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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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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天空下,密密麻麻的墳丘連綿起伏。墳丘中間歪東倒西地立著幾棵白楊樹,樹上只剩下空蕩蕩的枝椏。一群饑餓烏鴉蹲在樹椏上,呱啦呱啦地亂叫。

曲良因身上披著易道的長衫,站在一口漆黑的棺材旁,兩眼通紅地看著易道光膀子挖墳坑。

在李嬤嬤的主持下,她匆忙嫁給了易道。

剛行完禮李嬤嬤就過世了,她悲痛萬分,恨不得跟了李嬤嬤去。就在她哭得天昏地暗,翻箱倒櫃尋銀子想給李嬤嬤買口薄皮棺材的時候。易道,這個莫名其妙成為她丈夫的男人,不知從哪扛回了一口杉木棺材。棺材很厚實,敲上去悶悶無聲。表面塗著上等黑漆,色澤光亮,棺身繪滿蓮花落。又置辦壽衣壽禮幾大件,請街坊大媽替李嬤嬤穿衣打扮。這才送李嬤嬤入了棺,在幾個嗩吶手和幫手的簇擁下,吹吹打打將棺木送到墳場。

災年眾人沒力氣,幫手們草草挖了個坑就要把棺材放下去。易道見周圍埋得淺的墳都已被野狗刨開,又跳到墳坑裏挖起來。他力氣大動作快,沒多久就獨自挖出了個一人多深的墳坑。

曲良因呆呆地看陌生的丈夫忙裏忙外,惶惶不安的心神像有了主心骨一般稍稍安定。依然悲慟欲絕,但心中蕩漾的滿滿感激無法言表。

送李嬤嬤入了葬,又在頭七那天燒點東西,喪事就算結了。

燒完遺物和紙錢,曲良因在李嬤嬤墳前磕了一個頭,然後就這麽跪著發呆。她不知道她該去哪,也不知道該怎麽辦,腦袋裏一片混亂。想問問李嬤嬤吧,李嬤嬤又埋在土裏不會回答她。

“該走了。”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冷冷的像早晨浮在青石板上的冰霜。

扭過頭一看,易道拉著輛驢車,站在不遠處的大道上。

這就是從今往後,同她連在一起的人,她的丈夫?心裏頭微微一定,曲良因慢慢地站起身朝易道走去。走了兩步,一個不註意薄薄的鞋底踩到一根竹簽,疼得她輕叫一聲。

“沒事吧?”易道走過來,彎腰執起她的腳。

全身一歪,趕緊扶住易道的肩膀,曲良因心中忐忑不安。因為同別家的女子不一樣,她沒裹腳。蓮步半折小弓弓是許多人家挑媳婦的標準,要是易道嫌棄她是天足……

好在她多慮了,易道似乎並沒註意她的腳是大還是小。拔出曲良因鞋底的竹簽,他直起身:“你的鞋很薄。”說完單手把曲良因抱起,像抱小孩子似的朝驢車走去。

第一次被男人緊緊地抱在懷中,感覺到易道胸前起伏的肌肉線條。曲良因的臉燙得像熟透的蝦子,心臟撲騰騰狂跳。渾身不自在,一雙手捏出了汗水。但她不能拒絕,因為抱著她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她以後的天……

將曲良因放在驢車上,又拉過薄毯搭在她腿上。易道坐在她身邊,一甩鞭子,驢車叮叮當當朝前面走去。

見驢車上拉著幾個沈沈的口袋和一些家夥什,曲良因鼓起勇氣問:“夫郎,我們是要回成都嗎?”

過了一會兒易道才扭頭看著她:“夫郎,叫我?”

曲良因的一顆心霎時跌到了谷底,她低下頭:“嗯,你我已是夫妻,我理應叫你夫郎。”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然她從小跟杜公子訂了親,但兩人還未行過禮不算夫妻。如今她和易道是當著李嬤嬤的面,對著天地拜了堂成了親的,是堂堂正正的夫妻。以後她不會再與杜公子有什麽瓜葛,自是一心一意服侍丈夫。

可如果她的丈夫不認可兩人的婚事……

“那我,該叫你什麽?”易道認真地問。

曲良因擡起頭看著他,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裏閃著堅定的光:“你得叫我渾家。”

心中已打定主意,若易道不承認他們的已婚的事實,她便一頭撞死在路邊,用血洗凈自己的清譽,保住曲家的名聲。

易道沈吟:“渾家……”

不知是不是曲良因的錯覺,她竟看到易道的嘴角稍稍揚了一下。

轉頭看著前面,易道一揮鞭子:“渾家,我們不回成都,我們去逃荒。”

婚後不到兩天,曲良因便跟著丈夫一起踏上了逃荒之路。

雖說曲良因嬌生慣養,可母親怕她鬧笑話,早早便告訴她為人妻子的義務是侍奉公婆,服侍丈夫,漿洗縫補,做飯掃地。初為人婦,曲良因拿出十二分心準備做一個好妻子,在逃荒路上好好照顧丈夫。

但曲良因很快就發現,婚後生活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她的丈夫易道十分勤快,各種家務事做得又快又好。每天她還在睡夢中,易道就洗完了所有要洗的衣裳,掛在木堆旁細細烤幹。還抽空用破布給她納了雙鞋墊,針腳意外的整齊密實,塞在鞋裏又暖和又厚實。曲良因驚訝無比,問易道怎麽會納鞋底。他只說從小無父無母,自己照顧自己,所以習得所有家務。

不管漿洗縫補全包,燒火做飯的事易道也一並攬了。從嫁給他的那天起,曲良因就沒再餓過肚子。

每天早上她一睜眼,易道早就備好了一盆溫熱的洗臉水,一盒潔面的茶粉,一盒馨香的珍珠面霜。待她洗完臉梳好頭發,易道又在折疊小桌上擺好了早點。早點很少重樣,白粥,豆粥,小米粥,腌黃瓜,酸辣土豆絲……

易道的廚藝很高,能將很普通的食物做得異常可口。但他自己吃得很少,而且幾乎不在曲良因面前吃東西。有次曲良因問起,他才道出自己不習慣同別人一起吃飯,早在飯菜起鍋時他就已經吃過了。

等曲良因吃完早餐,兩人便趕車上路,走兩個時辰就停下。曲良因在周圍散步休息,易道挖土磊鍋燒火做午飯。大米在鍋裏煮開,濾掉湯汁扔進蒸子,白氣冒起就算蒸熟。揭開鍋蓋,白生生的米飯粒粒分明。再切個辣椒圈炒個臘肉,溜個酸辣土豆絲就是一頓樸實的午餐。

路上逃荒的人太多,噴香的味道常常引來很多人圍觀,有時還會引來爭搶食物的強盜。有人圍觀易道當沒看見,要是有人跑過來搶東西吃,他便毫不客氣。不管對方是男是女,拎住對方的脖子往遠處扔出十多米完事兒。來一個扔一個,來兩個扔一雙,就算是五個六個大漢眨眼之間也能被他扔個幹凈。

雖然驢車上裝著滿滿幾大袋大米,還有一袋土豆,一袋臘肉。但易道從不施舍給別人,也不讓曲良因施舍,即使對方是小孩也一樣。

一次有位母親將個快餓死的小女孩往他們的驢車旁一丟。見小女孩奄奄一息,曲良因於心不忍,瞞著易道偷偷把孩子抱到一塊大石頭後面。給小女孩餵了口米湯,又捏了個米飯團子給小女孩。吃過東西小女孩立刻來了精神,拿著米飯團子哧溜一下跑了。

沒等曲良因走回驢車,那小女孩又跑了回來,身後還跟著一群小孩。幾十個小孩飛快地湧過來,拉拉扯扯圍著曲良因喊餓。大概是餓得太狠,這些孩子像一群可怕的小蝗蟲,將曲良因團團圍在中間。奪去了她手裏的碗,還抓著她的外衣往下扒。有甚者居然抵擋不住她身上散發出的珍珠膏的香味,忍不住張嘴咬住了她的胳膊。

就在她驚恐萬分的時候,正在驢車那邊刷鍋的易道聽到動靜,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幾步跨進孩子群,挽住曲良因的腰將她扛到肩頭,然後兇巴巴地朝孩子們一吼,露出了兩枚尖尖的獠牙。

曲良因的腦袋搭在易道的後背上,沒看清易道對小孩們做了什麽。只看到孩子們兀地楞了一下,隨後哭喊著四處逃開。接著易道把她放回地面,右手拎著一個驚恐萬分的小男孩送到她面前:“他咬你一口,你也咬他一口出氣。”

曲良因當即從驚恐中回過神,噗嗤輕笑出聲。她當然沒咬小男孩一口,將小男孩從易道手裏抱過來,掏出衣兜裏一根紅薯幹遞給孩子,然後將孩子放走了。

易道用黝黑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伸手替她攏起散亂的發髻:“渾家,你救不了他們。我們的糧食不多,沒糧食你也會餓死。不許再給,別人吃的。”

粗糙的指腹從曲良因臉頰上劃過,羞得曲良因羞兩頰緋紅,忙低頭應了聲:“嗯。”

盡管已經是夫妻,但平常兩人不註意觸碰一下就能叫曲良因羞上半天。更別說每晚睡覺時,易道守在窩棚口,與她只隔著一層薄薄的布簾。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礙著男女大防,就連父親也很少見,她何曾與男子如此親近過?所以每晚都要翻很長時間的燒餅才能迷迷糊糊入睡,一旦易道稍稍離開一會兒,她又會不安的醒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只要有易道在身邊,她便能很安心很安心。有易道的陪伴,有吃有風景看,整個逃荒過程在她看來悠閑得如同出城踏青一般。

她想,今生嫁得這個夫郎,她是十分稱心如意的。

對曲良因女兒心思的變化,易道似乎一點不知情。他每日吃得少做得多,用驢車拉著他的媳婦,穩穩當當地走向災民越來越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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