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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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前夕（第1章：
瓢潑的大雨將整片山峽都籠在陰冷的浮霧中，風暴呼嘯翻卷著，天昏地暗，不論往何處望去都是黑茫茫一片，偶有閃電劃過天際，於無邊混沌中裂開瞬刻的雪亮。崢嶸巨山之間靈光頻現，人聲廝殺聲連綿不絕，大多是呼喝與激鬥聲，長夜深處，隱隱還起伏著怒獸的狂吼。
風急雨驟，一隊隊人馬自山上下行而去，冒雨登山歷練的修靈者們，一撥撥皆收獲頗豐。轟然一聲，又一頭靈獸的屍體倒在染得鮮赤的巨斧下，濺起數尺腥臟泥水，被青衣男子霍地揮去，大手一張在獸物胸膛間挖出一塊碧光輝耀的晶石，掂了掂笑道：“這一趟來得值！”一旁赤衣女子優雅收了劍，另有個手持槍刀的男子也解決了最後一頭靈獸，在風雷聲中緩拭著血。
靈獸身死，體內殘餘的精血便會凝為魂晶，於修靈者而言是提升靈力絕佳的珍品，故而獵獸也是神州修靈者最常見的一種歷練。
大雨淋漓，風卷著雨如長鞭抽打著黑壓壓的山林，四方都是渾渾一片，遍地血濘間除了獸物屍體，還有人的屍首。歷練中戰士們互相爭鬥廝殺，幾是
家常便飯之事，最終唯獨勝者存活。臨近遺跡開啟，各路修靈者都在闖蕩歷練，加緊升境，帝域早已經不甚太平。那青衣男子正是當日斬殺血龍鯊相救沈木的人，隨行同伴皆是那日的船客。
狂風怒號，刺骨的冷頻頻挑戰著人體極限。歷練已足，青衣男子等人返還而去，正逢又遇上一撥自山上下來的人馬，金頂朱輪的馬車一列列碾過泥濘的山土，最前方豎著大陸北州的國旗，獵獵狂舞在颶風中。又是王室來者，頂風冒雨也要出來歷練，不過一方小國卻還想著逐鹿神州。青衣男子面容冷蔑。歷練結束的修靈者們或騎乘或步行，冷風中向著山下匆匆而去，只盼能早早溫飽一番。
下行途中，蜿蜒山路間，可以聽見山下洪浪滔騰的聲音，宛如千萬頭野獸齊齊怒吼，雨夜裏震耳欲聾。
雷聲隱隱，忽而寂靜，忽而又是破天響的一聲。
靜寂中隱隱有所不對。
森然的冰冷覆蓋了這片山嶺，忽然，漆黑的天幕上裂出一道鬼魅般的紫電，幽幽靜靜橫過了天際，眾人紛紛急停，有人呼喝：“不對勁！”
怒雷轟鳴，電若紫蛇亂舞，劈中了山間林木
，湧起一片熊熊大火。驚亂聲四下疊起，有些人立足未穩，乍然一片人仰馬翻。大風暴卷，山路崎嶇，不少車馬瞬間被卷進無底的山河，慘呼聲下一切都隨著劇烈狂風而去…霎那間整個夜都狂亂起來，到處是人嘶啞的驚呼。
雷鳴電閃，大火焚山，人影紛亂，暗夜深處傳來破風聲響，卻是無數不知何處來的紫刃飈射而至，策馬急馳的人們紛紛被穿透胸膛，連呼聲都來不及發出，便血濺三尺，摔下山崖…
淒厲的風嘯裏，青衣男子手中的斧頭還未揮起，愕然低下了頭，才發現胸口不知何時已被穿出個拳頭大的血洞，顫巍巍摔落下馬，氣息哆嗦著消散在茫茫血雨下。赤衣女子狂嚎著要去拉他，亦被雷電劈穿了背心。又一道紫電橫裂，照得天地一片紫亮，那一整隊北國王室的人馬都在電火中化為了焦屍，隨著斷旗殘車一起，向著山下萬仞的深淵沖落…
尖叫聲，嘶吼聲，吶喊聲連綿不絕，整片黑暗的山嶺宛若煉獄。
人們幾乎瘋狂地尖叫奔逃，卻仍然逃不過被雷電化為焦屍的命運，渾身黑紫皮翻骨卷，跌入山外風雨…
林間焦土，漫山血雨，山河蒼冷幽暗，紫色
電蛇無聲無息埋入了滾滾黑雲，血腥的氣味沖刷了百丈千丈，猶在昭示著這淒厲一夜。寒風卷起，連帶著殘餘燒焦的屍體順著陡峭的山壁飄下，隨冷雨翻搖，墜落入山下千丈的河流之中…
＊＊＊
長河湍急，迤儷無盡，遇山化為許多分支，其中較為浩蕩的一支便是洛川。
連日大雨滂沱，洛川河不覆以往澄靜清浩，帝域多處大河都泛濫成災，不少百姓遇難，洛川雖不至太嚴重，但兩岸的船只是無法渡河了，漁民也出不得海。河上除了狂浪滔滔，更是泥沙浮沈，血流漂杵，兩岸邊也橫屍不少，皆是一路從別處河流飄來的死屍。糟劣的天氣，泥沙，血腥和腐屍味，使得往日美麗的洛川有些地獄的模樣，氣候難得好些時，才有人去打撈那些浮屍，焚化燒毀，隨處可見濃煙滾滾。
近幾日，常有腐爛的死屍會隨著河浪飄來。不止洛川，帝域各方也均有發現成片的無名屍，都焦爛得面目全非，慘不忍睹，根本難以辨別身份。各地修靈者離奇遇害的消息已經鬧得帝國上下人心惶惶，眾說紛紜，引起皇族極度重視。這等大面積無緣由的屠殺堪稱前所未見，雖死的幾乎都是修靈者，但誰又能保證下一個不會輪到自己。人人自危，不少地方甚
至關門閉戶，連門檻都不敢邁出一步。
又過了幾日，天氣總算有所好轉，只依然飄著些小雨。潼洛倚窗看天，啃著玉米，感慨這陰天總算要過去。
窗外小院泥濘狼藉，落紅遍地淩亂。前些天雷雨來得突然，院子裏晾曬的衣被和食糧都被打得濕透，楓木也被吹倒了幾棵，入夜那雷聲轟隆，他緊緊縮在娘親懷裏才睡得著。
令他恐懼的不僅是雷電，還有近日來到處可見的那些屍身。
他知道死了很多人，村中人人心惶，他也呆得並不安穩。小雨細微，天畔落日熔金，潼洛撐了把小傘出門，一路濕濘。他最終在村口停下，未再繼續走下去，因為一擡頭便看見不遠方河畔升起的裊裊灰煙，大團彌散著給霽雨晴空也罩了層灰幕，燒焦發爛的腐屍在火中同焚的氣味非一般嗆鼻，河畔還橫七豎八癱倒著一片。潼洛惡心欲嘔，胃中翻騰，身體顫了顫，臉色甚是蒼白。
那樣觸目驚心。該是多麽殘忍的事，才會將原本一個個好好的人變成如此模樣。
他們曾經都是出色的修靈者，有梵天人，也有來自大陸各地的，有的甚至獨霸一方，縱橫半生滿
身榮華，最終卻只剩得一捧殘灰。他們的親人該何等悲傷痛心？
是人生無常，還是世道弱肉強食，他若再不變得強大，又要怎麽保護那些想要保護的人。
自那天起，潼洛便暗暗立誓，往後定要勤加修煉，不再偷懶。
他日日都卯時起床，上山刻苦修煉，或是同沈木出海鍛煉，風雨無阻。一個時辰後回家吃飯，再按時去學堂讀書，學完了課就再上山去，常常一待就是一天。風漣瞧他辛苦，心中甚疼惜。這晚給他燉了排骨蘿蔔湯，還買了新鮮蝦子做了蝦仁煎蛋。
夜霭沈沈，天上又飄起微雨如毛，隱約雷鳴，潼洛吃完飯睡了。風漣關門時，正好收到了飛鴿傳來的，歐木遙的信。
信上所述，是上元節當晚的事。那夜離瑾讓月暝找了他去，他已將所有事情都告知於他。為此，來信致歉。風漣看到此處，只指尖抖了一抖，無甚反應。
一切終究再瞞不住，捅開便捅開了罷。
她發現，如今再面對那些舊事舊思，她已能坦然處之。真是好事。就如那夜明明相識，卻對面不識，她雖感傷，卻也只是不忍於他的悲傷。她畢竟是
有血有肉的人，又因當年誤會有愧於他，自然會感傷，僅此而已。
僅僅如此而已。
信上還說，玄蔚已被秘密放出了宮城，與祭樹匯合。至於二人去了何處，便不再知曉。
吹熄了燈，她揉著額角。忽然，又想起當年滄龍山下與那老者的約定。他說治好她的代價，是要她五年之後，幫他去尋一樣東西。如今五年之期已至，不知他是否還記得。
翻身上床，輾轉難眠。
今晚要早些睡，明日，還有長途。
已在洛川馬廄簽了租契，借了一匹千裏快馬，不用多少時日便能到青磲，到邊境。
如今四處慘訊，屍橫遍野，已成帝都的無頭懸案，那麽多來自各地的修靈者慘死，無人知道是如何一回事。尚有傳說言道他們是遭天雷劈死，但風漣知道，那不是天雷，而是雷系靈術。突降的雷雨之天也不是氣候變化，亦是雷靈引得。而且，是她最熟悉的，紫光雷靈。
宇文煌。
她無聲地冷笑，深黑美目中抽出猩紅的血絲，幾乎掐碎了指骨。
她倒要好好問問他，他究竟要做什麽！
＊＊＊
日照青霄，猶鋪紅霞，白雲仿佛碧海長帆，流風作浪，難得晴好天色。宮城間浮雲團繞，花落如雨，五步一亭十步一閣，溪流飛瀑長瀉，煙雲萬丈中亦映琉璃輝光，天瑯正隨同離瑾漫步行於其間，不時低聲細語兩句，時而亦有笑言。身後侍從兩列，隔著二丈靜隨，為首完夜，璇鏡兩名殺神守衛。
白衣翩躚，風拂下雪蝶一般，女子眉彎眼長，腰佩玄劍，聽完他的話神容冷麗：“依你所言…卻是雷靈作祟？”
離瑾徐徐道：“確切來說，是於雷系靈術上造詣至高者所為。”
他的聲音較之平常，甚為淡慢，天瑯發覺他雖一如既往面帶淺笑，那雙眼底卻盡是冷意，猶如滄海深底的萬年沈冰。常人若見必心頭寒凍，她卻不知為何未有那樣感覺，只靜靜道：“這等草菅性命的血腥惡徒自有天譴，殺之都是臟了手。”行步間幾朵雪櫻飄落肩頭，凝神一看，卻是不知何時被茫茫櫻雨環圍。古石道旁種著一重又一重櫻樹，雪櫻花開滿枝頭，發著朦朧的粉光，猶似地上雲，清風拂來，雲瓣脫枝，如卷千堆雪。香風染衣，亦在碧目中掠下驚艷之
色，天瑯訝嘆：“此處怎會有如此多的櫻樹？”
離瑾微微仰頭，同望這漫天櫻飛：“這是阿暝種的。前頭不遠便是阿暝的宮殿，裏外都可見這等落櫻。”
天瑯道：“原來三殿下喜愛櫻花。”
離瑾笑著搖頭：“不是他喜歡，是他心上那人喜歡。”
天瑯眉眼間掠過更深的訝異。
“他們就在那兒。”離瑾微微笑，領著天瑯往前走去。
穿過雪色櫻海，輕雲薄霧，長宮的輪廓逐漸清晰，隱隱傳來笑語聲與冷然的不耐煩聲。越往深處聲音越清晰，一個確是月暝的聲音，另一個女聲卻未聽過。月暝見了離瑾方放棄糾纏那姑娘迎了上來，笑著同他問了幾句，天瑯目光越過他，看清那姑娘模樣後霍然心嘆了一聲美。要說是何樣的美，大抵如同這玉樹櫻花似的美，女子生得頗為明媚秀麗，亦不失張揚清傲，白色軟煙羅的廣袖長裙，衣邊繡著淺粉的錦線，領上也圍著圈粉色狐裘，臂掛一只竹籃，真真似明媚春光下一朵初放的雪櫻。
這櫻花似的姑娘卻始終漠然，看也未朝這邊看一眼，只彎身不斷撿著地上的落花。
離瑾問他：“打算何時成婚了麽？”
月暝無奈地笑笑，嘆道：“她不願，我也沒什麽辦法。”
天瑯好奇：“她是…”
月暝回頭看了一看，笑容微澀，眸中的繾綣溫柔，仿佛延綿永世：“她是我這輩子，唯一要娶的人。”
從素來風流瀟灑的三殿下口中聽到這樣的話，縱使天瑯也微微怔了住，心中不由深動。櫻花下的姑娘，只是輕輕垂著頭，未有任何反應。風吹起千層櫻雪，很久很久，如過數載光陰，她看到那姑娘唇瓣動了動，悅耳的聲音傳出，喚的卻是：“明傅離瑾。”當今世上，有誰敢這般直呼瑾公子全名，天瑯不由又是一怔，只見她已移步走來，面色漠冷，一雙黑珍珠似的美目只看離瑾一人，那樣歷盡千帆後的寧靜。
“莫忘了你答應過我，答應過阿蔚的。只要宇文一族一日還如不能見光的老鼠般活在世上，什麽便都是沒有可能的。恨，我已不想再恨，你與姐姐曾經究竟發生過什麽，我也不想再追究了。你只要不要忘記，不要忘記答應過的。”
她似乎哽咽了一下：“有朝一日，我要以宇文氏皇族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在這世上，堂堂正正地
，嫁給他。”
離瑾看著她，良久，輕輕頷首：“會的。”
月暝聞之動容難忍，凝著嵐殊微紅了眼梢，猛然伸臂，將她緊緊擁進了懷。看著那對櫻雪中相擁的璧人，離瑾靜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天瑯隨在他身畔：“是宇文皇族的公主？”
“嗯。”
“又是宇文皇族的公主？”
天瑯道，“上回宴上獻舞刺殺的，也是宇文氏公主。你待宇文一族，待他們，都甚好，可他們，卻還是那樣算計，那樣害你。”
離瑾說：“或許，是因他們心裏有著太多的恨。”
天瑯定定望向他：“那麽，你不恨麽？你們兩族之間，不是一直互相憎恨的麽？”
他沈默了很久，點頭，仰天，手扶上一方蓮湖的欄桿：“你說的不錯，互相憎恨。因為這樣的憎恨，蹉跎了萬千年的時光，”喃喃著，“已經很久了，夠久了…”指骨泛出白色，面色也愈發雪白，他幾乎扶不住欄桿，隨著胸間遽然的疼痛嗆咳出來，半跪在地咳血不斷。天瑯花容失色，幾乎是撲的上前去扶他，完夜，璇鏡等人亦迅疾圍來，侍從們手忙腳亂，
不知如何是好…劇烈的咳聲中，他的視線漸微模糊，不知是因天上驕烈的陽光還是因其它什麽。
只覺方才一直隱忍的心中的疼痛，也隨著身體的疼痛一齊湧了出來，有如開閘洪流，決堤千裏…
和風拂過，吹落下幾片流明花瓣落在窗外，蒼古殿中藥煙裊裊。帝醫診脈治療後離開，天瑯扶了離瑾躺下歇息，殿中歸瑜，完夜等人都在，包括剛趕來的月暝。天瑯收了藥盞，看了一眼榻上，他病得沈重，很快入睡，遂又點了安神的銀炭香，籠起帷帳，才輕手輕腳離開。月暝輕問：“他如何？”
天瑯說：“近日因帝都命案之事有些勞累，忙得藥也忘了服，才略微加重。醫者送來一些新的藥丸，每日按時服用就行。”
月暝唇色雪白，點了點頭。歸瑜等人都退到了殿外，殿內一時靜極，天瑯默然片刻，問他道：“阿漣…是他喜歡的人嗎？”
月暝微微一滯，怔然看著她：“你怎…”
天瑯更默了，半晌才道：“方才他昏迷時，念過這個名字。我便琢磨了一下，我聽說過的名字裏有這個字音的女子沒幾個，最有名的，也就那一個…”她稍稍擡起眼睛，一字一頓，“梵天帝國中，有一個人名中帶漣，家喻戶曉，舉世聞名。且，她與那夜
宴上行刺的小公主，以及你身邊那個女子都關系匪淺。”看著月暝隱隱覆雜的神情，她沈了聲音，“前任宇文氏女帝，宇文風漣，對嗎？”
良久，月暝笑了一笑。
“殿下慧名，果不虛傳。”他嘆息著，“但殿下不必知道得太多。對或不對，是或不是，又還有什麽要緊。”喉嚨似乎哽咽，垂了眼許久未說話。再擡首時，終只抿出一抹笑，作揖，告辭。
歸瑜在殿外，等著她三哥出來。
人出來了，瞧著步履甚沈重。
清風送香，落花雨下，月暝同她一起下了殿，微微回頭一望，微笑：“天瑯殿下待皇兄，甚是上心。”
歸瑜面色淡然：“但要做我嫂嫂，還是不行。”
月暝只是笑。與歸瑜分路揚鑣後，一路走得寂靜悵然，不知走了多久，沿途十裏雲煙，觸目霧起雪飛，曲徑通幽，路過了一片茂林修竹。碧玉般的綠竹修剪整齊，茂密綿延，猶如畫上翠屏，亦似翠屏中畫，清雅無端，叢叢竹影後日光細碎如縷，是一方簡樸的宮庭。有孩童稚嫩的輕喃聲從庭裏傳出。
庭中無甚華貴，對著竹林的一條木案，一張
檀椅，案上書卷堆疊，一旁銅碟上紅燭未燃，整個庭裏唯一的美景便是一方清塘，池上玉蓮香荷，清氣流香。
除此以外，還有一個男孩。
小小的孩子發如流墨，輕束雪緞，衣裳素白，袖口和衣領繡有蓮花般的金紋，清淡雅致。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前，小臉上神情淡靜，正在捧書輕讀，聚精會神，童顏生得眉清目秀，宛如畫成，日光下似靜蓮開綻，自成一景。
月暝看了他許久，才走過去，笑道：“阿玉，又在習課業？”
皇子玉宮聞聲擡起頭，用清澈的嗓音叫：“三皇叔。”
“你父親呢，”月暝在他身邊坐下，揉了揉他長發，“又和你母親吵架了麽？”
半晌默然。玉宮輕輕垂下了眼：“是。總是聽到母親的哭聲，很可怕，很難過…”
月暝眉間蹙起，心底疼惜，輕撫著他的頭發。他仰頭，玉白的小臉灑滿日光：“瑾伯父又生病了麽？他好幾天沒來看我了。”
月暝露出笑容，那笑卻那樣蒼白而無力：“是，伯父身體不舒服了，阿玉更要自己用功。待伯父
好了，讓他看看，阿玉有多能幹，多聰明。”
玉宮一笑，點頭，覆又低下了頭去，認真讀起書來。
月暝撫在他發上的手一下比一下慢，滑至發梢，輕輕，一點一點落下。看著男孩凝神細致的側臉，腦海裏浮現的，卻是另外一張小臉…月暝微微有些失神，不知那孩子，現今如何了？
這夜銀月如霜，蒼古殿上，天瑯做了一道碧血蓮羹送來。那乃是孤蘭補身的佳品。青瓷花盞上冒著騰騰白霧，將她的視線朦朧，亦將心也朦朧。不明白為何要對他用這等心思，多年浴血疆場，原以為只有鐵血，沒有柔情了，卻會對一幅畫的主人多年念念不忘。世間男兒千百萬，她眼裏心裏獨只有那畫的主人，她便知道，這種感情，喚為愛慕。如今見到了他，與他同在一處，談笑相處，她應當是愛慕他的。可為何總有朦朧不清之感，她從非優柔寡斷拖泥帶水之人，喜歡上一個人便是喜歡，即使是一個心中有別人的人，可是…
搖了搖頭，掃去所有亂思雜念，推門入殿，卻一下楞住。
無燈無火，長窗微敞，帷帳翻飛在夜風裏，幽涼月光下，大殿空敞，沒有一人…
＊＊＊
旭日東升時，風漣便稍整行囊，策馬出發一路行向了西北方邊境，將潼洛暫時托付給了沈木一家，請他們代為照看幾日。
娘親離開了，潼洛便想要替娘親守著家，故而每日只是上沈木家去蹭三頓飯，其它照常如舊。因風漣不在，他離家修煉的時間愈來愈長，且如今他的靈境正卡在三重變天境巔峰上，面臨著升境的瓶頸，急需突破，更是小心費力得不能再小心費力。
所謂升境，便是將本來的靈精煉再塑，升成全新的，更為強大的境界。說白了，其實就是要打敗自己，突破前進。說來容易，但做起來，打敗自己又談何容易。尋常修靈者在巔峰升境時會想出一種辦法，以靈幻化己身，使己身與己身戰鬥。若能打敗幻靈，即入新境。但是，太難。
戰鬥時，面對著另一個自己，對自己一切都了如指掌，卻更加飄渺虛幻的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對手。血鬥中有甚者心智顛亂走火入魔，有甚者九死一生方能成功。潼洛認為，此法失敗多數源於心魔，面對著一個自己戰鬥自然艱難，心，在修靈長路中是個甚重要的東西。故潼洛想若要將自己幻化為靈，不一定非要幻化成人，幻化為獸又何嘗不可。
這個獸，還不能是好獸，長得漂亮的獸。他心腸軟，必然下不去那個手，要幻化，便化一個至醜至惡的來。晚間風涼，山中幽暗，紅楓簌簌飄落，潼洛一襲白衣搖曳，深深呼氣，聚靈運轉，熾白的光暈霧一樣洶湧空曠山林間。霧團湧得越發厲害，隨意念變化著形狀，待看清那徹底在半空中凝聚成形的幻靈巨獸時，雖早有準備，潼洛卻仍登時覺得心胃一寒，喉嚨滾著幾要噴出血來。
他長居於洛川，本就未見過什麽奇珍異獸，頂多只在書冊上見過圖樣，且見過的大多為光明祥瑞的古獸，哪裏見過兇陰惡獸。幻化時只憑心念施靈，將至兇至惡灌輸到底任其幻變，而它所變出的這頭，乃上古兇獸混沌的模樣。長毛四足，形如巨狗，又似熊無爪，有目不見，何其猙獰龐大，身為古荒四兇之一，實為至惡，如此模樣，更擔得起至醜。潼洛微微後退兩步，它已咆哮一聲，向他狂撲而來。
熾光在掌心蔓出，有如星子掙破夜幕點點爍亮出來，化作無盡箭雨飛射而去。炸破聲，獸吼聲，撞擊聲…山林塵煙四起巨響滿天，混沌獸不閃不避，只任由那些光箭劃過身軀，不管不顧狂吼著沖向潼洛。
才不過三兩個回合，潼洛已由起初的主動變
成了只被兇獸追著跑的淒慘境地。又是轟一聲響，混沌長尾掃塌了大片楓林，眼見就要掃斷他的脖子，潼洛情急下在斷木上一個借力，翻身堪堪避過。飛奔中欲哭無淚，未曾想到即便化為獸形也難對付如斯。他可還不想死，他還要見到娘親。
狂風咆哮下又是一尾舞來，林木齊齊崩裂，落紅飛了一天，星火般燒著夜幕。潼洛再是一避，卻無法如前一次般全身而退，背心被那千鈞之力正正掃過，腳下一絆，摔下滾了幾圈，仰頭看著上方濃雲般壓下的巨影。想道多少修靈者都是這般死在自己手下…眼一閉，卻再未聽到任何動響，耳畔反而拂來幾縷琴音，輕弦輕挑，卻壟斷萬裏風流，浮起游絲般的藍色幽光，穿過混沌獸虛幻的靈體。
兇獸長嚎，身軀瞬然蒸發成一片濃霧，弦絲再一抽，那龐大醜陋的獸已被吞入暗夜的巨口，消融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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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潑的大雨將整片山峽都籠在陰冷的浮霧中，風暴呼嘯翻卷著，天昏地暗，不論往何處望去都是黑茫茫一片，偶有閃電劃過天際，於無邊混沌中裂開瞬刻的雪亮。崢嶸巨山之間靈光頻現，人聲廝殺聲連綿不絕，大多是呼喝與激鬥聲，長夜深處，隱隱還起伏著怒獸的狂吼。
風急雨驟，一隊隊人馬自山上下行而去，冒雨登山歷練的修靈者們，一撥撥皆收獲頗豐。轟然一聲，又一頭靈獸的屍體倒在染得鮮赤的巨斧下，濺起數尺腥臟泥水，被青衣男子霍地揮去，大手一張在獸物胸膛間挖出一塊碧光輝耀的晶石，掂了掂笑道：“這一趟來得值！”一旁赤衣女子優雅收了劍，另有個手持槍刀的男子也解決了最後一頭靈獸，在風雷聲中緩拭著血。
靈獸身死，體內殘餘的精血便會凝為魂晶，於修靈者而言是提升靈力絕佳的珍品，故而獵獸也是神州修靈者最常見的一種歷練。
大雨淋漓，風卷著雨如長鞭抽打著黑壓壓的山林，四方都是渾渾一片，遍地血濘間除了獸物屍體，還有人的屍首。歷練中戰士們互相爭鬥廝殺，幾是
家常便飯之事，最終唯獨勝者存活。臨近遺跡開啟，各路修靈者都在闖蕩歷練，加緊升境，帝域早已經不甚太平。那青衣男子正是當日斬殺血龍鯊相救沈木的人，隨行同伴皆是那日的船客。
狂風怒號，刺骨的冷頻頻挑戰著人體極限。歷練已足，青衣男子等人返還而去，正逢又遇上一撥自山上下來的人馬，金頂朱輪的馬車一列列碾過泥濘的山土，最前方豎著大陸北州的國旗，獵獵狂舞在颶風中。又是王室來者，頂風冒雨也要出來歷練，不過一方小國卻還想著逐鹿神州。青衣男子面容冷蔑。歷練結束的修靈者們或騎乘或步行，冷風中向著山下匆匆而去，只盼能早早溫飽一番。
下行途中，蜿蜒山路間，可以聽見山下洪浪滔騰的聲音，宛如千萬頭野獸齊齊怒吼，雨夜裏震耳欲聾。
雷聲隱隱，忽而寂靜，忽而又是破天響的一聲。
靜寂中隱隱有所不對。
森然的冰冷覆蓋了這片山嶺，忽然，漆黑的天幕上裂出一道鬼魅般的紫電，幽幽靜靜橫過了天際，眾人紛紛急停，有人呼喝：“不對勁！”
怒雷轟鳴，電若紫蛇亂舞，劈中了山間林木
，湧起一片熊熊大火。驚亂聲四下疊起，有些人立足未穩，乍然一片人仰馬翻。大風暴卷，山路崎嶇，不少車馬瞬間被卷進無底的山河，慘呼聲下一切都隨著劇烈狂風而去…霎那間整個夜都狂亂起來，到處是人嘶啞的驚呼。
雷鳴電閃，大火焚山，人影紛亂，暗夜深處傳來破風聲響，卻是無數不知何處來的紫刃飈射而至，策馬急馳的人們紛紛被穿透胸膛，連呼聲都來不及發出，便血濺三尺，摔下山崖…
淒厲的風嘯裏，青衣男子手中的斧頭還未揮起，愕然低下了頭，才發現胸口不知何時已被穿出個拳頭大的血洞，顫巍巍摔落下馬，氣息哆嗦著消散在茫茫血雨下。赤衣女子狂嚎著要去拉他，亦被雷電劈穿了背心。又一道紫電橫裂，照得天地一片紫亮，那一整隊北國王室的人馬都在電火中化為了焦屍，隨著斷旗殘車一起，向著山下萬仞的深淵沖落…
尖叫聲，嘶吼聲，吶喊聲連綿不絕，整片黑暗的山嶺宛若煉獄。
人們幾乎瘋狂地尖叫奔逃，卻仍然逃不過被雷電化為焦屍的命運，渾身黑紫皮翻骨卷，跌入山外風雨…
林間焦土，漫山血雨，山河蒼冷幽暗，紫色
電蛇無聲無息埋入了滾滾黑雲，血腥的氣味沖刷了百丈千丈，猶在昭示著這淒厲一夜。寒風卷起，連帶著殘餘燒焦的屍體順著陡峭的山壁飄下，隨冷雨翻搖，墜落入山下千丈的河流之中…
＊＊＊
長河湍急，迤儷無盡，遇山化為許多分支，其中較為浩蕩的一支便是洛川。
連日大雨滂沱，洛川河不覆以往澄靜清浩，帝域多處大河都泛濫成災，不少百姓遇難，洛川雖不至太嚴重，但兩岸的船只是無法渡河了，漁民也出不得海。河上除了狂浪滔滔，更是泥沙浮沈，血流漂杵，兩岸邊也橫屍不少，皆是一路從別處河流飄來的死屍。糟劣的天氣，泥沙，血腥和腐屍味，使得往日美麗的洛川有些地獄的模樣，氣候難得好些時，才有人去打撈那些浮屍，焚化燒毀，隨處可見濃煙滾滾。
近幾日，常有腐爛的死屍會隨著河浪飄來。不止洛川，帝域各方也均有發現成片的無名屍，都焦爛得面目全非，慘不忍睹，根本難以辨別身份。各地修靈者離奇遇害的消息已經鬧得帝國上下人心惶惶，眾說紛紜，引起皇族極度重視。這等大面積無緣由的屠殺堪稱前所未見，雖死的幾乎都是修靈者，但誰又能保證下一個不會輪到自己。人人自危，不少地方甚
至關門閉戶，連門檻都不敢邁出一步。
又過了幾日，天氣總算有所好轉，只依然飄著些小雨。潼洛倚窗看天，啃著玉米，感慨這陰天總算要過去。
窗外小院泥濘狼藉，落紅遍地淩亂。前些天雷雨來得突然，院子裏晾曬的衣被和食糧都被打得濕透，楓木也被吹倒了幾棵，入夜那雷聲轟隆，他緊緊縮在娘親懷裏才睡得著。
令他恐懼的不僅是雷電，還有近日來到處可見的那些屍身。
他知道死了很多人，村中人人心惶，他也呆得並不安穩。小雨細微，天畔落日熔金，潼洛撐了把小傘出門，一路濕濘。他最終在村口停下，未再繼續走下去，因為一擡頭便看見不遠方河畔升起的裊裊灰煙，大團彌散著給霽雨晴空也罩了層灰幕，燒焦發爛的腐屍在火中同焚的氣味非一般嗆鼻，河畔還橫七豎八癱倒著一片。潼洛惡心欲嘔，胃中翻騰，身體顫了顫，臉色甚是蒼白。
那樣觸目驚心。該是多麽殘忍的事，才會將原本一個個好好的人變成如此模樣。
他們曾經都是出色的修靈者，有梵天人，也有來自大陸各地的，有的甚至獨霸一方，縱橫半生滿
身榮華，最終卻只剩得一捧殘灰。他們的親人該何等悲傷痛心？
是人生無常，還是世道弱肉強食，他若再不變得強大，又要怎麽保護那些想要保護的人。
自那天起，潼洛便暗暗立誓，往後定要勤加修煉，不再偷懶。
他日日都卯時起床，上山刻苦修煉，或是同沈木出海鍛煉，風雨無阻。一個時辰後回家吃飯，再按時去學堂讀書，學完了課就再上山去，常常一待就是一天。風漣瞧他辛苦，心中甚疼惜。這晚給他燉了排骨蘿蔔湯，還買了新鮮蝦子做了蝦仁煎蛋。
夜霭沈沈，天上又飄起微雨如毛，隱約雷鳴，潼洛吃完飯睡了。風漣關門時，正好收到了飛鴿傳來的，歐木遙的信。
信上所述，是上元節當晚的事。那夜離瑾讓月暝找了他去，他已將所有事情都告知於他。為此，來信致歉。風漣看到此處，只指尖抖了一抖，無甚反應。
一切終究再瞞不住，捅開便捅開了罷。
她發現，如今再面對那些舊事舊思，她已能坦然處之。真是好事。就如那夜明明相識，卻對面不識，她雖感傷，卻也只是不忍於他的悲傷。她畢竟是
有血有肉的人，又因當年誤會有愧於他，自然會感傷，僅此而已。
僅僅如此而已。
信上還說，玄蔚已被秘密放出了宮城，與祭樹匯合。至於二人去了何處，便不再知曉。
吹熄了燈，她揉著額角。忽然，又想起當年滄龍山下與那老者的約定。他說治好她的代價，是要她五年之後，幫他去尋一樣東西。如今五年之期已至，不知他是否還記得。
翻身上床，輾轉難眠。
今晚要早些睡，明日，還有長途。
已在洛川馬廄簽了租契，借了一匹千裏快馬，不用多少時日便能到青磲，到邊境。
如今四處慘訊，屍橫遍野，已成帝都的無頭懸案，那麽多來自各地的修靈者慘死，無人知道是如何一回事。尚有傳說言道他們是遭天雷劈死，但風漣知道，那不是天雷，而是雷系靈術。突降的雷雨之天也不是氣候變化，亦是雷靈引得。而且，是她最熟悉的，紫光雷靈。
宇文煌。
她無聲地冷笑，深黑美目中抽出猩紅的血絲，幾乎掐碎了指骨。
她倒要好好問問他，他究竟要做什麽！
＊＊＊
日照青霄，猶鋪紅霞，白雲仿佛碧海長帆，流風作浪，難得晴好天色。宮城間浮雲團繞，花落如雨，五步一亭十步一閣，溪流飛瀑長瀉，煙雲萬丈中亦映琉璃輝光，天瑯正隨同離瑾漫步行於其間，不時低聲細語兩句，時而亦有笑言。身後侍從兩列，隔著二丈靜隨，為首完夜，璇鏡兩名殺神守衛。
白衣翩躚，風拂下雪蝶一般，女子眉彎眼長，腰佩玄劍，聽完他的話神容冷麗：“依你所言…卻是雷靈作祟？”
離瑾徐徐道：“確切來說，是於雷系靈術上造詣至高者所為。”
他的聲音較之平常，甚為淡慢，天瑯發覺他雖一如既往面帶淺笑，那雙眼底卻盡是冷意，猶如滄海深底的萬年沈冰。常人若見必心頭寒凍，她卻不知為何未有那樣感覺，只靜靜道：“這等草菅性命的血腥惡徒自有天譴，殺之都是臟了手。”行步間幾朵雪櫻飄落肩頭，凝神一看，卻是不知何時被茫茫櫻雨環圍。古石道旁種著一重又一重櫻樹，雪櫻花開滿枝頭，發著朦朧的粉光，猶似地上雲，清風拂來，雲瓣脫枝，如卷千堆雪。香風染衣，亦在碧目中掠下驚艷之
色，天瑯訝嘆：“此處怎會有如此多的櫻樹？”
離瑾微微仰頭，同望這漫天櫻飛：“這是阿暝種的。前頭不遠便是阿暝的宮殿，裏外都可見這等落櫻。”
天瑯道：“原來三殿下喜愛櫻花。”
離瑾笑著搖頭：“不是他喜歡，是他心上那人喜歡。”
天瑯眉眼間掠過更深的訝異。
“他們就在那兒。”離瑾微微笑，領著天瑯往前走去。
穿過雪色櫻海，輕雲薄霧，長宮的輪廓逐漸清晰，隱隱傳來笑語聲與冷然的不耐煩聲。越往深處聲音越清晰，一個確是月暝的聲音，另一個女聲卻未聽過。月暝見了離瑾方放棄糾纏那姑娘迎了上來，笑著同他問了幾句，天瑯目光越過他，看清那姑娘模樣後霍然心嘆了一聲美。要說是何樣的美，大抵如同這玉樹櫻花似的美，女子生得頗為明媚秀麗，亦不失張揚清傲，白色軟煙羅的廣袖長裙，衣邊繡著淺粉的錦線，領上也圍著圈粉色狐裘，臂掛一只竹籃，真真似明媚春光下一朵初放的雪櫻。
這櫻花似的姑娘卻始終漠然，看也未朝這邊看一眼，只彎身不斷撿著地上的落花。
離瑾問他：“打算何時成婚了麽？”
月暝無奈地笑笑，嘆道：“她不願，我也沒什麽辦法。”
天瑯好奇：“她是…”
月暝回頭看了一看，笑容微澀，眸中的繾綣溫柔，仿佛延綿永世：“她是我這輩子，唯一要娶的人。”
從素來風流瀟灑的三殿下口中聽到這樣的話，縱使天瑯也微微怔了住，心中不由深動。櫻花下的姑娘，只是輕輕垂著頭，未有任何反應。風吹起千層櫻雪，很久很久，如過數載光陰，她看到那姑娘唇瓣動了動，悅耳的聲音傳出，喚的卻是：“明傅離瑾。”當今世上，有誰敢這般直呼瑾公子全名，天瑯不由又是一怔，只見她已移步走來，面色漠冷，一雙黑珍珠似的美目只看離瑾一人，那樣歷盡千帆後的寧靜。
“莫忘了你答應過我，答應過阿蔚的。只要宇文一族一日還如不能見光的老鼠般活在世上，什麽便都是沒有可能的。恨，我已不想再恨，你與姐姐曾經究竟發生過什麽，我也不想再追究了。你只要不要忘記，不要忘記答應過的。”
她似乎哽咽了一下：“有朝一日，我要以宇文氏皇族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在這世上，堂堂正正地
，嫁給他。”
離瑾看著她，良久，輕輕頷首：“會的。”
月暝聞之動容難忍，凝著嵐殊微紅了眼梢，猛然伸臂，將她緊緊擁進了懷。看著那對櫻雪中相擁的璧人，離瑾靜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天瑯隨在他身畔：“是宇文皇族的公主？”
“嗯。”
“又是宇文皇族的公主？”
天瑯道，“上回宴上獻舞刺殺的，也是宇文氏公主。你待宇文一族，待他們，都甚好，可他們，卻還是那樣算計，那樣害你。”
離瑾說：“或許，是因他們心裏有著太多的恨。”
天瑯定定望向他：“那麽，你不恨麽？你們兩族之間，不是一直互相憎恨的麽？”
他沈默了很久，點頭，仰天，手扶上一方蓮湖的欄桿：“你說的不錯，互相憎恨。因為這樣的憎恨，蹉跎了萬千年的時光，”喃喃著，“已經很久了，夠久了…”指骨泛出白色，面色也愈發雪白，他幾乎扶不住欄桿，隨著胸間遽然的疼痛嗆咳出來，半跪在地咳血不斷。天瑯花容失色，幾乎是撲的上前去扶他，完夜，璇鏡等人亦迅疾圍來，侍從們手忙腳亂，
不知如何是好…劇烈的咳聲中，他的視線漸微模糊，不知是因天上驕烈的陽光還是因其它什麽。
只覺方才一直隱忍的心中的疼痛，也隨著身體的疼痛一齊湧了出來，有如開閘洪流，決堤千裏…
和風拂過，吹落下幾片流明花瓣落在窗外，蒼古殿中藥煙裊裊。帝醫診脈治療後離開，天瑯扶了離瑾躺下歇息，殿中歸瑜，完夜等人都在，包括剛趕來的月暝。天瑯收了藥盞，看了一眼榻上，他病得沈重，很快入睡，遂又點了安神的銀炭香，籠起帷帳，才輕手輕腳離開。月暝輕問：“他如何？”
天瑯說：“近日因帝都命案之事有些勞累，忙得藥也忘了服，才略微加重。醫者送來一些新的藥丸，每日按時服用就行。”
月暝唇色雪白，點了點頭。歸瑜等人都退到了殿外，殿內一時靜極，天瑯默然片刻，問他道：“阿漣…是他喜歡的人嗎？”
月暝微微一滯，怔然看著她：“你怎…”
天瑯更默了，半晌才道：“方才他昏迷時，念過這個名字。我便琢磨了一下，我聽說過的名字裏有這個字音的女子沒幾個，最有名的，也就那一個…”她稍稍擡起眼睛，一字一頓，“梵天帝國中，有一個人名中帶漣，家喻戶曉，舉世聞名。且，她與那夜
宴上行刺的小公主，以及你身邊那個女子都關系匪淺。”看著月暝隱隱覆雜的神情，她沈了聲音，“前任宇文氏女帝，宇文風漣，對嗎？”
良久，月暝笑了一笑。
“殿下慧名，果不虛傳。”他嘆息著，“但殿下不必知道得太多。對或不對，是或不是，又還有什麽要緊。”喉嚨似乎哽咽，垂了眼許久未說話。再擡首時，終只抿出一抹笑，作揖，告辭。
歸瑜在殿外，等著她三哥出來。
人出來了，瞧著步履甚沈重。
清風送香，落花雨下，月暝同她一起下了殿，微微回頭一望，微笑：“天瑯殿下待皇兄，甚是上心。”
歸瑜面色淡然：“但要做我嫂嫂，還是不行。”
月暝只是笑。與歸瑜分路揚鑣後，一路走得寂靜悵然，不知走了多久，沿途十裏雲煙，觸目霧起雪飛，曲徑通幽，路過了一片茂林修竹。碧玉般的綠竹修剪整齊，茂密綿延，猶如畫上翠屏，亦似翠屏中畫，清雅無端，叢叢竹影後日光細碎如縷，是一方簡樸的宮庭。有孩童稚嫩的輕喃聲從庭裏傳出。
庭中無甚華貴，對著竹林的一條木案，一張
檀椅，案上書卷堆疊，一旁銅碟上紅燭未燃，整個庭裏唯一的美景便是一方清塘，池上玉蓮香荷，清氣流香。
除此以外，還有一個男孩。
小小的孩子發如流墨，輕束雪緞，衣裳素白，袖口和衣領繡有蓮花般的金紋，清淡雅致。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前，小臉上神情淡靜，正在捧書輕讀，聚精會神，童顏生得眉清目秀，宛如畫成，日光下似靜蓮開綻，自成一景。
月暝看了他許久，才走過去，笑道：“阿玉，又在習課業？”
皇子玉宮聞聲擡起頭，用清澈的嗓音叫：“三皇叔。”
“你父親呢，”月暝在他身邊坐下，揉了揉他長發，“又和你母親吵架了麽？”
半晌默然。玉宮輕輕垂下了眼：“是。總是聽到母親的哭聲，很可怕，很難過…”
月暝眉間蹙起，心底疼惜，輕撫著他的頭發。他仰頭，玉白的小臉灑滿日光：“瑾伯父又生病了麽？他好幾天沒來看我了。”
月暝露出笑容，那笑卻那樣蒼白而無力：“是，伯父身體不舒服了，阿玉更要自己用功。待伯父
好了，讓他看看，阿玉有多能幹，多聰明。”
玉宮一笑，點頭，覆又低下了頭去，認真讀起書來。
月暝撫在他發上的手一下比一下慢，滑至發梢，輕輕，一點一點落下。看著男孩凝神細致的側臉，腦海裏浮現的，卻是另外一張小臉…月暝微微有些失神，不知那孩子，現今如何了？
這夜銀月如霜，蒼古殿上，天瑯做了一道碧血蓮羹送來。那乃是孤蘭補身的佳品。青瓷花盞上冒著騰騰白霧，將她的視線朦朧，亦將心也朦朧。不明白為何要對他用這等心思，多年浴血疆場，原以為只有鐵血，沒有柔情了，卻會對一幅畫的主人多年念念不忘。世間男兒千百萬，她眼裏心裏獨只有那畫的主人，她便知道，這種感情，喚為愛慕。如今見到了他，與他同在一處，談笑相處，她應當是愛慕他的。可為何總有朦朧不清之感，她從非優柔寡斷拖泥帶水之人，喜歡上一個人便是喜歡，即使是一個心中有別人的人，可是…
搖了搖頭，掃去所有亂思雜念，推門入殿，卻一下楞住。
無燈無火，長窗微敞，帷帳翻飛在夜風裏，幽涼月光下，大殿空敞，沒有一人…
＊＊＊
旭日東升時，風漣便稍整行囊，策馬出發一路行向了西北方邊境，將潼洛暫時托付給了沈木一家，請他們代為照看幾日。
娘親離開了，潼洛便想要替娘親守著家，故而每日只是上沈木家去蹭三頓飯，其它照常如舊。因風漣不在，他離家修煉的時間愈來愈長，且如今他的靈境正卡在三重變天境巔峰上，面臨著升境的瓶頸，急需突破，更是小心費力得不能再小心費力。
所謂升境，便是將本來的靈精煉再塑，升成全新的，更為強大的境界。說白了，其實就是要打敗自己，突破前進。說來容易，但做起來，打敗自己又談何容易。尋常修靈者在巔峰升境時會想出一種辦法，以靈幻化己身，使己身與己身戰鬥。若能打敗幻靈，即入新境。但是，太難。
戰鬥時，面對著另一個自己，對自己一切都了如指掌，卻更加飄渺虛幻的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對手。血鬥中有甚者心智顛亂走火入魔，有甚者九死一生方能成功。潼洛認為，此法失敗多數源於心魔，面對著一個自己戰鬥自然艱難，心，在修靈長路中是個甚重要的東西。故潼洛想若要將自己幻化為靈，不一定非要幻化成人，幻化為獸又何嘗不可。
這個獸，還不能是好獸，長得漂亮的獸。他心腸軟，必然下不去那個手，要幻化，便化一個至醜至惡的來。晚間風涼，山中幽暗，紅楓簌簌飄落，潼洛一襲白衣搖曳，深深呼氣，聚靈運轉，熾白的光暈霧一樣洶湧空曠山林間。霧團湧得越發厲害，隨意念變化著形狀，待看清那徹底在半空中凝聚成形的幻靈巨獸時，雖早有準備，潼洛卻仍登時覺得心胃一寒，喉嚨滾著幾要噴出血來。
他長居於洛川，本就未見過什麽奇珍異獸，頂多只在書冊上見過圖樣，且見過的大多為光明祥瑞的古獸，哪裏見過兇陰惡獸。幻化時只憑心念施靈，將至兇至惡灌輸到底任其幻變，而它所變出的這頭，乃上古兇獸混沌的模樣。長毛四足，形如巨狗，又似熊無爪，有目不見，何其猙獰龐大，身為古荒四兇之一，實為至惡，如此模樣，更擔得起至醜。潼洛微微後退兩步，它已咆哮一聲，向他狂撲而來。
熾光在掌心蔓出，有如星子掙破夜幕點點爍亮出來，化作無盡箭雨飛射而去。炸破聲，獸吼聲，撞擊聲…山林塵煙四起巨響滿天，混沌獸不閃不避，只任由那些光箭劃過身軀，不管不顧狂吼著沖向潼洛。
才不過三兩個回合，潼洛已由起初的主動變
成了只被兇獸追著跑的淒慘境地。又是轟一聲響，混沌長尾掃塌了大片楓林，眼見就要掃斷他的脖子，潼洛情急下在斷木上一個借力，翻身堪堪避過。飛奔中欲哭無淚，未曾想到即便化為獸形也難對付如斯。他可還不想死，他還要見到娘親。
狂風咆哮下又是一尾舞來，林木齊齊崩裂，落紅飛了一天，星火般燒著夜幕。潼洛再是一避，卻無法如前一次般全身而退，背心被那千鈞之力正正掃過，腳下一絆，摔下滾了幾圈，仰頭看著上方濃雲般壓下的巨影。想道多少修靈者都是這般死在自己手下…眼一閉，卻再未聽到任何動響，耳畔反而拂來幾縷琴音，輕弦輕挑，卻壟斷萬裏風流，浮起游絲般的藍色幽光，穿過混沌獸虛幻的靈體。
兇獸長嚎，身軀瞬然蒸發成一片濃霧，弦絲再一抽，那龐大醜陋的獸已被吞入暗夜的巨口，消融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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