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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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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份, 平城已經早早進入秋季。

晚上風涼,吹得酒後的人醉得一塌糊塗。

也吹得清醒的人愈發清醒。

周延禮是清醒的那一個,他俯身低首。

陳佳肴仰頭。

他們雙方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彼此的身影。

周延禮看得更清楚。

畢竟陳佳肴鮮少敢這樣與他對視。

周延禮沒覺得被冒犯, 反而在心底生出幾分微妙的爽感。

他盯著陳佳肴,低聲問:“那你想說什麽。”

她問我說了你就會做嗎?

他問那你想說什麽。

言外之意是, 你想讓我做什麽。

陳佳肴恍惚了一瞬,她張了張嘴, 隱約說了兩個字。

周延禮盯著她的唇,眼睛瞇起, “什麽?”

路邊陡然響起一陣鳴笛, 陳佳肴似是猛地回神。

清醒了一大半。

周延禮看她眼睛瞪得像小鹿, 口吻裏多了幾分玩味。

“清醒了?”

陳佳肴嘴巴翕張, 沒說出個所以然。

她想下意識道歉, 可又覺得自己沒做錯什麽。

於是只能努力把眼睛睜出幾分無辜來。

只是比起周延禮, 她這裝傻充楞的段位才哪到哪?

不過周延禮這會兒也沒跟她計較。

一只小醉貓而已。

“自己站起來?”周延禮又出聲。

陳佳肴當然要自己站起來,只是到底喝了酒,又蹲了那麽久, 著急忙慌站起來,眼前猝不及防黑了一瞬。

她兩手在半空中抓了兩下, 抓住了周延禮的手。

——準確地說, 是周延禮主動遞過來的。

周延禮穿得少, 手有些涼,像山裏的秋風。

陳佳肴穿得不少,又喝了酒,手上溫度很高。

兩手相握,溫差像一記重拳,錘在了陳佳肴心上。

僅一秒, 陳佳肴逃避一般松開。

周延禮視線掃過自己被丟棄的手,沒生氣,反而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而後不動聲色收回,淡淡丟下一句:“回家。”

他轉身朝路邊的車走,陳佳肴小步跟著,在抵達車門旁時,忽然擡起頭。

周延禮還沒上車,察覺她的動作,也擡起頭。

他什麽都沒問,陳佳肴卻知道要回答什麽,她說:“我想走一走。”

陳佳肴已經做好了周延禮甩手離開的準備,卻不想下一秒就看到周延禮打開車門,從駕駛座拿出了外套,然後關上車門。

轉身之際,他動作停下,側目看向她問:“怎麽不走?”

陳佳肴一楞,“你……”

周延禮“嗯”一聲,“一起。”

陳佳肴感覺手上溫度更燙了。

一路順著脈搏紋絡攀升抵達心窩,把一顆本就醉在酒精裏的心燒得更難受。

她原地駐足兩秒,而後深深吸了口氣,擡腳跟上周延禮。

此時還不到十點,又趕上國慶,路邊林立的大廈還閃著五彩的霓虹燈。

夜晚被照得更加明亮,頭頂那輪彎月顯得不過如此。

他們一路沈默,走過一個又一個街口。

遇紅燈停,等綠燈亮。

直到抵達一個廣場。

這周圍有商場,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月亮顏色更淡。

周延禮忽然停了下來,他擡頭看向廣場中央的大屏幕,看上去也像在看月亮。

陳佳肴卻在看他。

夜色更深,光影斑駁,照得周延禮表情變化更加難以捕捉。

可是有那麽一瞬間,陳佳肴確定自己看到周延禮唇角掀起一抹譏諷。

她一楞,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大屏幕。

屏幕裏正在播放一段采訪,某著名主持人采訪一個年輕貌美又很有能力的創業女總裁。

女總裁穿得知性,臉上的笑也溫和,她氣質很高雅,開口是嚴謹又專業的術詞。

可是這個人跟周延禮有什麽關系?

陳佳肴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忽然聽到主持人問一句:“冒昧地問個題外話,您目前的感情生活……?”

女總裁露出一個有些羞澀卻也坦蕩的笑,她擡起右手晃了下,“我已經訂婚了。”

不知道為什麽,陳佳肴直覺自己不能錯過周延禮此時的表情。

她猛地扭頭,果不其然看到周延禮眸中閃過一道難以言喻的光。

陳佳肴抿了抿唇,忍不住開口問:“你認識她?”

周延禮把目光從熒幕移到陳佳肴臉上,他默了一瞬,開口說:“還要在轉會兒嗎?”

陳佳肴眼裏的光暗去,她忍了一晚上的情緒終於如海水倒灌一般湧上心頭。

鼻尖酸楚,她聲音哽咽地問:“為什麽不能正面回答我?”

“這是個很難的問題嗎?”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長大了。”

“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意識到——”

我其實已經長大了。

可是她真的長大了嗎?

陳佳肴沒有底氣說出這句話。

她噤聲,咽回了後半段。

擡起手把被風吹亂的頭發勾掛到耳朵上,她露出了今晚第一個笑,她說出今晚第一個道歉。

“對不起,我可能真的喝多了。”

“我們回去吧。”

話落,她轉身要走。

周延禮出聲:“一個舊人。”

在傳統意義的長大成人之前,陳佳肴沒怎麽有過情緒崩裂的時候,僅有兩次,也沒換來周延禮什麽如大人一般的交流。

他一直拿的都是嚴肅長輩的牌。

陳佳肴雖然心裏埋怨,但也已經不可阻擋地習慣了。

以至於周延禮忽然跟她平級交流,她反而不太習慣。

她楞了一下,“什麽?”

周延禮扭頭與她對視。

周延禮的“主動”給陳佳肴灌輸了一股膽量,她追問:“誰?”

周延禮還是看著陳佳肴,數秒過後,他忽然喚一聲:“陳佳肴。”

陳佳肴輕輕應了一聲,然後她看到周延禮再次扭回頭看向大屏幕。

屏幕的光冷白,照在男人臉上放大了他眼中的冷漠。

她聽到周延禮說:“這是你爺爺曾經的一個學生。”

陳佳肴聞聲不可置信瞠目。

周延禮似有察覺,扭頭,默了兩秒,“你知道?”

陳佳肴張了張唇,最後只是輕輕點了下頭。

話說到這裏,好像突然就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了。

周延禮一向話少,更何況這是別人的事情,他更不會發表更多的言論。

只是陳佳肴有想問的問題,她看著屏幕裏光鮮亮麗的女人,輕輕問了一句:“你難過嗎?”

周延禮沒回答她。

可是陳佳肴卻突然覺得有點難過。

她在語文課上學過很多有關“諷刺”的情節和片段,每一次她都是淺淺讀懂一層。

這一刻,陳佳肴忽然懂了什麽叫諷刺。

四年過去,這個女人依然很年輕。

她學歷好,能力強,未經輿論,沖動的勁頭過去,等待她的更為廣闊明亮的未來。

可是陳爺爺呢?

沒有陳爺爺了。

陳佳肴呼吸一滯,突然彎下了腰。

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地上,她快要不能呼吸。

耳邊周延禮問她:“為什麽哭。”

陳佳肴沒回答,只是更加無聲且洶湧地落淚。

“陳佳肴。”周延禮又喚了一聲。

陳佳肴忽然擡起頭,她眼裏臉上全是淚,雙手死死抓住周延禮的手臂。

她聲音沙啞地問:“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相信她?”

周延禮沒說話,只是擡起一只手輕輕擦去陳佳肴眼角的淚。

陳佳肴追問:“你是不是一直都沒相信過她?”

她情緒像突然崩潰了一樣,她不停地問很多問題。

“你是不是覺得她很年輕,她不夠成熟,她根本不懂什麽叫喜歡?是不是覺得她根本沒有分清楚她對爺爺什麽感情?”

“周延禮,你說話啊。”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好不好……”

可周延禮依舊什麽都沒說,他只是輕輕擡手蓋在了她眼睛上。

聲音低下來,帶著安撫不懂事小朋友一樣的口吻說:“好了,都過去了。”

過去?

怎麽過去?

陳佳肴感覺自己再這樣下去就要瘋了。

情緒分崩離析就在一瞬間,她聽不得周延禮這樣敷衍的語氣,她一把拿下周延禮的手,眼睛直直盯著周延禮。

她脫口一句:“那你相信——!”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

求知欲與聲音一同戛然而止。

陳佳肴收了聲,看著周延禮平穩如常的表情,目光一寸一寸下移,落在她握著周延禮手的手。

她幾近瘋掉,他卻依然滿目雲淡風輕。

她還要問什麽?

她還能問什麽?

片刻,手機鈴聲停止。

陳佳肴也輕輕松開了周延禮的手。

她像突然釋懷了一樣,始終壓在心口的一塊大石頭驟然落地消失。

此時醉意也幾乎全部消散。

隔壁商廈到了下班的時間,一盞盞燈漸滅。

頭頂月光好像慢慢亮了起來。

陳佳肴擡起手輕輕抹了把臉,她說:“我也想變得跟她一樣優秀。”

“我打算出國了。”

“周叔叔。”

夢中一道身影晃過,周延禮睜開眼。

厚重的窗簾縫透著一道明光,周延禮躺了兩秒,伸胳膊拿桌子上的手機。

早上八點十分了。

起遲了。

周延禮早上有課,現在肯定來不及了。

他順手翻到鬧鐘頁面,發現自己昨晚忘記定鬧鐘了。

無聲閉了閉眼睛,跟其他老師換了節課,然後起身洗漱。

出家門前,周延禮收到換課老師發來的微信:周教授,這個月都第幾次了啊。

周延禮面無表情把手機放回口袋,“砰”一聲關上門,進電梯下樓。

電梯門合上前一秒,周延禮忽然摁了開門鍵。

電梯打開,他面無表情走出電梯。

回家。

再出來,手裏拿著剛剛忘記的文件。

上午十點,一節大課。

周延禮準時抵達教室,他掃了眼臺下,基本全員到齊。

目光掃過角落費勉的時候,周延禮停了一瞬,而後若無其事地收回。

如常打開電腦,打開ppt,聲音無波無瀾講課。

五分鐘過去,臺下學生各個滿臉迷茫。

周延禮心情不悅,“怎麽回事?”

有人小心翼翼舉手說了句:“教授,我們班該上下一部分了。”

周延禮一頓,抓著鼠標的手緊了緊,片刻直起身,低聲一句:“抱歉。”

晚上八點,周延禮回家。

他沒把車子停進地下停車場,而是停在了家單元門口的停車位。

剛下車,灰貓翹著尾巴蹭了過來。

周延禮大步往電梯的方向走,灰貓跟了一半,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停下來。

它蹲在原處,歪著腦袋看周延禮。

周延禮抵達電梯口前一刻,轉身折返。

他與灰貓對視,然後轉身走向灰貓的窩。

擡手把窩端起來,他看著灰貓說:“我只問一遍,跟我走嗎?”

灰貓細細喵了一聲。

周延禮沈默兩秒,端著貓窩轉身走進電梯。

灰貓跟著進了電梯。

秋去冬來。

臘月已至。

周延禮推開辦公室的門,一擡頭,看到陸尋在自己辦公椅上癱著。

他走過去,隨手端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口水。

陸尋看了眼桌子一角放著的日歷,十二月二十一,進入冬至了。

往年的平城這個時候已經落了好幾場大雪,今年卻沒半點動靜。

沒雪沒雨,天氣便更加幹燥,催得人心煩意亂。

陸尋慢吞吞伸了個懶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唄,周教授請我吃飯?”

周延禮把餐卡往桌子上一扔,“自己去。”

陸尋“嘖”了一聲,“就你這一副甩卡渣男相,要是我我也受不了。”

“我連三年都受不了,早走了。”

周延禮聞聲驟然掀眸。

開著暖氣的辦公室忽然冷了幾度,陸尋沈默幾秒,果斷認慫:“對不起,是我嘴欠,與你渣沒關系。”

周延禮移開目光。

兩個月了。

距離陳佳肴出國已經過去兩個月了。

這是唯一一次陸尋提起“離開”這個話題,周延禮沒有過分黑臉。

陸尋感覺自己今天也許能問出點什麽,他試探地蹭到周延禮旁邊,故意嘆氣說:“唉,這麽不願意,當初為什麽還放她走?”

“難不成是那句:‘你若愛她,讓你的愛像陽光一樣包圍她,並且給她自由?’”

陸尋本來也沒指望周延禮真給他什麽回應,結果沒想到下一秒他就聽到周延禮說了句:“她需要走。”

“什麽?”陸尋沒聽懂。

周延禮也沒再說。

他只是站在窗口,看著西邊的天。

窗戶忽然落了一片米粒大小的東西,漸漸的,雪花滿天。

下雪了。

過不了多久,就要元旦了。

新的一年開始了。

他忽然想起兩年前的那個元旦。

那一天,他下了魚餌。

她上鉤了。

十七歲……

他不是禽/獸。

十八歲,少女初成。

夕陽光下,他察覺大事不妙。

縱使成年,依然白紙一張。

於她而言,情感難辨。

是依賴,還是別的更多。

他需要她弄清楚。

所以她要走,他不攔著。

他給她時間,給她空間。

也給她自由。

只是在這個世界上,在成年人的規矩裏,所有的“給予”背後,都存在“索取”。

而他,向來不做虧本的買賣。

作者有話要說: 你若愛她,讓你的愛像陽光一樣包圍她,並且給她自由。——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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