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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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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迫感。

強烈的壓迫感猶如擁有實體, 厚重地籠罩在江月年眼前。陰天的早晨格外昏暗, 僻靜街角不見行人,烏雲投下的陰影層層疊疊交織,一股腦落在陌生男人身上。

他就像陰森的黑洞,吞噬周圍一切光源。

只要看上一眼,就會讓人下意識地想要逃離。

江月年後退一步。

隨著對方逐漸從灌木林中走出, 她終於看清男人的模樣。

劍眉下是深陷的眼窩,金黃色眼瞳裏盛著豎起的光, 一只眼睛明亮灼人,另一只則黯淡許多, 如同出鞘與未出鞘的刀刃,閃爍著無比鋒利的冷意。蓬松亂發長至後背, 顯然沒有經過精心修理,宛若蜿蜒向下的黑色水蛇, 途經上身猩紅的血跡時, 就更顯出幾分詭譎。

他只穿了條並不合身的長褲,大概並不是本人的所有品,縱使松松垮垮,也能勾勒出青年人修長有力的腿部輪廓。

上半身虬結的肌肉勻稱隆起, 卻並不會讓人覺得過於健壯。那是近乎於完美的身材比例,纖長而有力, 只可惜皮膚上布滿縱橫交錯的傷疤。

在他後腰位置生了條碩大的深綠色尾巴, 比起身上的傷口, 尾巴的情況居然更為糟糕。密密麻麻分布的鱗片仿佛被人故意剝去許多, 露出內裏鮮紅的軟肉,有的肉幾乎腐爛,淌出深黑色液體。

江月年按捺住砰砰直跳的心臟,盡量理智地思考:以這條尾巴來看,他應該屬於龍或蜥蜴的變種,可是——

青年頭頂居然長了對深灰狼耳,一動不動地立在黑發之間。

眼睛像貓又像龍;長了條大大的尾巴;耳朵卻和狼人如出一轍。

太奇怪了,全然是四不像。

身為智商正常的新世紀青少年,江月年還沒蠢到去和這個渾身殺氣的危險分子進行攀談,於是佯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正想面無表情地轉身開溜——

突然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呵斥:“不要動!”

出現了!是影視劇裏和“站住”、“你醒了”並列最沒用臺詞前三甲的傳世經典,“不要動”!

第六感告訴江月年,這句臺詞一出,她大概率是跑不掉了。

果不其然,在這道聲音響起的剎那,帶著血腥味的冷風便陡然向她靠近,脖子被猛地一按,整個人跌倒在陌生青年懷裏。

好硬。

肌肉像石頭,還是滾燙的那種。

她被青年禁錮在懷中,脖子上抵著他尖利的爪子,分明是被當成了人質。直到這時江月年才看見,這人的指甲竟然是濃郁黑色,頂端呈現出刀尖一樣鋒利的弧度。

然而右手五根手指,有四根的指甲被殘忍拔掉,只有對著她喉嚨的食指尚且完好。

看一眼就會覺得手指在痛,偏偏他本人神色如常,完全感覺不到痛苦的模樣。

也不曉得這人到底經歷了什麽。

江月年雖然學過防身術,但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也只能選擇乖乖不動,貿然掙紮只會被戳破喉嚨。她放慢呼吸,擡起眼睛打量不遠處喊話的女人。

正是之前滿臉嚴肅尋找東西的陌生人之一,在她身後還跟了幾個身材壯碩的男人,見到挾持江月年的青年後,紛紛朝這邊走來。

“別過來。”

從她身後響起低啞沈悶的嗓音,仿佛許久沒說過話似的,每個字都格外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來,讓人想起壞掉的手風琴:“我不能保證她的安全。”

江月年心裏的雨,跟依萍回陸家找她爸要錢那天一樣大,也像杉菜離開道明寺那天一樣劈裏啪啦。

她帶著約定出了門,哼著小曲唱著歌,走到半路就被這人給劫了,還被以性命安危作為要挾,眼看就要小命不保。

這算哪門子的劇情。

她本以為秉承著起碼的人道主義精神,雖然與對面那群人毫無瓜葛,但他們至少會象征性地表示一下猶豫。

沒想到站在最前面的女人斬釘截鐵,擲地有聲:“上。”

然後她身後的墨鏡男輕輕點頭,從懷裏掏出一把……槍。

江月年:?

江月年:???

等等,說好的人質安全第一呢?說好的人道主義精神呢?就這樣打算把他倆都給砰砰砰了?而且這玩意是違禁品吧?你們是什麽東西這麽明目張膽?

江月年很生氣,決定把對那女人的稱呼從“大姐”改成“大媽”。

“你看見了吧?把我作為人質沒有任何作用,倒不如快點放開自己跑掉。像現在這樣,咱們都有危險。”

她壓低聲音,努力保持著冷靜與青年交涉:“對於你來說,我只是個累贅,如果能放了我,我可以為你爭取一些時——”

她話沒說完,忽然感覺自己被人整個抱住,不由分說地從原地挪開,與此同時耳邊響起呼嘯而過的嗡聲。

如果沒猜錯的話,剛才飛來的,正是利用消音器消除噪聲後的子彈。

而她被身後的青年迅速拉開,僥幸逃脫一死。

腦袋裏的阿統木已經開始罵娘:【這些人有病吧!你剛剛差點就一命嗚呼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我嗶——(此處和諧消音)】

江月年的腦袋到現在還是懵的。

這些人到底是什麽來歷,彼此之間究竟有什麽糾葛,以及,那個看上去冷冰冰兇巴巴的陌生人為什麽要幫她。

這一切都是未知數。

平靜的日常被攪得天翻地覆,然而生活總在無比真誠地告訴她:最糟糕和最匪夷所思的事情,永遠在下一秒。

——青年一把將她扛在肩上邁開長腿,迅速跑進身後的樹叢之中。

耳邊是轟隆隆的冷風和樹枝被掠動時的嘩啦聲響,身後那群瘋子罵罵咧咧地緊隨其後,但青年奔跑的速度遠遠超出常人,即便受了傷,居然也能把他們甩得越來越遠,直至身後再也聽不見任何腳步。

與英俊的異性亡命天涯,在影視劇或小說裏,大概會出現一系列公主抱和彼此許下諾言之類的橋段,然而這個定律放在此時的江月年身上……好像完全不起作用。

對方的動作粗魯又劇烈,別人是少女心爆棚的公主抱,再不濟也會把女方背在背上,只有她被毫不猶豫地丟到肩上扛起來。

像極了在建築工地裏單肩扛麻袋。

身為麻袋的江月年被顛得直犯惡心,五臟六腑全部攪成一團,腦袋裏只剩下一個念頭:

好。想。吐。哦。

“等、等等!”

她忍著難受低呼出聲:“雖然要謝謝你幫我躲開那一槍……可你逃跑為什麽要帶上我?”

真是想不通。

就像她之前說過的那樣,自己對青年來說只是個沒用的累贅,不但無法讓追捕他的人停手,這會兒還成了必須扛在肩上的負擔。如果放她離開,江月年開開心心地走,他安安心心地逃,誰都不會虧。

對方沒有回答,對此置若罔聞。

他表現得冷靜又可靠,江月年卻能清楚感受到青年的力道在慢慢減弱,身體極微弱地顫抖起來。

這人本來就渾身是傷,在這種高強度的奔跑下自然支撐不了多久。

正如江月年所想,這個念頭剛浮上她腦海,身下的人肌肉便猛地繃緊,隨即整個身體向下傾落——

之前所在的街道位於山腳下,他為了躲避追捕,刻意逃進了樹木茂密的深林之中。然而林子裏地形錯綜、地勢陡峭,陡坡與斷崖無處不在,有處滑坡被掉落的樹葉遮掩大半,青年腳步匆匆、被劇痛折磨得神志模糊,一時沒能留神,徑直跌了下去。

連帶著肩上的小姑娘一起。

江月年想,今天絕對是她有生以來最最最倒黴的時候。

那陡坡不高,加上摔下來時青年充當了肉墊,她並沒有受太多傷,只是手機從口袋裏摔出來,跌了個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只是筆直摔下來的青年本人,情況就實在稱不上好了。

身上的傷口在摔下陡崖時再度破裂,血像不要錢的水一樣往外流,身體重重砸在地面上的疼痛同樣不容忽視,像無形的大手般撕裂五臟六腑。

明明他才是強勢的那一方,這會兒兩人身份卻完完全全變了個樣。不說像之前那樣有恃無恐地劫持江月年,如今的他連站立都很難做到。

江月年很是困惑地想,如果這人能在摔下來時把她墊在身下作為緩沖,一定不會落得這麽狼狽的下場,可他非但沒那樣做,還在下墜的瞬間下意識護住她。

這個人……好像並不是太壞。

就連子彈即將射中她時,也是多虧他才逃過一劫。

察覺到她的視線,金黃豎瞳猛地一縮,不帶任何情感色彩地與之對視。

像一汪冰冷死水,看得江月年後背發涼。

就是在這猶豫的間隙,那人居然在滿身是血的情況下騰地起身,朝她猛撲而來。江月年一時沒有防備,被青年狠狠按倒在地。

濃烈的、屬於陌生男性的氣息洶湧而來,伴隨著滾燙的血腥味。

腦袋撞在地面上,疼得她差點流下眼淚。

“別出聲,別亂動。”

喑啞聲線像極了粗糙的細沙在摩擦地面,他面無表情,如捕食者看待食物一般打量她:“驚動別人的話,我會殺了你。”

他語氣冰涼,冷冽目光裏浸了殺意。這本應該是極為緊迫壓抑的場面,然而之前的奔跑已經消耗了他絕大部分體力,加之破裂的傷口慘不忍睹,已經沒剩下多少力氣。

明明冷酷又兇戾,聲音卻是輕飄飄的,抵在她脖子上的指尖微微顫抖。

這是種十分鮮明的對比,反倒襯托得他有種莫名狼狽,像是家裏養的貓生了氣,卻只能用軟綿綿的爪子抓撓主人手心。

阿統木嘖嘖:【好澀。】

江月年:……

夠了啊餵!你不應該是系統,你就是個尖叫雞!

青年說著輕咳一聲,緊接著咬住下唇,從鼻腔裏發出細弱喘息。對方好歹算是救命恩人,江月年此時的恐懼感消退大半,試圖輕聲安慰他:“你慢點說,別著急。”

他聞言怔楞一瞬,不知道是生氣還是羞憤,臉上浮起淡淡的紅。

哪有人質安慰綁匪的道理。

“這個姿勢不太好,我們能不能換個動作?”

以他目前的狀態,江月年能毫不費力將其撂倒。但對方的傷口經不起折騰,她又分不清這人究竟是敵是友,只得試探性地繼續問:“比如說,兩個人坐下來好好談話。”

青年沒有做出反應,她實在不喜歡這種別扭的姿勢,於是輕輕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沒想到直接把人家推倒在地。

“對對對對不起!”

萬萬沒想到看起來兇巴巴的青年早已是強弩之末,江月年匆忙想將他扶起。結果對方臉上的緋紅更深了些,像是賭氣一樣自己撐起身子,喘息著坐起來。

這下好像完全沒有站立的力氣了。

“我手機壞了,沒辦法打電話。”

森林裏東西南北全長一個樣,根本認不出進來時的方向。江月年一個頭兩個大:“你要不在這裏等等,我馬上出去報警和叫救護車。”

青年面色陰沈地凝視著她,眼底晦暗不清,仿佛藏匿了一片洶湧澎湃的暗流。鮮血加重了他修羅般不可接近的冷戾,卻也顯露出些許不易察覺的脆弱。

當他啞聲開口,聲音小得快要聽不見:“出去的話,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

“他們”應該是指那些追捕他的家夥。

想起那顆呼嘯而過的子彈,江月年暗自咬了咬牙:“什麽意思?你們到底是什麽身份?”

他極為疲倦地閉上眼睛,睫毛灑下大片陰影:“人體實驗,聽說過麽?”

江月年楞了楞。

“那家公司一直在秘密進行異常生物研究,目的是——實現各類異生物的融合。”

他說到這裏睜開眼睛,眼底有濃烈的恨意轉瞬即逝,隨即眸光一轉,帶了幾分自厭與戲謔地挑起眉頭:“我天生是龍人種族。看見這雙眼睛了麽?右邊是貓的瞳孔。耳朵是被移植的狼人器官,心臟來源於惡魔。他們就是像這樣,不斷制造著人為的怪物。”

人類是虛偽又貪婪的生物。

自作主張地將他捕獲進實驗室,生生斬斷屬於龍的兩角,又自作主張地在他身體裏放入許多本不兼容的東西。

然後滿臉嘲弄地看著他,眼神裏滿是鄙夷:“怪物裏的怪物,除了實驗室,還有什麽地方會接納你呢?”

在他的記憶裏,實驗室中總是充斥著各種異生物的慘叫。能僥幸存活的,會被當成試驗品繼續利用;萬一承受不住實驗帶來的痛苦,死了也不會有人關心。

無法逃離,無法求救,連求死都做不到,只能像動物一樣聽憑擺布。

直到他從新來的實習生口袋裏偷到門禁卡,並於昨天午夜打暈巡邏保安,逃出那棟建築。

在那一剎那,他久違地呼吸到了新鮮空氣,感受到四面八方湧來的風。

卻也從未有過地,感到了茫然無措。

那些實驗員說得不錯,他已經成了不被人接納的怪物。異生物的處境本就舉步維艱,他這副怪異至極的模樣更顯得格格不入,路上的行人偶爾瞥見他身影,無一不露出十分驚恐的模樣,低頭繞道而行。

他是孤兒,沒有可以依靠的家人,更沒有可供棲息的家。被抓進實驗室整整兩年,和以往的朋友早就斷了聯系,就算逃離那棟研究所,等待在未來的,仍舊是毫無希望可言的地獄。

不過像他這樣的怪物,理所應當生活在地獄裏吧。

看著莫名其妙被自己扯進災難裏的人類女孩,龍人指節微動,緊握成拳。

他的本意只是將她作為人質,逃脫實驗室搜捕,沒想到那群混蛋早就沒了良心,居然試圖對同類動手。不過想來也是,人體實驗是被嚴令禁止的項目,這個女孩目睹了他的存在,哪怕只是窺見整個機構的冰山一角,他們也必然會下死手除掉她,無異於甕中之鱉。

他本來,的的確確是討厭人類的,恨不得將自己受到的痛苦千百倍地還給他們。

但或許是心裏殘存的零星善良與愧疚作祟,他不知怎地就把這姑娘扛在肩膀上,帶著她一路狂奔。

……那都已經不重要了。

得知真相後,面對他這個面目可憎的怪物,她一定會覺得無比厭惡。

畢竟連他自己都憎恨著這具醜陋身體,更不用說,他是導致她陷入危機的罪魁禍首。

四周短暫地陷入了寂靜。

龍人聽見女孩恍然大悟的輕呼,然後是她略帶了慌張的、小心翼翼的低喃:“原來是這樣。那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很痛吧?”

他的角不見了,大概率是被折斷或切掉,更不用說眼睛和心臟那種地方,還有他殘破得不忍直視的尾巴。

想想就超級難受,也不曉得他是怎樣硬生生地挺過來。

至於他把她作為人質,應該的確是無可奈何之下的舉動,後來幫她躲開子彈、帶著她逃跑,都能說明本性不壞。

之所以會看起來那麽兇,是因為長期受到了實驗室的虐待。要是她被關在那種地方進行慘無人道的試驗,絕對分分鐘想要毀滅地球。

沒錯!一定是這樣!

總結:一切都是試驗公司的錯。

青年微微怔住。

在實驗室裏,他被當做用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工具,研究員們對他受苦時的模樣評頭論足,有時甚至會相互打賭,看哪個種族能夠承受更多疼痛;後來僥幸出逃,人們只看見他與常人截然不同的相貌,望著鮮血淋漓的尾巴與金黃雙瞳戰栗不已,仿佛他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這是第一次,有人問他會不會痛。

怎麽不痛呢。

那些人肆意折磨他,獰笑著拔去尾巴上的鱗片,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疤,美名其曰“試驗龍人種族的自愈能力”;器官嫁接在身體後的排斥反應往往能把他逼得發狂,那是深入骨髓的痛,好像每一滴血液都在腐爛發臭,化作腐蝕性硫酸,把內臟侵蝕殆盡。

可人們從來只是笑他,或怕他。

“如果他們已經開始大規模搜山的話,以我的運動神經,貿然往外跑很可能被抓住。”

江月年看著半坐在地的男人,有些惆悵地晃了晃被摔壞的手機:“電話打不出去,人也出不了山。唯一可行的方法,好像只有先找個隱秘的地方藏一藏身,等你的傷愈合一些,再憑借你遠超常人的速度沖出重圍,跑去外面求救。你覺得呢?”

這似乎是唯一的方法。

他應聲點頭,心裏卻暗自腹誹,之所以與他和平共處,只是因為這個女孩需要他。

他們彼此利用,不存在信任一說。

見對方點頭同意,江月年向前伸出右手,想將他從地上拉起:“我叫江月年,你的名字呢?”

名字對於他來說,是非常久遠的記憶。

實驗室裏的人稱呼他為編號“037”,他也漸漸對此感到習慣,曾經的姓名究竟是什麽,幾乎快要回想不起來。

那個名字象征著從前的他,青年不知道,如今的自己還有沒有資格繼續使用。

他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對於曾經的自己來說,這樣狼狽的人生無疑是種徹徹底底的玷汙。

“……我沒有名字。”

他沈默良久,終於低聲開口:“不需要你幫忙,我自己可以——”

他說著試圖強撐起身子,破裂的傷口隨著肌肉用力,如同皸裂的土地破開豁口,湧出絲絲縷縷血跡。

遍布全身的劇痛迫使龍人咬緊牙關,在下一瞬間,手臂上便傳來從未體驗過的柔軟觸感。

江月年輕輕握住他手臂,另一只手扶在對方溫熱的後背,借著她的力道,青年終於能勉強站立。

從他身上溢出的鮮血,還有臟汙的泥土,全部沾在江月年上衣。

他莫名覺得有些難堪,與她精致又漂亮的外表相比,傷痕累累且滿身灰塵的自己像極了落難的野獸,骯臟醜陋得叫人惡心。

“哇!你好高!”

然而江月年完全沒在意這一回事,註意力完完全全在其他地方。她眨巴著圓潤黑亮的大眼睛,嘴巴因為驚訝張成圓圓的形狀:“從第一次見面就這麽覺得了,你身高是多少?應該有一米九幾吧?”

青年沒有回應。

她也並不覺得難堪,一邊扶著他尋找可供休憩的地方,一邊繼續小聲叭叭叭:“你說你沒有名字,那我以後應該叫你什麽才好?叫‘餵’不太禮貌,‘你’又完全沒有辨識度——要不叫你迪迦?悟空?康娜醬?這個名字的主人是個非常出名的小龍人哦。”

這些是什麽鬼。

這回他終於硬邦邦地出聲:“不要。”

頓了頓,又看起來不大情願地補充:“……叫我‘龍’就好。”

江月年看上去不靠譜,沒想到出乎意料地有用,沒過一會兒就在樹叢掩映的角落裏找到一處隱匿洞穴。

她這次出門是為了參加彩排和正式演出,因此挎包裏並沒有裝什麽有用的東西——除了一瓶礦泉水,還有那個被摔得毀了容的手機。

她今天就不該彈什麽情歌,而應該彈奏肖邦的夜曲,祭奠她死去的手機。

一想到這個,江月年又沮喪起來。

她和秦宴同學約好了要在會場見面,但她平白無故陷入這樣大的一場僵局裏,還沒辦法告訴他自己的遭遇。對於秦宴來說,簡直跟被放了鴿子沒什麽差別。

他一定會不開心。

江月年不希望別人因為自己感到難過。

她想到這裏,忍不住在心底嘆一口氣。

當務之急是躲避搜捕,保證她和龍都能活下去。要想向秦宴同學道歉,前提條件是能保住這條命,活生生地再度站在他眼前。

這個洞穴十分狹窄,只容得下四個人左右的空間,洞穴口被枯枝敗葉和新生的藤蔓遮擋,只露出細碎的縫隙。

精疲力竭的龍人靠坐在角落裏,江月年悄咪咪靠近他一些:“讓我來看看你的傷吧,用水把臟東西洗掉才不會感染。”

青年無言擡眸,淡淡看她一眼。

他周身還是彌漫著股生人勿近的冷意,似乎對身邊的一切都充滿厭惡情緒。真奇怪,明明身上有那麽多可怕的傷,他卻像個沒事人一樣,眉宇間是滿滿的無所謂。

渾身上下,一點屬於活人的生氣兒都沒有。

江月年皺了皺眉,低頭細細打量他的情況。

皮膚上殘留著許多被刀刃劃破的傷口,有的愈合成深褐色疤痕,有的在摔下陡坡時被摩擦得裂開了口,血水混著泥土灰塵流下來。心臟附近有被切開過的痕跡,留下難以抹去的縫合印記。

龍說過,那些人會以“測試異常生物的疼痛承受能力”為理由,對他們進行不加節制的虐待。

她看得連自己也覺得渾身發疼,把礦泉水打開,不甚熟練地替他清洗背部的泥沙。

與封越修長纖細的少年體型不同,龍的身體充滿了青年男性獨有的力量與強健感。肌肉線條流暢伸展,渾身散發著灼人熱氣,肩胛骨如蝴蝶般向兩邊展開,隨著呼吸上下起伏。

冰涼的礦泉水倒在傷口上,像是燥熱不堪的土地突然迎來一場春雨,火辣辣的疼痛被澆滅大半。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龍人呢。”

身後傳來小姑娘極力壓低的聲音,帶了幾分淺淺的笑意:“我哥哥曾經告訴過我,龍人是非常強大的種族,身體素質和運動能力比人類優秀很多,今天看見你,總算是長了見識。說起這個,你跑步的速度也太快了吧!那些人本來離我們不遠,結果轉眼之間就沒影了,哇,總之就是超厲害的!”

明明是江月年在誇獎他,卻表現得比他本人還要開心,說完還情不自禁地自顧自笑起來。

……幼稚。

“其實我在動畫片裏見過龍人,《小林家的龍女仆》聽說過嗎?好幾年前的作品了。那裏面的龍娘和你一樣長著大尾巴,豎起來的金黃色瞳孔,還有大大圓圓的歐派——不對不對,你沒有那玩意兒。”

她真是很愛說話,即使在這種危機四伏的情況下、面對他這麽沈默寡言的人,也能滿嘴跑火車說個不停:“不管怎樣,龍娘真是超可愛的!大大的尾巴搖搖晃晃的時候,讓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你別擔心,等你尾巴上的傷口痊愈,也會像她們一樣可愛。”

龍滿臉嫌棄。

他才不要哦,誰願意跟“龍娘女仆”混為一談。

而且怎麽會有人用“可愛”來形容龍。

……還說很想摸一摸他們長滿鱗片的碩大尾巴。

她不應該害怕嗎?

江月年不緊不慢地說,手裏的動作也不緊不慢地進行,瓶子裏的水用完,就去附近的小溪裏裝上一些。荒郊野嶺就是這點最好,能順理成章地享受來自自然的饋贈。

後背清理完畢,便到了龍人獨有的尾巴。

比起後背,他尾巴的情況可要嚴重多了。

龍族的鱗片是規整菱形,暗綠的色澤靜靜沈澱,在浮動的光斑下如同翡翠。他的龍鱗被人刻意剝去許多,露出內裏粉色的血肉,有的地方不僅被剝掉鱗片,還用刀具一類的物品狠狠劃過,皮膚被切割後向裏凹陷,讓江月年不忍細看。

她連澆水的手都是抖的,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

“我沒關系。”

倒是當事人自己發了話,用漫不經心的語氣:“你不是在澆一朵嬌花。”

江月年:哦。

用水沖去絕大多數泥沙後,需要江月年用手指擦去殘留在龍鱗上的汙漬。

鱗片比想象中堅硬許多,和鮫人柔軟單薄的魚鱗相比,簡直稱得上是一片片冷硬的鐵塊。她放輕力道慢慢拂過,指尖與鱗片接觸的間隙,龍尾猛地繃直。

“抱歉。”

她被嚇了一跳:“我弄疼你了嗎?”

對方的聲音悶悶傳來,帶了點若有若無的沙啞:“……沒有,繼續。”

他停頓一會兒,有些僵硬地解釋:“只是尾巴比較敏感。”

那也就是被她弄疼啰?

江月年總覺得對不起他,在手指即將再度碰到龍鱗時,猝不及防想起曾經哥哥對自己說過的話。

“龍人吧,基本都是冷漠又傲慢,不喜歡和別人接觸,其中最最最大的雷區,就是他們的尾巴。龍人的尾巴分布著許多感官神經,一旦就觸碰,就會下意識感到……嗯,類似於被撓癢癢肉一樣的感覺。”

“所以在龍人種群裏,只有兩個人的關系非常親密,才能互相摸尾巴,基本上是家人或戀人之間的小情趣吧——年年以後見到龍人,可千萬不能隨便摸人家尾巴,不然會被當成你對人家有意思,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你拐跑的。”

握著水瓶的右手停了一下。

不對不對,現在不是想那種東西的時候。

江月年把雜亂的思緒從腦海裏全部趕走,把全部註意力放在龍的尾巴。

她動作小心翼翼,但只要有所觸碰,傷口就必然會帶來難以忍受的疼痛。跟前的青年嘴上不說一個字,筆直緊繃的尾巴卻再直白不過地表明了他所承受的痛苦,有時實在無法忍耐,尾巴的尖端會輕輕顫抖起來。

她於心不忍,於是在用水清洗後稍稍低下腦袋,朝流血最嚴重的地方慢慢吹氣。

在感受到那股柔風時,尾巴尖尖像天線那樣猛地豎起來。

涼絲絲的氣息盤旋在傷口上,把之前淋在鱗片上的水沁得更加冰冷,溫柔風將痛苦全然包圍。

對於龍來說,那是種很奇怪的感覺。

全身上下最為脆弱敏感的地方被輕輕撫摸,與此同時還纏繞著人類冰冷的吐息,痛與癢交織,抓撓在心尖之上。

似乎要比單純的疼痛更為難熬。

哪怕明白這個人類之所以幫他,只是想要借助他的力量逃出生天,可許久未曾被溫柔對待的龍人還是下意識短暫地卸下了心防,覺得這樣的感受……

好像還不錯。

“多謝。”

他終於主動說話,末了自嘲地冷冷一笑:“龍人的自愈能力很強,像我這樣的殘次品,其實不值得你花太多時間照顧。”

話音剛落,一陣風就倏地從身後躥到跟前。

那個人類女孩一本正經地板著臉,睜大眼睛與他四目相對。

“請不要這樣說。你……你才不是殘次品呢。”

她停頓幾秒,深吸一口氣:“我沒經歷過你的人生,所以沒資格指手畫腳。可我覺得,雖然被他們強迫做了實驗,但你跟我一樣,都是完完整整的個體啊。”

青年透過淩亂的發絲與她對視,金黃眼瞳裏看不出喜怒,平靜得猶如一潭沼澤,瞧不見一絲一毫希望。

“我們都有兩只眼睛,一個鼻子和一張嘴巴,耳朵也是剛剛好的兩只。”

龍即使重傷,也擁有著無與倫比的壓迫感。江月年努力保持與他對視的姿勢,無論如何,至少在氣勢上不能輸。

她說著伸出手,食指指尖停留在與他鼻梁相距咫尺的半空:“我們腦袋一樣地轉,鼻子一樣地呼吸,血液一樣地流,都是從這裏慢慢循環,一直往下——”

食指從鼻梁下移,沿著青年修長的脖頸緩緩下行,最終落在血肉模糊的胸口。

“一直往下,會到達心臟的位置。”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朝他眨眨眼睛:“我們的心臟也隨時都在跳動啊。它們不僅聲音沒什麽兩樣,都是撲通撲通響,就連頻率也差不了多少。”

在這句話落下的瞬間,江月年似乎下定了某個決心,輕輕握住龍的左手手腕。她的動作拘謹又小心,將其放在他心口的位置。

在那之後,又伸出另一只手抓起他的右掌,移動到她自己的心臟附近。

龍沒有反抗。

心臟跳動的聲音不知為何變得格外清晰,那股不斷撞擊的力度又快又兇,好像能順著血跡遍布全身。

眼前的女孩瞇著眼睛笑笑,聲線柔和地繼續說:“你看,我們其實沒什麽不同,不管變成什麽模樣,每個種族都是一樣在生活。與其厭惡自己的身體,倒不如跟我一起想想辦法,讓那些將你變成這個樣子的壞家夥得到應有的懲罰,不是嗎?”

她沒有害怕或厭惡他。

而是認真地告訴眼前被拼接縫合而成的怪物,他們並沒有什麽不同。

一左一右,兩只手掌分別貼在兩顆心臟上。

龍感到同樣暖和的體溫,心臟不斷跳動,隔著薄薄一層胸腔與掌心相撞。

他從未如此認真地感受自己與他人的心跳,也從未意識到,原來自己的生命是這樣熾熱、有力、又鮮活。

江月年說得不錯。

他們兩人的心臟,真的在以極為同步的頻率,穩穩當當地跳動著。

沒有什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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