝思,大有再不同自己搭話的意思。

郭瑾求助的視線轉向戲志才,誰知那人不知受了什麽刺激,手中拿了根小木棍,一筆一劃地盤算著什麽,見郭瑾瞧過來,忙疑惑開口:“阿瑾可是有何特解之法?”

郭瑾知道他是在說剛剛的數除題,可她偏偏無法解釋,總不能告訴他說這是中國剩餘定理,我剛剛運用的是求模逆運算,來來來,你要先求出這幾個最小公倍數,然後巴拉巴拉。

想想頭就要炸了呢。

郭瑾幹笑兩聲,話到嘴邊,只道出一聲:“運氣罷了。”

鬼才信!

戲志才正待追問,一旁沈默良久的郭嘉突然道了句:“雇傭車馬的費用,瑾弟以為如何?”

見他淡淡掃向自己,郭瑾忙乖乖舉手:“算我的”。

聲音頗有些飽受壓榨後的別樣伶俐。

郭嘉滿意勾唇,戲志才也不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見她沒有細說的打算,便起身去找二郎與司馬徽,畢竟人總要學會自己去尋樂子。

茶會直至酉時。

是時斜陽薄暮,賓客皆三兩散去。

郭瑾幾人欲駕馬而回,忽聞荀氏遣人前來邀約,說是留她幾人再赴今日夜宴。

得知會有賓筵,戲志才本是興致缺缺的眸子瞬間閃地雪亮,只道有酒有肉方為人間至樂。二郎許是被兄長家中寡淡清水的夥食嚇壞了,想到夜宴上的炙肉湯餅,竟忍不住流下垂涎三尺的眼淚。

司馬徽本就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沒什麽脾氣,更不會駁了旁人的面子。有人邀約,他自是幸甚樂甚,沒什麽要拒絕的由頭大都會頷首應下。

郭瑾察覺出幾人的情緒變化,正要恭敬不如從命地直接稱諾,對面的小廝卻半弓著身子,率先體貼開口:“彧公子特意囑咐小人,定要留下小郎君一道用膳,席間還可請教郎君曲轅犁原委。”

原是看中了自己的曲轅犁?郭瑾暗暗咂舌,荀彧這廝還蠻有眼光的。

眼瞅著赴宴已成定局,郭瑾應允的話馬上就到嘴邊,身側的清瘦少年卻突然自她耳邊一嘆,神色悲戚,視線遙遙遠望,正是陽翟的方向。

郭嘉動情道:“吾兒尚且無食。”

話罷,只差捶胸頓足一陣懊悔。

郭瑾:“……”

不要告訴我你說的是鸚鵡??

幾乎是瞬間便知曉了郭嘉的用意,郭瑾並袖一揖,忍痛推拒道:“承蒙荀氏諸君厚愛,怎奈在下家中有急,若來日得空,定當再行拜會。”

對面的小廝聞聲惋惜,卻又無法左右,只得躬身拜別。

郭瑾再揖,隨後跟上兄長的步伐出了荀府大門。門外光影暗淡,風潮翻湧,青童與文奕已備好車馬端端恭候在外。郭嘉率先登上馬車,郭瑾回首瞧去,身後空空蕩蕩,早便不見了二郎等人的蹤影。

正疑惑間,馬車上的少年探出身子,白皙修長的手指自然遞到她面前,見她受寵若驚,竟是輕輕一笑:“瑾弟可要與我同歸?”

言外之意,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望著兄長形若仙雲的模樣,郭瑾心中突然就湧上一絲奇怪的情緒。

等參加完月旦評,她便該走了吧?可為何一想到要走,自己竟莫名有些難過呢?似乎有什麽堵在心頭,撥不動、撇不開,壓得自己不得喘息。

輕輕搭上那人的手指,握住他燙人的指尖,郭瑾想著這樣也好,天下本就沒有不散的筵席,人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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