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斯艾爾直覺，令翡翠如此矛盾悲哀的源頭，應該就是那一直不曾被他表露的渴望。

這讓安斯艾爾不禁感到詫異。

陪伴那孩子長大的這二十年，安斯艾爾自認為對那孩子一直足夠縱容，幾乎有求必應，也從未對那孩子發過任何脾氣。

無論翡翠需要什麽，安斯艾爾都不會有任何猶豫，那孩子也一直很有分寸，從來不會做出超出他底線的事情。

所以，對於翡翠眼底那份極力隱藏的感情，安斯艾爾多少有些在意。

好在，他還有足夠的時間去探索這件事。

對於翡翠會離開艾澤拉斯這件事，安斯艾爾早就已經有所準備，他也多少清楚，那孩子嘴上雖然說著是去外出游歷，但一旦脫離艾澤拉斯，大概就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

或許正是因為此，在離開艾澤拉斯的前幾天，那孩子的心情一直很糟糕，經常一個人跑去加西亞那裏，一呆就是一整天，連安斯艾爾都極少能見到那孩子的身影。

透過“小綠”，安斯艾爾得知那孩子如此廢寢忘食的原因，是在打造幾套首飾。

離開艾澤拉斯那天早上，幾天不曾露面的翡翠，終於來到安斯艾爾的寢殿。

他眼底的不舍幾乎快要滿溢出來，為安斯艾爾戴上王冠和戒指時，目光是那樣認真，動作謹慎而又小心翼翼，像是怕被安斯艾爾拒絕一樣。

感受著那充盈在王冠上的鮮活生命守護之力，安斯艾爾在那孩子離開後，不禁陷入沈思。

或許是被那孩子無法掩飾的悲傷影響，安斯艾爾摩挲著指背上，那枚由那孩子親手打造的亞克寶石戒指，腦海深處，那孩子虔誠親吻這枚戒指時的畫面，不知為何，一直揮之不去，令安斯艾爾的心底，也漸漸湧上一股莫名的瑟然。

有那麽一刻，他甚至想喚住那孩子離去的背影，告訴他，即使離開艾澤拉斯，他也會一直陪伴在那孩子的身邊。

只是，一想到一直蟄伏在那孩子體內的卡奧斯，安斯艾爾便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孩子，哀傷卻步履堅定地離開。

翡翠身上的秘密很多，安斯艾爾雖然一直沒有完全弄明白，他身上那個所謂的“系統”到底是怎麽回事，但對於那孩子身上那幾十個或強或若的生命波動，安斯艾爾還是能夠清晰感知到的。

這其中，力量最強的波動，來自一只毛色雪亮的白狐。

十年前，安斯艾爾曾透過贈與那孩子的“小綠”，看到那只白狐在沙漠中的種種表現，所以他很清楚，那白狐早已經生出了靈智，開口能言，準備隨那孩子一同外出游歷的安斯艾爾，便把目光，鎖定在了那只白狐的身上。

艾澤拉斯樹海入口處，分出一絲神念，借由白狐身體，成功化身成“精靈長老銀”的安斯艾爾，以王命為由，成功留在了翡翠的身邊。

如此，一來是為了避免卡奧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對那孩子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脅，二來則是……他能陪在翡翠身邊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在那註定會讓這孩子感到悲傷的結局到來之前，安斯艾爾想盡自己所能，護那孩子無憂。

當然，在這其中，他多少也還是存著些私心的。

安斯艾爾早就註意到，那孩子在面對別人的時候，與面對他時的態度截然不同。

在安斯艾爾面前，翡翠永遠乖巧懂事，孺慕而信賴，即使偶爾對他撒嬌，也極為克制，但通過“小綠”，無論是在面對精靈族其他人，還是在五族大會上，無論是面對路西維爾，還是在那茫茫沙漠中與人類相處的模樣……在他無法親眼看到的地方，翡翠展現出的不同面貌，一直讓安斯艾爾有些在意，所以這次，他想親眼看一看，這個已經日漸成熟的孩子，究竟還能綻放出多少他不曾見過的光芒。

對於身份來歷成迷的“長老銀”，那孩子似乎頗為不喜和戒備，其中的原因，安斯艾爾雖然早就明了，卻依舊裝作毫不知情，甚至三番兩次故意與那孩子起沖突，以免被那心思敏銳的孩子，發覺“銀”與安斯艾爾有太多共通之處。

因為“銀”的存在，令那孩子在使用“系統”時束手束腳，安斯艾爾在那段時間，沒少收到那孩子的白眼和嫌棄。

這種前所未有的體驗，和從未在翡翠身上見過的面貌，倒是令安斯艾爾感覺有些新鮮。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氣度涵養一直極好的翡翠，在面對不喜歡的人時，會表現得如此明顯和直白。

不過好在，沒過多久，發覺根本無法甩開“銀”的那孩子，就破罐子破摔，把所有與“系統”有關的異常之處，都推到了“遠在艾澤拉斯的安斯老師”身上。

突如其來背了不少鍋的安斯艾爾，看著眼睜睜說瞎話的翡翠，在失笑的同時，竟覺得這樣的他，有些可愛——

這是那孩子，絕不會對“安斯老師”表露的一面。

這樣新鮮的體驗，令安斯艾爾，第一次對未來一段時間的日子，生出了不小的期待。

事實證明，那孩子果然從未令他失望。

在決定任由他跟隨後，那孩子很快便來到了十年前，曾滯留過一個月的狄龍沙漠。

雖然早就知曉那孩子這些年，一直與這片人類國度中的統治者聯系頻繁，甚至數次離開艾澤拉斯，出現在人類的戰場上，但親眼見到這個叫做狄龍的人類帝國，在那孩子的影響下發展成的模樣時，安斯艾爾多少還是有些意外。

對於卡奧斯最終究竟會通過什麽方法，來奪取自己的力量，安斯艾爾與法則一直不能完全確定，但他通過翡翠收集信仰之力這件事，安斯艾爾卻早就看在眼中。

在大陸眾生眼中，力量弱小壽命短暫的人類，確實是最容易獲得信仰之力的渠道，諾拉斯當初也是打著相同的主意，才會造成人類世界如今的局面。

只是，雖然作為這個世界的唯一神，卡奧斯即使吸收信仰之力，也完全不會造成任何不良後果，但憑安斯艾爾對卡奧斯的了解，不親手從他這裏奪回力量，卡奧斯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所以，攫取人類信仰這件事，應該只是個幌子。至於卡奧斯真正的目的，只要他一直守在翡翠身邊，早晚會看出些端倪。

當然，對於安斯艾爾的這些考量，把全部精力撲在“人類魔法教育事業”上的那孩子，自然沒有絲毫察覺。

安斯艾爾能很明顯地感覺到，那孩子對人類，有著強烈的歸屬感與，以及極高的期待。

在狄龍沙漠的那些日子，安斯艾爾經常能看到那孩子，只身游走於人類的市井之間，與無數陌生人類擦肩而過。

更多的時候，那孩子會日落時，坐在高高的城墻之上，遠遠遙望熙熙攘攘的人群，神色懷念地望著那副永遠不可能出現在艾澤拉斯的熱鬧景象。

“很美對不對？”偶爾的，那孩子會微笑著與他說話。

對於人類並沒有什麽喜惡的安斯艾爾，對此不置可否。

那孩子卻似乎並不在意他的答案，仍舊笑盈盈地望著趁夜晚紛紛走出家門的人群，聲音中有說不出的感慨喟嘆，“只可惜，這種人間煙火，我大概永遠也不會再享受到了。”

眼底的蕭索和倦意，令安斯艾爾忍不住微怔。

他忽然想到，這孩子在艾澤拉斯時，似乎也總是像這樣，遠遠望著王宮中比賽箭術的精靈侍衛，抑或微笑地看著侍女們在長廊中閑聊，一直保持著旁觀者的姿態，幾乎不曾與任何精靈有過深入的交流。

不屬於精靈，也不再是人類。

那孩子眼底的寂寞，令安斯艾爾的胸口有點疼。

在狄龍沙漠停留的日子，比安斯艾爾預計的時間要長許多。

或許是因為“翡翠”在這裏的身份不同尋常，安斯艾爾如願見到了那孩子許多不同的面貌。

身為這個人類國度的“帝師”兼“國師”，無論在魔武學院還是狄龍政壇，都能見到那孩子活躍的身影。

面對學生時，那孩子十分嚴格，總是板著一張臉的模樣，讓被他收為“徒弟”的人類帝王，每次見到那孩子時，都忍不住戰戰兢兢，但不知為什麽，在敬畏的同時，卻又總忍不住往那孩子身上撲。

因為此，安斯艾爾沒少把那人類帝王，扔出他和翡翠居住的國師府。

那孩子與獸人、矮人也一直有所聯系這件事，安斯艾爾也多少有些印象，不過他倒是沒想到，為了幫助那孩子開展教育事業，身為獸人公主的蒼嵐，竟然也會不遠千裏，趕赴到這處沙漠之中的人類國度。

安斯艾爾很早的時候，就隱約發現，那孩子在面對女性時，總會比對男性多出幾分體貼和包容。

只是，即使如此，當看到那孩子對那獸人小公主，表現得極為縱容時，安斯艾爾還是感到有些不悅。

尤其，那經常來國師府報道的人類帝王，總會把那孩子和蒼嵐放在一起調侃，雖然他並不知曉那孩子是精靈，但安斯艾爾還是在那之後，把那人類帝王，列為了拒絕往來對象。

不過，雖然知道那孩子對蒼嵐並沒有什麽亂七八糟的心思，安斯艾爾卻不能保證蒼嵐對那孩子沒有絲毫旖念。

因為此，“銀”還特意對那孩子提到過此事，之後，毫不意外地在那雙清澈見底的紅眸中，看到了一絲明顯的詫異。

在那之後，那孩子再與蒼嵐相處時，倒是比從前更加謹慎了。

不得不承認的是，人類確實是一種足夠覆雜的生靈，他們的生命雖然短暫，但那仿佛要在有限時光中，燃燒殆盡自身所有的爆發式的生活方式，令人類的情感千姿百態。

也正因為此，在來到這處人類國度沒多久之後，安斯艾爾便明白了，翡翠眼底對他的渴望，究竟意味著什麽。

因為對龍族淫亂的天性極為不喜，安斯艾爾在創造精靈族時，刻意剝離了精靈一族對情欲感知，或許是因為此，精靈一族在那之後的無數紀元中，漸漸形成了精靈沒有愛情的認知，從未與任何生靈太過靠近的安斯艾爾，更是從來沒有考慮過情愛相關的問題。

但很明顯，來自異界的那孩子，與任何精靈都不同。

當發覺那些陷入熱戀的人類，眼底的感情與暗藏在那孩子眼底的渴望如出一轍時，安斯艾爾感到一絲驚訝。

驚訝的同時，卻又有種茅塞頓開之感，以及理所應當的釋然——

他忽然想到，那孩子的存在，本就是因他而生。

身為精靈一族的造物主，對於因他而生的造物，安斯艾爾早已經習以為常，也從未覺得那些被他創造出的精靈，對他來說有任何特別。

翡翠卻完全不同。

那孩子的靈魂，本就由因他而生的最純粹的感情凝聚而成，所以，即使在一片空白，對他完全沒有任何印象的情況下，會對他感到孺慕，想要親近，甚至對他產生這樣炙熱的渴望和情感，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安斯艾爾根本無法想象，那孩子對除他以外的其他任何人，產生這諸多感情的模樣。

就像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孩子身上一樣，那孩子的目光，自然也當永遠凝聚在他的身上。

這種一直存在，卻直到今日才被發覺到的念頭，令安斯艾爾不禁開始思考，對於那孩子，他究竟抱著怎樣的心思。

身在人類國度，尤其是民風開放的沙漠之國，對於人類戀人間擁抱親吻的場景，安斯艾爾早已經習以為常。

但他其實有些無法想象，自己會與誰做出那樣親密的動作。

這麽想的時候，他不知怎麽，忽然就想到了，在尚未離開艾澤拉斯之前，那孩子近些年在與他獨處時，似乎總是喜歡縮在他懷中，來他寢殿中蹭溫泉和床的次數，也一直居高不下……

現在一回想起來，倒是令他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如果是那孩子，他倒是不會感到不喜或者討厭。

只是，從那孩子主動提前離開艾澤拉斯，且一直不曾對他表露分毫的情況來看，那孩子對於這段感情的未來，似乎也沒有抱過什麽太過美好的期待。

想到蟄伏在那孩子體內的卡奧斯，以及他們必須面對的那個未來，安斯艾爾剛剛輕松了幾分的心頭，驀然又蒙上了一層沈重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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