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氣氛沈悶，歌曲已經自動進入下一曲：“分手時內疚的你一轉臉，為日後不想有什麽牽連，當我工作睡覺禱告娛樂，那麽刻意過好每天，誰料你見松綁了又願見面......”

丁雲康伸手關了音樂，說：“其實，我過來只是因為想見你，不是為了你所說的想要上床——就當我是吧，哦，至少不完全是。我也並不是好為人師，你說得對，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對別人的生活指指點點。”

汪清林轉開臉，表示她的抗拒。

“你決意要活成什麽樣，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幹涉，但你會因為你的不同選擇而變得快樂一些或沒那麽快樂。別人我不清楚，至少我從來沒有因為你是汪永華的什麽人而對你有什麽看法。我對你所有的看法，都來自你本身。”丁雲康說，“很有趣，汪清林，我想我對你的感情有些覆雜。不過，至少我比你誠實，至少今晚我會承認我想你，你不會承認的，對吧？”

汪清林沒有說話。

“我有時希望你不要活得像個刺猬，容易傷人，也讓自己無法被接近——我不是在說大道理，即使我不是你的誰，這也是我的真心建議。”

汪清林沈聲：“如果這個世界能給刺猬多一點空間，它也不想自己背負那麽多自保的武器。”

“你又把一切歸咎於外界。有時，有時我其實很想、很想好好地和你說話，但是，每次你都有辦法逼退我。”丁雲康自嘲地笑，“也可能是我不夠堅定？”

“你說對了。”汪清林想起汪承雅昨天高傲的宣告“每次我主動對你表示親近，結果都是增加對你的失望”，她看他，“所有沒有帶著百分之百真心的人，一旦開始向我賣弄他們的虛情假意，我就厭惡。”

丁雲康沈默了一會兒：“對，是，虛情假意。”他發動車子，“我沒有什麽要說了。我要走了，抱歉，我真的沒有什麽東西要給你，我只是找了個很爛的理由過來，自討你的厭惡。”

既然他作出了告別的辭令，她也不會逗留。汪清林推開車門，下車，力度不輕不重，車門被拍上。

丁雲康很快駕車離開。

車子當然沒有掉頭，人也不會回頭。

窗外仍然是暴雨。

汪清林抱著雙臂，站在落地窗前，看外面被雨水浸透的夜色。夜色和雨水混在一起，所以其實她什麽都看不清。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但是不覺得累。她在想事情，想很多人。

她想到汪永華。她大概該發自真心地應該感謝汪永華的，至少他給了吳敏如一個家，也給了她一個家。無邊夜雨中，某些為生活奔波的人難免會被淋濕身，但她們都不會，她們已經活得比很多人都好，至少在淒風冷雨中得以保持安然無恙。可能問題出在，她很貪婪，想得太多，要得太多。

她又想起，某一年她十三四歲，某一天也是下著這樣的暴雨，汪永華和吳敏如吵完架，盛怒之下打算離開，吳敏如突發頭暈，汪永華便留了下來。直到第二天，汪永華去公司，吳敏如拎著手包去打牌，奉汪永華命請假留在家裏照顧吳敏如的汪清林再一次明白，吳敏如的頭暈是假的，她只想讓汪永華留下來，並且給他一個充分的理由——如果丁雲康今晚留下來，他的理由會是什麽？

不過顯然，丁雲康今晚不會留下來。汪清林覺得自己能想到很多方法去讓他留下來，至少不是冷言冷語地逼退她。但她不想要用任何一種心機去挽留他。就像當初她為了吸引宋致遠的註意力，那樣刻意、造作，到最後不仍然是一場空？

直到吳敏如開門進來，哢噠一聲才驚醒了神游中的汪清林。

“今天好大的雨，新聞臺說很多地方都淹了——”吳敏如把鑰匙丟下，“你吃飯了嗎？”

汪清林快速伸手擦臉，但吳敏如還是看到了她的動作：“你怎麽了？”

汪清林盡量保持如常語氣：“沒事。”她看吳敏如，吳敏如上個月剛買的新外套一點濕意都沒有。有錢真好，不是嗎？從車庫到車庫，絕不會有淋雨這回事。即使道路被淹，那也是窮人住的地方才會發生的事，她們都該感恩自己現今有安於一隅傷春悲秋的機會的。

吳敏如審視她的臉色：“你哭了？”吳敏如確定汪清林一定有事，而且不是小事。汪清林從小到大都不愛哭的，能讓她哭，當然不會是雞毛蒜皮的事。

汪清林搖頭：“我先回房了。”

吳敏如伸手去拉她：“你爸爸讓你生氣？”

汪清林停了一下:“爸爸不會再讓我生氣了。”沒有期望，就沒有失望。得不到汪永華給的一個GOOD，也無妨。

“那你為什麽哭？”

汪清林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麽而哭。若說為了自己，又似乎矯情。為了丁雲康？這可能嗎？

“我沒事，我先去睡了。”汪清林掙脫吳敏如的手，於是她瞬間看到吳敏如似乎有些受傷的表情。

吳敏如為汪清林努力擺脫她而感到難過:“這是你對我的態度嗎，女兒對媽媽的態度？”

汪清林不知道她為何這樣說。她們二人都該心知肚明，她們母女之間早有縫隙。她們是類似的，都不溫柔都不平和都各懷心事，這些縫隙不是她睡在她隔壁，也不是她給她送一次雞湯、吹一次頭發就能彌補填滿的。

吳敏如盯著她：“你有事不和我說，是我的問題，還是你的問題？”

汪清林語氣幽幽:“是我的問題。”她是個怪物。

“不要和我搞對抗，清林，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唯一最親的人了。”吳敏如看她，“你討厭我也好，不討厭我也好，我也是你在這個世界唯一最親的人了。”

汪清林沈默。想了很久：“我累了，我想睡覺，明天還要工作。”

“你，跟我進來。”吳敏如說，語氣強硬，像是在下達命令，“有事和你說。”

汪清林覺得很累，但是她只能遵從。畢竟——無論如何，她是她的母親。

吳敏如從她行李箱夾層拿出一張卡，遞給汪清林，汪清林不解。

“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給你。”吳敏如坐在床邊，汪清林站在一邊，“裏面有500萬，你拿去用，開公司，做什麽都好，隨你。”

汪清林不明白這是什麽戲碼：“你哪來的錢？”

“哪來的錢，你爸給的，你給的，我存起來了。”吳敏如邊說邊脫她的絲襪，“你前陣子不是說想多存點錢，自己創業嗎？我就給你了。你放心，我還給自己留了養老的錢，我沒我媽那麽笨，一輩子只顧兒子，自己活得像條老狗。我絕對會善待自己，給自己一個無憂無慮的晚年。”

汪清林看著那張卡：“爸爸什麽時候給你這筆錢？”她這幾年偶爾會給吳敏如錢，但並不多，何況，吳敏如每次拿到錢都貢獻在她的衣服鞋包上面了。如果不是汪永華給的，吳敏如一定不會有這麽多錢。

“跟他那麽多年，難道我不會存錢嗎？”吳敏如把絲襪扔到一邊，“每次用買東西作為理由，才能讓你爸爸給我錢。我開口要了兩萬，事實上我可能只花了兩千，買打折的，或者A貨，剩下的我都存起來了。”汪清林看她，“你媽讀書很少，腦子——”她指指自己，“不笨。”

汪清林不知道要說什麽。手裏那張卡很輕，握在指間卻很重。

“本來我打算快死了才給你這些錢的。”吳敏如光腳站在汪清林面前，她們身高差不多，如果只看背影，可能會被認為是兩個差不多年齡的姐妹。吳敏如伸手去摸汪清林的臉，汪清林的臉還帶著剛才的濕意，“你最近為什麽越來越不開心？假如這筆錢能讓你開心一點，你就拿去用。”

汪清林把卡遞回去：“你還是拿回去存起來，我不要。”

吳敏如看她：“你不是打算創業？如果留在你爸爸的公司是不開心的，那你可以走。如果你賺到錢了，可以給我分紅。”她看著她，“我希望你嫁個有錢人，但是，那個宋致遠你拒絕了，那個丁雲康——是他甩了你還是你甩了他？如果你不想嫁個有錢人，至少自己得做個有錢人。”

汪清林不想聽到丁雲康的名字：“看來我真的是你親生的，我也有存錢”，她扯扯嘴角，“我的事，我自己負責。”

“我也不輕易為別人負責。我對我自己發過誓，我只負責生我的人和我生的人。”吳敏如笑容裏帶著嘲諷，“我媽死了，那就對我女兒負責。”

“我28歲了，早已成年，無論是法律上還是金錢上我都不再需要你對我負責，如果可以”汪清林頓了頓，“給我一點愛就可以了。”

汪清林做了一夜混亂的夢。

夢裏有青春期的她，有更年輕一點的汪永華和吳敏如，甚至還有丁雲康。

她夢見丁雲康抱著她——那個她卻不是28歲的樣子，是少女時期的她。他抱她，吻她，她躲在他的懷裏，毫不抗拒地承接他給她的一個熱情。

那個少女覺得很開心，很甜蜜，甚至覺得她心裏十分喜歡他。

汪清林在七點鐘的鬧鐘音樂中醒來。花了一些時間去理清夢境和現實，她伸手摁停鬧鐘，起床去了盥洗室。

大大的平面鏡裏有她的臉。眼角下微微有些淡青，是睡不好的證據，但鏡子裏的人依然漂亮。

她忽然想明白，她把什麽東西落在了丁雲康那裏。

是她對愛情的期待。

原來，她對丁雲康曾經是有過期待的，假如她還是當年未及如今這樣冷硬的樣子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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