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著塵沙飛蕩在天地間，咆哮的聲音有如雷鳴，風漣又一次從睡夢中被吵醒。

撐著滾燙僵硬的身子，從又冷又硬的地上坐起，扭頭看向木床上的嵐殊。她依然沈沈睡著，仿佛入夢至深。

風漣心中嘆了一口氣，以不吵醒她的聲音小心起身，拖著到處破皮的雙腳走出了小木屋。擡眼朦朧張望，不遠處風沙四起，她也不敢走遠，只在附近走了一段，找找有沒有可以充饑的東西。

這些日子以來，嵐殊的精神一直不好，常常只是坐在床上，看著屋外的景象不言不語，好像出神地想著什麽。若沒有人主動問話，她幾乎很少開口說話。風漣想她是榮華一生，不能接受如今落到這種地步，也就不去和她多說什麽，只是每隔幾個時辰便給她送去水和食物。

她的胃口還好，東西都能吃下去，身形漸漸地也不再那麽消瘦了。

在這蠻荒裏，已經待得太久了…風漣心想，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夠出去，回到外面的世界？

縱然如今的外界危機重重，縱然宇文一族終究是消失在了神州今古的歷史之上，而她作為先任女帝，在這帝國內也理所當然的沒有了立足之地。但她

還是渴望著回去。

在這令人窒息的蒼茫荒野上，她真的不知道她這具憔悴慘烈的身軀，究竟還能再堅持多久。

大風的咆哮聲愈來愈近了，風漣匆匆忙忙回到屋裏，發現嵐殊已經醒了，正安靜地縮在床角裏，怔怔看著木窗外面，恍如失神。

風漣心底默嘆，走到木堆旁開始生火，不料嵐殊突然轉過頭看向了她，叫了一聲：“姐姐。”

風漣聞聲，恍惚了片刻才起身走去：“怎麽了？”

嵐殊目光一瞥，看向一直擺放在木屋角落裏的赤炎鐮刀：“姐姐每天都出去找吃的，怎麽都沒有帶著赤炎呢？萬一遇到危險，該怎麽辦…”

風漣的身子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隨即恢覆了自然：“不必擔心，這裏本就是很偏僻的地方，平常不會出現太大的沙暴。”

嵐殊看著她不說話，風漣低眸：“我現在身子也還虛弱，暫時也無法駕馭赤炎。別想太多了。”頓了頓，道，“現在，你能好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說罷，起身要走。

“姐姐！”嵐殊飛快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風漣一顫，回頭，嵐殊還未發覺到她的異樣，“二姐，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這段時間你一直在照顧我，你的身體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我現在這不是好好的麽？”

風漣牽了牽嘴角，想要掙脫她，麻木的手卻忍不住抖顫了一下。嵐殊神情一僵，低下頭，目光在瞬間猛地凝住了。

她看著她的手——手背粗糙的皮膚下，一片血色猙獰，青紅交加，赫然是靈脈斷裂留下的痕跡。

怪不得…怪不得這段時間以來，她從不離身的赤炎鐮總是被擱在角落裏，怪不得她為她端水送食的手時常在顫抖，怪不得曾經那樣所向披靡的她，現在卻連求生都困難…

眼淚一顆顆掉下來，打落在她手背上面。風漣眉頭一皺，不知該說什麽好，只能俯身抱住她顫抖的雙肩，嵐殊極力壓抑住哭泣的聲音，身子抖得愈發厲害：“你不累嗎…”

“累。”風漣輕輕道。

“為什麽要這麽累？讓我自生自滅，豈不輕松…”

風漣沒有回答，喉嚨似乎哽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沈默了良久，刻意把語氣輕快：“是不是現在才終於知道，誰對你最好了？”

嵐殊離開了她的懷抱，火光下，美若珍珠的雙眸淚水朦朧。

是啊。

為什麽命運讓她直到現在，才終於清醒？她

最信賴愛慕的人，悠悠淡淡地就出賣了她的一生，她最敵視厭惡的人，卻在絕境之中伸手相救，竭盡全力只為讓她活下去。

她十七年的人生裏，究竟犯下了多少的錯？

大風狂卷，塵沙的呼嘯聲逐漸轉為了轟鳴，從四面八方的天地間席卷而起——嵐殊驚叫，害怕地躲進了風漣懷裏。風漣亦是大驚，緊緊抱住了她，吱吱呀呀的聲音不斷從單薄的木門上傳來，仿佛隨時就會塌裂。

身下，大地似乎也震動起來。只恐是遠方起了大風暴，此處也受到了波及。單薄簡陋的小木屋震搖在風沙中，顯然已經有些支撐不住，塵沙和風都從房頂和窗壁的漏縫間滾滾瀉了進來，火堆滅了，風沙昏暗遮了暮光，屋內更加黑暗一片。

風漣抱緊了嵐殊，心臟因懼怕和擔憂跳得飛快。

四周盡是風沙咆哮的轟聲，空氣和大地也震蕩不止。她什麽都不敢再想，緊緊閉著眼，抱住懷中的人，祈禱這間小屋子能挨過這場風暴，祈禱她們能繼續活下去。

木頭碎裂的聲音一陣接著一陣，幾截舊木已經從房頂砸了下來，支柱和梁木也快支撐不住了。

眼見風沙將要滾滾吞過了木屋，陡然間，一束赤光沖破塵土，呼嘯而出——角落裏的赤炎鐮刀倒

飛而起，通體流著火紅的光紋，在飛沙裏集聚成了一座半圓形的赤紅壁壘，將方圓百尺之內都籠罩了起來。

耳畔，轟鳴聲依稀低弱了下去，無論飛沙還是風暴，都已遠離在了天地之外，一片久違的溫暖寧靜包圍在身邊，令她沈迷貪戀，恍如在夢…

就這麽在溫暖的包圍下，沈沈昏睡了過去。

閉目中黑夜昏長，再度睜開眼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恢覆了寧靜。殘破的木屋中塵沙遍地，單薄的門板搖搖晃晃地斜落在墻邊，幾乎已立不住，屋外風沙已退，黃昏的暮光明亮地照耀進來，風漣被刺得不禁瞇起眼睛。

一場災難過後，這光竟恍如朝陽晨曦。

耳畔傳來一聲嚶嚀，嵐殊也漸漸醒轉了過來，風漣想去扶她，耳朵卻突然捕捉到了人的聲音——

“呸…這見鬼的地方連根草都沒有，沒想到還真有這神花。”

“剛才那沙暴可真大，差點連小命都沒了。”

“趕緊找找路出去吧…不然，真要累死在這兒了。”

突然有一人喊：“快走！前面有間屋子，說不定可以歇歇腳…”

風漣耳目轟鳴，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怎

麽會？這蠻荒中，怎麽會有人來？

她飛快挪到窗邊，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去，登時渾身大震！

不遠的地方，四五個個風塵仆仆的男子正踉蹌著朝這處趕來，看上去似乎每個都受了傷。而令風漣惶恐不安的是，他們每人的身上都穿著明傅皇族的烏金兵鎧，腰間，亦佩戴著靈力濃郁的黃金長劍。

是明傅一族的皇軍！

風漣全身冰冷，一時驚得無法思考任何事情——這時嵐殊也從床上坐了起來，因睡得太久頭腦還有些迷蒙，看見風漣緊緊倚在窗口，不由疑問：“姐…”

未脫口的話語盡數消失，風漣緊緊捂住了她的嘴，凝視她驚愕的雙眸，蹙眉搖頭。

鎧甲兵戈碰撞的聲響一下一下，皆有如悶雷震在心頭。風漣的手劇烈地顫抖，看向落在地上的赤炎，極力地欲提升靈力去調動它。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充斥在空氣裏的靈力也一下子變得濃重。

屋外，幾名皇軍保持著一貫的警惕緩緩靠近，為首的黑鎧男子已敏銳地察覺出了木屋中的異樣靈息，頓時戒心大起，手掌握上長劍的劍柄。又大大逼近一步，準備要拔劍出擊——

“轟！”

熾紅的火焰霍然從木屋門窗間爆發而出，黑鎧男子驟然大驚，幾人瞬間拔劍後退，驚疑如臨大敵。伴隨著爆破的巨響落下，一道紅影霎時飛撲而出，幾人甚至還來不及看清他的影子，便被淩厲撲來的烈火轟倒在地。

“喀…喀…”四五柄黃金長劍紛紛爆裂，在空中化成了碎屑飄散。幾名皇軍在短短一瞬之間便受重傷，身上的鎧甲幾乎支離破碎，染著深濃的血跡，觸目驚心的慘烈。

他們口中鮮血如註，難以置信地掙紮著向攻擊他們的人看去。

火焰一簇簇燒在空中，一名紅袍紅發的修長男子靜靜站在了他們的面前——火焰似的長發幾乎披垂到腳下，出奇俊美的臉頰白皙得近乎蒼白，眉心印有一朵赤焰，點在那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鮮紅。他的面上沒有任何表情，一襲紅袍飄飛起來，就宛如烈火熊熊燃燒，恍若盛著太陽的光輝降臨世間，周身也纏繞著一層層熾烈的火焰，滾燙得令人心驚。

他的目光冰冰冷冷，看著那五人，緩緩揚起火紅的袍袖，熾烈的氣息隨之彌漫。

幾聲慘叫過後，已有三人不堪承受，漸漸失去了生命氣息，化為屍體。一人掙紮得瘋狂，盡管渾身血流，還是緊緊攥住手裏的東西顫抖懇求：“別殺我！別殺我！我…我家主子身患寒疾，危及性命，聽

說這蠻荒裏…有太陽之氣結成的神花能治主子的病，我等才來此冒險一求…絕無惡意…絕無惡意！”

紅發男子仿若不聞，繼續向他走近。又聽慘叫一聲，旁邊另一人已支撐不住，臉色灰白，口鼻湧血地死去了，轉眼間，五人中只剩了他一人。

只見火焰撲罩而下，他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赤炎！”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如期降臨，耳邊反而聽見一個女聲厲呼。

那紅發男子的動作便這麽生生止在了半空，蒼白臉上閃過一絲詫異神情，回頭，恭恭敬敬地對風漣低語：“主人。”

原來千鈞一發之際，赤炎終於沖破靈體的終極層次，完成了人化——神州的兵器皆有器靈，高級靈器更富有獨立的思想和靈魄。它們無需借助主人的力量，若能自身煉化到終極層次，便可幻化人形，達到巔峰境界。

風漣匆匆趕來，臉色一片慘白地看著那重傷虛弱的男子：“…你方才說什麽？誰…誰患了寒疾？”

問出這話的時候，她幾乎沒發現自己的聲音抖得可怕。

男子已是奄奄一息，渾身血流倒地不起，她飛快沖上去，伸手抓住他：“說！”

“…瑾…瑾公子…”他艱難地吐出幾字，渾身痙攣著，“性命危極…”

“喀——”

仿如五雷轟頂，大腦空白迷蒙之中，她似乎聽到心中緊繃的一根弦驟然斷裂的聲音，雙耳轟鳴間，幾乎傻在了那裏。

男子氣息衰弱，身子猛地又痙攣了一下，隨後呼吸盡失，再無生氣。

炫目的光頻頻交閃著，腦海裏什麽都沒有，只有那一句話在不斷重覆回響。

“瑾公子…性命危極…”

風漣渾身寒冷。回神才發覺旁邊的人已經沒了氣息，卻看見他的掌心中緊緊攥著一朵深金色的璀璨花朵。那手背上一片青筋暴起，身上傷痕無數，然而不管受了多重的傷他都不曾放開過這朵金花。

風漣顫抖著從他手裏取下花朵，入手，一片滾燙的溫度灼得她顫抖不止：“對不起…對不起… ”她不斷對著那男子的屍體顫聲道歉，一遍又一遍。已是心亂如麻，腦海裏只反反覆覆回蕩著一件事。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怎麽會、怎麽會呢？他那樣厲害的人，那樣不可戰勝的人，怎麽會要死了？回想起以前的日子裏，他的身體狀況，他的輕咳，他的蒼白，他從未變過的微笑…她害怕得不敢再想下去，踉踉蹌蹌地走回屋

裏。

嵐殊站在門口已經看了她許久，見她回來，不由有些擔憂：“姐姐？”

風漣沒應，握著手中炙熱的花朵坐到床上，身子似乎虛軟無力，隱隱顫抖。嵐殊擔心地皺著眉毛，有些躊躇不定：“你要去救他？”

風漣顫了一下，並沒有去看她，垂著頭，攥著花朵的手指越捏越緊。此時此刻，她已經完全亂了，什麽方寸，什麽章法，都只變成了心尖烈火下的一抹灰燼。

想著他的容顏，她心亂如麻，她如坐針氈，她冷汗直冒。

她擡起頭，看向嵐殊的眼神裏流露著一種極尖銳的悲傷：“我不想，他死…”

嵐殊怔怔地，仿佛不能相信：“你真的愛上他了？可是…你要怎麽去救他？”

是啊，她要怎麽去救他？

風漣幾乎想不了那麽多，痛苦和迷茫壓得她頭疼欲裂，渾身發冷。她看著手心裏的花，越發覺得胸口的劇痛明顯無比，伴隨著疼痛的，是無數回憶的畫面閃現而過…

他的臉，他的眼，他撫彈長琴的手，他臨風而立的影子…

心裏，一遍遍念出那個朝思暮想的名字。想

到他正面臨死亡的威脅，想到他或許再也無法與她相見，那樣的疼，深深又狠狠地刻在骨頭最脆弱的地方，瓦解了她所有的堅強。

恍惚間，一個尖叫的聲音突然響起——

蠢貨！打消這個念頭，哪兒都不許去！

似是從骨髓深處傳來的聲音，令風漣霍然醒神。這麽久了，這個聲音一直沒聲沒息，恍若消失。

他快要死了！

——這是個陷阱！他是真神血脈的傳承者，豈會這麽容易去死？！他們就是要引你暴露在眾目之下，再將你抓回去折磨至死！

…那又如何？他有危險，我不能不管。

——真蠢…愚蠢的東西！他根本從未愛過你，從始至終都只是在利用你！明傅一脈各個皆是虛偽之人，為了達到目的，他們可以不擇手段！

——你回去了，就是落入了他們的圈套，再也不可能逃得出來。聽見沒有？哪裏都不許去！

風漣苦笑，指甲刺進肉裏劃出了血痕，她緊繃著渾身的神經，努力保護著意識不被她所奪去。那個聲音淒厲地尖叫了一聲，漸漸地，消失在了腦海深處。

一番抗爭之後，精神消耗得太多，她昏昏欲睡，沈在半夢半醒之間，不知是清醒著還是在夢中。

“滄海有蝶，風華烈烈。淩濤而遨，牽波獨

舞…

“纖翼折浪，九芒灼灼，狂瀾無懼，長路將盡。天地重重，無處歸處…”

清長的歌，像溫柔的低語，從遠古的回憶裏吟唱而來，唱得她不知不覺，便已淚流滿面。依稀夢見一片明媚的春光，粉紫色的花朵紛飛如雨，她聽著小小水晶螺中的淺唱，他在落花底下長撫冰琴。歲月靜好，無爭無戮，他們就像一對平凡而恩愛的夫妻，過著很寧靜很幸福的日子，祈禱著，一直這樣走到永遠。

她濕著眼角，從夢裏醒來。

低頭，看著手裏一直緊握的深金色花朵。

嵐殊蜷縮在破舊的木堆旁，聽見聲音，頓時從昏沈中驚醒，看見風漣下了床向她走來：“阿嵐，再休息一會兒我們就走。”

“走…去哪兒？”嵐殊心裏一驚。

“離開這裏。”風漣凝視著她的雙眼，“出去後，我會讓赤炎先護送你一路去淺流城，白羅閣下會保護你。”

“可是…”

“難道你想一輩子待在這裏，每天苦苦生存，與死亡為伴？”風漣的話，令她沈默下來，“阿嵐，是時候離開這裏，去過屬於你自己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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