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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備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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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原至西域,游子意走了有兩月多。

馬車是慢慢走的,因為路上他反反覆覆病了好幾次,又有一次還讓跟隨他一起的小吏買了棺材給自己。備棺拉在路上,連路過的山賊都不忍心打劫。

日覆一日,後來還發覺咳血了。

遂預感自己要去西方極樂世界,早早買了棺,寫了家書。

剛到西域時,他們與走商的駝隊相伴。商人是有著高挑的身段,骨架又大又壯,站起來比游子意高了兩個頭。他時常站在一旁向他們討酒吃,一來二去,西域的商人裏就傳開了。

說有位中原的公子來西域做生意,生得膚白貌美,千杯不醉。

西邊兒有三個國家,喀拉汗王國,高昌回鶻王國和於闐王國。三個國家向朝廷納貢,每年會收取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像什麽染料香料,寶石和這裏產的水果。

當他抵達西州回鶻時,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這裏與中原的平壤不一樣,常年幹燥,日照充足,連那太陽都曬得讓人皮膚生疼。而他經過那一次後,原好端端的身子在路上被舊傷反覆折磨,已經不似在京都哪會兒了。

好在這裏沒有戰爭,邊境祥和一片。

自從前的明珠公主遠嫁到這裏後,王與先帝成了親家,兩國聯姻,這位老因翁就已經將國家開放,與京來往貿易。

雖有往來買賣,可路不好走,若是遇上沙匪,很可能人財兩空。

所以修建官道所以眼下來講,十分重要。這就是喬倬言為什麽說,修建官道迫在眉睫。

如今只得個空殼子官,游子意還沒有實權去主理這件事。假設他還是從前的三品侍郎,手握財政,撥多少銀兩都能向皇帝討要。

要是喬倬言還在,工部與戶部聯合,這遷房建官道,良田萬頃如何改善,還有他心心念念的治水,防蟲防潮防黴等問題都能有所對應之策。

只是那人先走一步,給他丟了這個爛攤子。

朝廷國庫現今還有些錢,可若是契丹再次發動戰爭,那點兒錢再投入軍事校場,桑種耕田再遇上水災,產的糧食根本不夠填補糧倉的。

所以,想了想,他決定先填滿國庫,就用那個出海貿易的方法。

這裏的集市原來與別的不同,京都市坊分早市晚市,其晚間最熱鬧,沒有宵禁。西州集市傍晚時天還亮著,賣香油的,狼皮子的,駱駝肉的,甚至還有少見的玻璃。

最常見的還是玉石,琥珀最多,挑得人眼花繚亂。

游子意在一處攤子前蹲了下來,見其中一塊琥珀色澤透明,如深潭碧色的。這是純粹的潔,是他在京都沒見過的顏色。

那商鋪的回鶻老頭兒一眼就笑了,道:“公子可是買給心上人?”

游子意驟然擡首道:“閣下居然會說我們中原話?”

他捋捋胡子笑起來:“天下生意往來,數中原的商人最多。要想議價爭取先機,會說中原話在我們這裏已經不稀奇了。”回鶻商人將琥珀撿起來,遞給他道:“我見郎君喜歡,可便宜一些給你。”

游子意看著琥珀,問道:“原來如此,是我孤陋寡聞了,那請問您,知道西州與中原什麽買賣得最多嗎?”

“原先啊,是些狐皮狼皮子什麽的,駱駝商隊盤得多,那京都皇帝最喜歡這個,當時時興了好一陣子。後來路上的沙匪知道了,搶了許多皮子。他們就不太敢運皮子去中原賣了,結果就換成了瑪瑙首飾,玻璃石頭的。畢竟在我們西州,並不覺得這些東西有什麽特別之處。可中原皇帝沒見過,又興起了各種石頭的首飾。可玻璃容易碎,也不容易馱去京都。現在運香料比較多了,聽聞還有官家小姐,專門花高價購買香料。”

游子意道:“哦?還有這事?”

他點點頭:“我們西州的姑娘,其實也不怎麽經常用香料的。”回鶻老頭兒壓低聲音道:“因為啊,這是回鶻殘部西遷到龜茲後,有些女子為了遮掩身上的味道而用。”

“這麽說,是掩蓋味道的。”

“沒錯啊,從前是,現在就不是了,現在的達官顯貴就喜歡把香料放在身上,走哪兒都帶香!”

他最聞不得胭脂水粉味兒,要是栽進香料裏,少不得脖子手背要紅一片,打小就這樣。所以,從小就不親近女人,總見了就跑。

游子意道:“多謝閣下,替我包起來罷。”他買了琥珀,這塊晶瑩剔透的碧色琥珀,若是做一只發簪也是極好看的。或者配著衣裳,或者,做手串。

他的手那麽好看,戴這個一定更好看罷,游子意將琥珀揣進袖口,想著又往前逛了去。

來到西州的前幾日,夜晚總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直到到了位於沙漠的一處綠洲城,名叫碧華。

初聽這名字時就覺得是個極美的地方,到了後便發覺確實美如其名。夜晚的月亮像遺珠那樣圓潤飽滿,散發著淡淡的光。

他時常坐在湖邊的那顆巨大的絨花樹下,望著頭頂的皎月,知道為什麽這裏叫做碧華了。

碧華是月,月有一樹,樹下的人望著碧華,游子意負手一嘆:“美哉!”隔日就叫人給他挪到了隔壁間屋子,說晚上要看著那樹才能睡得著。

如今成了個商人,走到哪兒就游到哪裏。晚間也去西州的酒肆吃酒,看長相美艷的舞女,與來這裏的中原商人把酒言歡。

這一晃便是一月過去,他逐漸習慣了西州的日子。

會跟著回鶻人吃烤饢,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唯一吃不太習慣「枯茗」(1),偶爾能吃一些「椒」(2)。他最愛的還是這裏釀的紅葡萄酒,回甘持久,唇齒留香,偶爾也想將這酒帶回給宋禎明嘗嘗。

他那裏都去不了,想著自己比他要快活得多,一番感嘆。

此地有美景,有美人,還有美酒,他都不想回去了。

於是提筆,寫了第一封信給宋禎明。

游子意看了會兒信紙,擡手劃下一筆,寫了會又折起重新寫了起來。

這信送到宋禎明手裏時,已經過去了一月有餘,他坐在東殿的書房裏,叫太監點了明燈,將屋子裏所有的燭都點亮了,滿心歡喜地打開了這封日夜兼程趕來的密信。

他看見游子意的字跡,是他想的那樣的,他的親筆,仿佛摸到這個字跡時還能感受到游子意的溫度,還有他那輕浮的笑聲,就回蕩在耳旁似的。

等他小心翼翼地展開信封時,落入第一行的便是「六月廿十七日具書,春初話別,光陰迅轉,目下已是夏荷翠碧時 。」

再看,後面已是空白。

他不確定地翻了翻,再拿起來檢查這信,在這後面折起來的部分看見這樣幾句話,「吾心於陛下心,君心似吾心,心心相印,故思之淚漣漣。」

這一句話是說,我的心都在陛下哪裏,陛下的心也應該像我的一樣罷,我們心意相通,所以想念的時候都會流淚。

自下一行,「西沙辱吾丈人身短袍易長,人頭畜鳴。聞之茶飯不思寢食難安,吾委屈,而令吾所氣憤。」

又說,西沙的人身材威猛高大,罵他身短是個矮子,又說他衣冠禽獸,聽後吃不下飯感到委屈,他非常的生氣。

看到這裏,宋禎明的心隱隱作痛。

直到最後,他看見游子意寫道,「汝能借吾黃金百兩否?」

原本以為他受欺負了,宋禎明都要替他感到委屈了,結果他來一句「你能不能借我點兒錢?」

他楞了會,忽地發笑,笑著笑著就抽了起來,捂著肚子兩眼彎彎。

太監一見,終日郁郁寡歡的陛下居然露出了這般笑容,連忙上前問道:“陛下何事如此開心?可需要老奴做點什麽?”

宋禎明眨眨眼,抹了眼底溢出的淚,笑道:“游大人還是以前那個游大人啊!”

跟著游子意的折子在第二日也趕了來,皇帝提筆一揮,準了他的奏疏。

他打算用這筆錢修建官道,連接西州與京都的貿易買賣。讓他們更加方便,在各個州設立驛站,設立地方監察署。

來往商人運輸物品有了保障,自然走動的人就多了。

巡察使就由中央派向地方,輪流監視。

這一對策很快讓沿途的山賊盜匪無路可走了,官道上都是各州的衙役,一不小心就要被端了老巢,所以都躲著走。

只是在西州這一片,沙匪依舊囂張跋扈,見了中原的商人就搶。

而沙漠裏很容易迷失方向,盡管有經驗豐富的駱駝隊,可每回走失在沙漠裏的商隊還是不計其數。

游子意本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理念,打入敵人內部,臨時找了駱駝隊,打算與那夥沙匪來個正面的碰撞。

於是臨走前,他帶領四只駱駝,左右各配兩個人,加上他與小吏,一共是八個人前往沙漠。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他打點了一切,包括自己,穿得十分華麗,就像個紈絝世子爺。餘下六個人都是回鶻人,個個身手矯健,腰佩彎刀匕首,面露兇相。

穿過山丘,還是山丘。

走了大半日,身後的那群漢子忽地嘆了起來。游子意回首一瞧,個個累得半死。

領頭的叫克熱木,游子意稱他為「熱木郎」,說這是中原的叫法。原本不太適應,可後來他又說,在他們京都,成為「郎君的人一般都長得一表人才風流倜儻」於是克熱木笑著接受了這個稱呼。

熱木郎朝游子意喊了聲:“子意郎君!眼下快要日落了,晚間風沙肆虐,需得找個地方休息等天亮了再走。”

游子意一聽,回眸一笑:“那便聽熱木郎君的。”說完,還對他眨眨眼。

看得那糙漢子一陣雞皮疙瘩。

升起篝火時,這月已經在天邊高高掛起。

月光清冷,游子意坐在山丘上扇扇子,仰頭飲了一口水,想起驛站外頭那顆絨花樹。記得走的時候,已經開花了,滿樹垂吊著粉紅色的花蕊,美極了。

正想著時,小吏從下頭拿了一張烤餅給他喊道:“大人!吃點餅罷!”

游子意接過,分了一半給他道:“你也吃啊。”

跟著那小吏戰戰兢兢又道:“我還是不吃了,下邊兒正在烤饢呢,我吃饢就行。”他那裏敢吃,這可是稻米做的餅,是皇帝害怕游子意吃不慣西沙的食物,差人送了稻米給做的。

“怎麽了?”游子意拿著那半張餅蹙眉,“嫌我臟啊?”

小吏喚作石頭花,是他娘給取的名字。游子意覺得這名字挺有意思的,便挑了他跟在身邊。自打從杭州跟他來西州,已經快三個月了。

石頭花是聽聞了游子意的大名,雖然跟在他身邊並沒有感受到他的官架子,可京都的人都說他和皇帝關系不一般,誹謗他者比讚揚者多,聽的都是些不好的話。

所以,無論游子意如何,石頭花依舊如履薄冰。

游子意看出來他心裏是如何想的,世人對他偏見那麽多,其實再多一個又如何。只是,石頭花不太一樣,他雖害怕,但從未詆毀自己。

想著,他輕笑一聲,站起身把人一把從斜丘提了上來道:“怕我是個斷袖,睡了你不成?”

石頭花緊張地摳手,結巴道:“不…不是!不是的,我覺得大人您十分的溫柔!”

話剛落,游子意一楞。

石頭花見他含笑將折扇敲在自己的腦袋上,俯身道:“是麽?”輕輕抿唇,“我也不是是個男人就喜歡,你這麽害怕我做甚?再說你這幅身子,可不夠我折騰的呢,萬一把你玩兒壞了,傳到京都我又要挨板子咯!”

他身上的香氣忽地就傳了過來,那是他從未聞到過的味道,是一種奇妙又悠遠的蘭花香。他面容清雅,說話時雖輕佻卻讓人討厭不起來。

果然還是因為哪張臉罷?

石頭花腳下一軟,從沙丘上跌了下去,慘叫一聲。那人,看得他心慌慌。

游子意趴在沙土上望向下面,石頭花頭朝下插在沙堆裏,屁股朝上,他指著那人放聲大笑。

熱木郎君急忙朝他跑來喊道:“頭花郎君!你咋摔了個狗吃屎!”

幾人上前一起幫忙把他拔出來,石頭花紅著臉不好意思了。

游子意看得更是想笑。

月光陰影下,下邊兒篝火燒得通紅。他盤坐在清輝底下,手心有光。

突然間,下面笑著的人聲音戛然而止,游子意扭頭不覺有些奇怪。

嘩嘩嘩——!

熱木忽地大喊:“子意郎君!別動!”

游子意頓住,感覺後背一涼,有什麽東西在身後。

底下的七個人迅速從篝火裏抽出燃燒的柴火,朝他哪兒小心翼翼地挪動。

石頭花呵了一聲,抽出腰間配刀,道:“大人!您別動!”

游子意眨眼,定是身後有東西,於是借著月光看見了腳邊的影子。

那是一頭猛烈而兇暴的狼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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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孜然

(2)這的椒指「胡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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