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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花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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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淑芬回到家,香汗淋漓,紅裙染著廣場人群的味道、夏季夜晚的味道和她的汗香味。她甩掉腳上白涼鞋,換上拖鞋,腳趾頭一下子舒服了。拖鞋是在廠商店買的,不便宜,要兩塊錢一雙。莊淑芬上技校時,學校每個月給她們發十三塊錢的補貼。現在每個月工資三十八,加上獎金能拿五六十塊,還是工作了好。

涼鞋帶在腳背上刻出兩條印,莊淑芬坐在床邊,舒展著身子。她的頭還有點發暈,身子依舊像蕩在一只小舟上。廣場跳舞的音樂還回旋在她腦海裏,人離開了廣場,但舞池那股子熱鬧勁還未從體內消退。

莊淑芬想起自己看過的一本國外名著,那本書舊舊的,書角泛卷,但改編的電影很有名,是費雯·麗和克拉克·蓋博主演的,海報貼滿了電影院。莊淑芬還跟技校同學看過一場,女同學捂著眼說外國人怎麽這麽開放。莊淑芬那時也面紅耳赤,不懂國外女人怎麽那麽愛跳舞,現在卻有點明白了,舞蹈讓女人感覺自己更像女人。

莊淑芬起身,梔子花從發間掉在地上,經過一晚,白色花瓣有點焉,莊淑芬撿起來準備丟掉,不經意想起那叫楊毅的男人幫她把花別到耳間的那一幕,她的胸口一燙,猶豫了片刻,手又收了回來。莊淑芬找出一個玻璃罐頭瓶子,在流水下洗幹凈了,透明透碧的玻璃罐口瓶幹幹凈凈,盛著清水,莊淑芬將梔子花仔細插進去,她一邊洗澡一邊情不自禁哼起曲子來。

莊淑芬跟同事拿著綠色的飯票,排著長隊,食堂早上窗口供應饅頭,五分錢一個,她們經常一人買一個,去廠裏車間的路上吃。

有時還有糯米包油條。油條往大油鍋裏一炸,長長木筷子一邊滾一邊翻,炸得酥酥趕緊撈起來,再對著一折,用搟好的糯米外面一裹。兩角錢一個。跟饅頭比,貴瘋了。早餐花兩角錢簡直是奢侈。幸而不常供應。但莊淑芬就是喜歡。每次糯米油條窗口一開,她定要去那個窗口。

莊淑芬買好了饅頭,正準備跟同事一塊吃,忽然瞥見最右邊的窗口開了。那是糯米包油條的窗口。莊淑芬看了看手裏的饅頭,腿站著走不動路了,同事見她猶豫,微微咋舌,她可是剛買了一個饅頭,“你該不會還想買吧?今天就算了吧。”

她是知道淑芬的。上次淑芬學校同學來看她,莊淑芬給點了兩份紅繞肉,兩個菜就花了四角錢!那個年代的紅燒肉平日吃一頓就可算得上是大餐了,莊淑芬還一點點兩。

她當時對淑芬說你和她可以一起吃。

莊淑芬卻說,菜是一人一碗。

她繼續道,那也可以兩個人共吃一碗。

莊淑芬:我打小就不跟別人吃一個碗裏的菜。

得,從那次之後,她就知道莊淑芬雖然是上山下鄉過來的,也做過農活,但骨子裏還是有種家族大小姐的氣派。

莊淑芬看了看窗口,示意對方,“你先去車間,我過一會到。”廣播已經響了,7點45,廠廣播電臺每天上下班時間放一刻鐘廣播。

同事看著莊淑芬跑去排隊的背影驚呆了。

她咂了咂舌,只得先一個人進廠。

莊淑芬看看手腕上的手表,剛剛那會已經花了一分鐘,現在排隊又要花時間,等食堂師傅炸油條包糯米又要花時間。她不停挪動,恨不得這樣就能排到前面去。

莊淑芬算著時間,一邊提前準備好飯票,但摸遍身上口袋,竟只有一張五分的、三張一分的,還有一張一兩的。難道她把這張看成了兩角的飯票?!莊淑芬有點著急起來,眼見前面排隊的人越來越少,很快就要輪到她,要是沒飯票,可又出糗又浪費了時間,還沒吃到自己心愛的早餐。

糟糕,飯票好像真的不夠!

窗口越來越近。

隔窗就是油條下鍋的滋滋聲。

食堂師傅快速利落地將油條往鍋裏一滾。

莊淑芬心急火燎。

一個人影斜插過來,莊淑芬剛感到身旁有人,手裏就被塞了一包東西!

熱乎乎的。

她一驚。

低頭一看,竟是冒著熱氣的糯米包油條。

她一震。

“要遲到了。”

對方個頭高挑,鼻梁高挺,聲音壓過來。跟那晚一樣,一種熟悉的感覺,莊淑芬身體自動起了反應。

“快吃。”

是楊毅。

莊淑芬心神亂了一會。

手裏的糯米油條傳來誘惑人心的香味。

還不等她說話,對方就虛拍了拍她的肩,把她一個人領出隊伍。

排在她身後的人很多,見一個俊俏的小夥搭在她身邊,廠裏人都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莊淑芬臉紅了紅。

“先走了。”

又不等她說什麽,對方就已走向食堂出口,還將她手裏的饅頭拿走了。掐頭去尾,兩人不過只說了兩三句話。

等等,為什麽拿她的饅頭?

莊淑芬覺得自己不明白。

但又像是明白的。

莊淑芬握著手裏熱乎乎的糯米包油條,盯著食堂大門方向看了好幾秒。

廠裏制服是統一工式。

她曾嫌棄灰不溜秋的,沒個顏色,但此時此刻卻覺得男人穿起來肩背線條格外流暢。

莊淑芬腦海裏反覆想著剛才這一幕。

油條炸得黃澄澄,還是熱的,在掌心裏發燙,莊淑芬捧著糯米包油條往廠大門走。莊淑芬感覺其他人都在打量她。好像都看到了她剛剛被楊毅領出隊伍、塞早餐。糯米又軟又好吃,夾著油條,莊淑芬頭戴桔黃色安全帽,臉上熱熱的。

廠廣播停了,莊淑芬踩著點到了車間。

車間的人竟不知怎麽都知道她的事,王姐在車間門口擠著眼,“食堂送你糯米包油條的人是誰?我們都聽說了。”

金花的消息,氨廠那叫傳得一個快。

她還在路上就聽人繪聲繪色一傳十、十傳百。

“是啊誰呀,要兩角錢一個呢!”

小陳也笑瞇瞇。

王姐一唱一和。

“金花吃兩角一個的糯米油條,還是男人送的,我們就只配吃五分錢一個的饅頭,還得自己買,是不是小陳?”

小陳笑得斯文。

她在測酸堿濃度,她跟堿廠男發展得正好,對方也幫她帶過早餐,於是沒多嘴。

莊淑芬掛起安全帽, “新毛衣花樣還想不想學?”

王姐:“想想。”

小陳連忙會意過來:“淑芬姐,我可什麽都沒說。”

她還等著學新花樣,到了秋冬好給堿廠男織一件呢。

小陳:“不教王姐可以,反正王姐手笨,但可千萬別不教我。”

王姐:“小陳!”

莊淑芬嫣然一笑,轉身回到工作崗位上。

打趣她?

她有的是法子治她們。

八月,武漢是全國四大火爐之一,崇城地鄰武漢,夏季也熱得發慌。地面到處反著白花花的光。

廠裏大修十八天。

安全員給每個車間發放毛巾、手套安全物品。

辦事員則給每人發花露水、肥皂、清涼油等降暑用品,還有五峰牌茶葉。

莊淑芬平時愛喝茶葉茶,每個車間有自己的杯子,白色搪瓷杯身上印著紅字“氨廠空分車間”或“氨廠合成車間”,莊淑芬怕自己的杯子與人混淆,又買了一個淡黃色搪瓷杯,杯把手系了根紅繩,其他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淑芬的杯子。她在細節上常有自己的巧思。

莊淑芬每天泡點茶。

在家時,她父親就有不少好茶,到了這,廠裏又給她們發茶葉。

鹽堿廠跟五峰山有合作。

幾千名員工每人每年能領一斤五峰牌茶葉。

廠裏大修最忙的是鉗工、維修工,為了趕生產任務時間抓得很緊。莊淑芬她們屬於操作工,此時稍微輕松點,這段時間暫時不用三班倒,不用上夜班。白天協助其他車間掃現場即可。

為了有力氣大維修,食堂每天發一張免費用餐券,憑劵可領一碗蒸肉或兩條炸魚。可算得上大手筆。除此之外,車間每天還有大量綠豆湯和酸梅湯,大桶裝著,大夥一個賽一個高興,每天要灌點綠豆湯解暑。

莊淑芬和女同事從領物處回來。

兩人穿著短袖白襯衫,廠裏發的物資太多,大夥都是帶著搪瓷牡丹花臉盆,兩三個一組用臉盆去裝。

日光白晃晃曬在水泥路面上,兩人太陽穴後頸處微微出汗。

高高的轉化塔、氨合成塔、甲烷化爐、硫化塔、氣壓塔筆直聳立在廠裏,塔身上肉眼可見一截又一截鋼鐵架梯。

莊淑芬見過男工人爬塔焊縫,電光四濺,據說他們也會手抖恐高。

莊淑芬一面走,一面瞥過眼前灰塔,塔身上忽然光一反,刺得莊淑芬眼一晃,她下意識伸手搭在額前。

“哎,有雪!”辨認了一下,竟真的是一點白雪。

小陳循聲望去,目光找了找,也瞧見了。

“真的!”

她來自江浙沒見過雪,沒想到大夏天在氨廠見到了。

兩人被盛暑烤得不行,但腳像釘在原地挪不動。

感覺自己像在見證奇觀。

“要是能玩雪,該多好?”

“就是。”

大夏天見到雪,兩個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語暢想起來。

“那是合成塔在檢修。”

忽然有人插話,解答了她們心中疑問。

“用液氮通合成塔冷凝至零下兩百度,通過冷凍查雪看有無設備故障。”

是楊毅!

兩人雙雙擡頭一看。

對方也剛領完消暑物品。

小陳別有意味地瞟了莊淑芬一眼,偷偷笑。

又碰到了。

莊淑芬臉不知怎麽有點紅。

楊毅沒有搭理小陳,像再正常不過。

他視線往她臂彎的臉盆落了落,在花露水上面點了半秒,目光收了回去。

“花露水夠用麽?”

“啊?”

“夏季記得防蚊。”

他往她盆中塞了瓶花露水。

莊淑芬面帶猶豫。

上次收了楊毅的糯米油條就已經傳得滿車間都知道了。

“你不是喜歡花麽?”男人眼睛沒看她。

莊淑芬臉一燙,想起被她泡在玻璃罐口瓶的梔子花,耳垂一紅,鬼使神差地,沒在阻攔。

楊毅丟給小陳一塊硫磺皂。

待楊毅漸漸走遠,小陳才拿起臉盆中的硫磺皂瞧了瞧。

“白得了一塊肥皂。”

“我看是封口費吧。”

食堂人太多,這次換這裏堵莊淑芬。

這男人。

小陳打趣莊淑芬。

“有的人得的是花露水,又清涼又香還防蚊蟲咬,有的人得的卻只是一塊硫磺皂,你說說,這楊毅心偏不偏?”

莊淑芬滿臉羞紅,腳一跺,“別鬧。”

作者有話要說:

小陳回去:王姐,楊毅哥又送淑芬東西了,還專門在路上堵她

王姐:又送了……我也想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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