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迷霧森林。”天光未明時，隊伍終於依稀能夠看到遠處迷霧森林連綿起伏的模糊輪廓。

位列聖騎士隊伍最前端的隊長阿曼德勒緊馬韁，停下前進的步伐，一臉肅容望向身後的騎兵和神官，“我們此行的目的，相信諸位早已心知肚明，也清楚其中暗藏的危險。”

他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認真掃過，“所以，我也不想再說太多廢話，只希望你們記住：你們是為守護大陸的和平而戰！是光明神最虔誠的信徒！神會保佑他的子民，所以，我希望，我們當中的所有人，都能夠平安歸來！”

話音一落，在場的所有騎士和神官，頓時不約而同把右手置於胸前，振奮而虔誠地高聲宣誓：“光明神在上，護佑吾等，為人類的和平而戰！”

數百人的聲音疊加在一起，幾乎振聾發聵，甚至驚起了迷霧森林中一陣飛鳥，只是很快，又被彌漫的濃霧吞沒，再度歸於沈寂。

這數百人組成的隊伍中，許多普通士兵都是剛從帝都來到雅各鎮不久，第一次參與這樣的任務，所以對於傳說中的迷霧森林，心底既感到恐懼，又有幾分好奇。

他們大多從小生活在帝都潘朵拉，雖然應征入伍，卻因為護衛王城的關系，極少參與面對面的廝殺和充滿血腥的戰鬥，對於即將發生的一切，幾乎沒有任何準確的認知，所以，也幾乎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聖騎士隊長阿曼德在說這番話時，究竟抱著怎樣沈重的十死無歸的心情。

阿曼德認真註視著面前的每一張臉，想要把他們的樣子牢牢記在心底，但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除了跟隨他十多年的聖騎士隊伍外，這些剛從帝都來這裏沒多久的士兵，他幾乎叫不出幾個人的名字。

心底不是沒有惻隱，但與那些會令人變得軟弱的情緒相比，他更清楚，身為騎士，身為神殿的一員，他現在能做的，只有全力完成神殿下達的命令！

至於這些對即將要發生的事還一無所知的新兵們，能不能活著回去，就看他們的運氣了。

想到這，阿曼德深深吐出一口濁氣，終於勒緊馬頭，高舉長槍，沈聲吼道：“出發！”

幾百人的隊伍，這才浩浩蕩蕩，再度向被濃霧籠罩的森林前進。

聖騎士和神官們對於迷霧森林似乎十分熟悉。

在距離濃霧所劃分出的分界線尚有幾十米遠時，他們就停下了腳步，紛紛下馬，由神官給隊伍中的每一位分發起抵抗森林中瘴氣所需要的藥物來。

“如果不是知道真相，我差點也相信你剛才的那番說辭了。”神官隊伍中，有著一頭金色齊肩長發，藍色眼睛的副主教安迪，似笑非笑地對望著迷霧森林的阿曼德道。

阿曼德冷冷看著他，他的臉部線條棱角分明，臉上常年見不到笑容，嘴唇也一直崩成一條直線，再加上接近於夜色的深褐色短發，一切的一切，都讓他給人一種不近人情的冰冷感，就連跟隨他多年的聖騎士們，平時也極少會主動與他搭話，也就只有總是一副笑瞇瞇模樣的副主教安迪，時不時會主動過來與他說話，雖然這對於阿曼德來說，大多不是什麽愉快的事情，就比如現在。

“安迪大人，請註意您的言辭。”目光在正在簡單修整，為進入迷霧森林做最後準備工作的士兵們身上掠過，阿曼德低聲說道，眼底流露出一絲警告。

“不要這麽緊張，阿曼德。”修長柔軟的手指在阿曼德臉上輕輕撫摸了下，安迪副主教臉上的笑意更加分明，“我只是有些情不自禁，畢竟你這樣睜眼說瞎話的模樣，一年也見不到幾次。”

“阿曼德隊長，安迪大人！隊伍已經整裝完畢，隨時可以出發！”副隊長尼克忽然高聲報告，仿佛絲毫沒有註意到安迪和阿曼德目前的行狀。

眼角掃了眼一臉正直的尼克，安迪副主教這才慢條斯理地收回放在阿曼德臉上的手，攏了攏身上的披風，轉身施施然向自己的馬匹走去。

尼克副隊長見狀，這才忍不住微微松口氣，扭頭問阿曼德，“隊長，您沒事吧？”

阿曼德看了他一眼，知道尼克是關心自己。他從來不是優柔寡斷拖泥帶水的人，這次卻難得把話在腦子裏滾了幾遍，過了片刻才叮囑尼克，“以後對安迪大人，要像對我一樣恭敬。你應該知道，他從來不像面上表現出的那樣溫和。”

阿曼德並不希望自己的副隊長，因為得罪安迪而折進去。像他們這樣常年出生入死的戰士，一旦得罪以治愈術漸長的神官，後果往往不堪設想。所以即使阿曼德本身也未必看得上那些只會躲在騎士身後揮舞法杖的神官們，但就算為了他手下的這些聖騎士，他也要盡量克制自己，盡量以平常心對待那些神官。

更何況，這位來自中央神殿的安迪副主教，可從來都不像他所表現出的那樣溫和可親。

尼克副隊長聞言，無聲緊了緊拳頭，低垂的眼中滿是不甘，最終卻只從喉嚨深處擠出一絲低低的應聲。

進入迷霧森林前，在又一次確認所有人都已經服下應對瘴氣的藥丸後，神官們這才一一點亮了手中巴掌大小的燈籠，逐一騎馬來到隊伍中的各個角落，保證每個燈籠之間的距離，都控制在一定範圍內。

之後，這隊浩浩蕩蕩的隊伍，終於開始向濃霧中前進。

他們身後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上，一雙紅寶石般剔透的眼睛，沈默地註視著這一幕，而後，也緊隨著沒入滔天的霧海之中。

迷霧森林中常年不見天日，高聳入雲遮天蔽日的參天古樹，把日光牢牢推拒在森林之外，所以一旦行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幾乎分不清白天黑夜。

好在，這隊由幾百人組成的狩獵隊伍，顯然對迷霧森林有著一定的了解，也並非第一次出入這裏。

進入森林前被神官們點亮的燈籠，在此時終於顯現出了它原本的作用——以每個燈籠為中心，周邊五米範圍內，竟然都被照得分明，而由於神官們之前就調整好的站位，整個隊伍內幾乎沒有任何死角，全部明晰可見，倒也驅散了許多新兵心中的不安，讓他們漸漸忍不住低聲攀談起來。

斐亞然沈默地望著樹下的一幕，一時間若有所思。

在今天之前，他從來沒聽說過，除了精靈以外，竟然還有其他種族掌握了能夠在迷霧森林中來去自如的本領。

無論是能夠抵禦瘴氣的藥丸，還是驅散濃霧的燈籠，連與精靈同樣位列三大種族的龍族都沒掌握的技術，讓斐亞然相信這些是出自人類之手，他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這倒不是他小瞧人類，而是現在大陸上人類對於魔法和醫藥類學科的認知都太過貧乏，再加上迷霧森林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根本不會有人類會特意去研究怎麽對付迷霧森林的瘴氣。

所以毫無疑問的，這些東西的出處，一定來自於天族。

只是，看這些人類如此駕輕熟就的模樣，顯然不是第一次進入迷霧森林。

那麽問題來了——為什麽在此之前，無論是他還是精靈族高層，都從未收到過有外族闖入迷霧森林的相關報告？要知道，迷霧森林可是艾澤拉斯最外圍的一道屏障，這裏的任何風吹草動，對精靈族來說，都絕對不是小事。

當然，因為艾澤拉斯曾封閉千年，所以這千年之中，精靈對此一無所覺倒也多少說得過去。

但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早在十幾年前，藍斯就已經被安斯老師流放看守迷霧森林，雖說精靈極少會出沒到迷霧森林外圍，但如果按照雅各鎮酒館老板湯姆話中的猜測來看，這些聖騎士和神官出入迷霧森林的頻率應該並不低，如此情況下，還絲毫沒被藍斯察覺到，除非是這些人類已經掌握了屏蔽自身氣息的能力。

而如果不是……

皺了皺眉，雖然斐亞然並不喜歡藍斯，但同為精靈，他還是不希望把對方往壞處想。

而且，其實這些年他自己出入迷霧森林的次數也不少，不是也以此沒發覺到有人類進入迷霧森林？

只是這樣一來，對於這些人類究竟是怎樣逃過了精靈眼睛，斐亞然就更覺得一頭霧水了。

迷霧森林總不會真的那麽溫和，這裏是連龍都能困住的地方，就算人類能夠安全走進濃霧，但想要囫圇個兒地平安走出去，無異於天方夜譚。

安靜與沈寂，很多時候，都是因為吞沒了太多的犧牲與掙紮。

整整一天，斐亞然冷眼看著那原本由幾百人組成的隊伍，硬生生折損了一半，與此相對的，是那原本空著的十幾個籠子，漸漸被各色低等魔獸填滿。

人類與魔獸的斷肢，紅色、黑色的血液，濃郁到令人作嘔的惡臭與血腥氣，在這隊人類踏過的土地，一路蔓延。

至此，斐亞然已經徹底確定他們來此的目的。

那種在萬人坑旁類似的作嘔感，再一次從冰涼的胸口中蔓延開來。

狠狠握住掌心，刺痛感讓他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清醒。

再沒有看那隊人類一眼，斐亞然猛地彈起身子，向雅各鎮的方向飛去。

一直似有若無縈繞周身的冰冷壓迫感終於漸漸遠去，坐在樹下正疲憊休息的阿曼德，下意識向雅各鎮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後，目光忽然與正與自己看著相同方向的副主教安迪不期而遇。

微微怔了下，如果安迪也和他有相同感覺的話——心中一凜，阿曼德立時站起身，來到安迪所在的篝火前，“安迪副主教，請問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阿曼德隊長太過客氣了。”安迪微微點頭，即使因為坐著的角度比站立的阿曼德看上去弱勢不少，卻也沒有被阿曼德周身彌漫的煞氣影響到絲毫，面上仍流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笑意。

“您之前也察覺到了？”坐定後，阿曼德壓低聲音問道。

“察覺到什麽？”微微挑眉，安迪微笑著望著面前的篝火。

發覺安迪是在故意裝傻，從見到這人第一天開始，就從來沒摸清這人在想什麽的阿曼德，忍不住沈默下來。

副主教安迪是於四年前，忽然被派到雅各鎮的光明神廟，負責神廟運作工作的。那時，阿曼德已經在雅各鎮駐守八年，像今天這樣浴血迷霧森林的情況，也早已經不知經歷過多少次。

阿曼德出身貧寒，性格堅毅耿直，少年時被篩選進入中央神殿騎士團，培養成聖殿騎士時，也從未有過絲毫驕傲，更不懂得曲意逢迎。

從小，他對光明神殿和光明神的事跡就耳熟能詳。雖然年少時因為出身並沒有讀過什麽書，但大陸上的每一個人，都信仰光明神，光明神殿也遍布在大陸每一個角落的事，他還是有所耳聞的。

所以，最開始被選入中央神殿，成為聖殿騎士時，他真的感到由衷的慶幸和幸運，因為中央神殿，是這世上唯一能夠直接聆聽到光明神教誨，也是唯一會有神使駐臨的神殿，更是向整個大陸傳播光明神福祉之地。

所以，每次看到神殿中那些身披潔白神官袍，容顏秀美深情悲憫的神官們從身旁走過時，他都感到十分羨慕，因為所有神官都是帶著神的福澤降生的幸運兒，能夠被選到中央神殿的幸運兒，更是萬裏挑一。

不過，雖然他並沒有成為神官的資質，但能夠成為一名聖殿騎士，成為光明神在地面上最鋒利的一把利刃，也足夠讓阿曼德充滿感激。

所以，當他以最優異的成績在騎士預備團畢業，被紅衣主教大人召見，希望他能夠來雅各鎮為神效力的時候，阿曼德才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了。

那之後，他便帶著手下的一小隊聖騎士，來到雅各鎮這個納加帝國最偏遠的小鎮，一待就是十二年。

雅各鎮的條件遠無法與中央神殿相比，雖然這裏也建起了神廟，也雖然無論是當地人還是納加帝國皇室，都對他們給予了最大限度的尊重，但阿曼德還是不喜歡這裏，尤其不喜歡每隔幾個月，就要前往迷霧森林的秘密行動。

阿曼德剛到雅各鎮的時候，前任聖殿騎士隊長在迅速與他交接後，就連夜帶著幾個手下離開了雅各鎮，對於他們在雅各鎮需要完成的任務，只草草做了些交待。

阿曼德那時雖然聽聞了需要定期前往迷霧森林捕獵魔獸上交神殿的任務，對於具體執行時會遇到什麽，卻並沒有太多概念。

於是，當他第一次帶著人馬，來到迷霧森林獵取魔獸的時候，整整三百多人的隊伍，最後只有三十多人成功逃了出來，騎士團旗下二百三十三人，加上他自己，最後只有十九人逃了出來。

那一戰，他們損失慘重，幾乎全軍覆沒。

阿曼德也是第一次，經歷那樣九死一生的殘酷廝殺。

很長一段時間裏，鮮血和零碎的肉塊都充斥在他每一個夜晚的夢境裏，他甚至連中央神殿是否會因為他辦事不利令精英團損失慘重，都完全沒有空閑去想，精神狀態糟糕到了極點。

值得慶幸的是，一個多月後，他並沒有等來中央神殿的懲罰，甚至於此相反，神殿派來了更多聖殿騎士和神官，以及勒令納加帝國，無條件向他們提供兵力援助。

阿曼德永遠無法忘記，那時，一位早在他之前就駐守在雅各鎮的聖殿騎士，拍著肩膀告訴他，“嘿！隊長，你得打起精神來，時間長了，你就習慣了！”

當時他其實就想回答那人，他覺得他永遠都無法習慣。

直到現在，他也這麽覺得。

十二年了，他其實一直不懂，中央神殿為什麽每隔一段時間就命他們進入迷霧森林捕捉那些邪惡的魔獸。

雖然神殿一直告訴他們，那是為了研究如何才能更好地找到魔獸的弱點，同時也是為了給神官預備役們當靶子做練習用，但阿曼德卻總覺得，事情遠非神殿所說的那麽簡單。

這麽多年，阿曼德已經記不清究竟有多少聖騎士和神官，在這樣的戰鬥中喪生，甚至死無全屍，連身體都被那些魔獸撕得粉碎，神殿卻還是前赴後繼，源源不斷地向這裏輸送新的戰鬥力。

直到四年前，副主教安迪被派往雅各鎮，接手神官隊伍的指揮權。

阿曼德至今還記得，當他第一次與新到任的安迪副主教述職完畢，這位副主教就是帶著現在這樣莫測的笑意，輕擡眼皮，問他：“阿曼德隊長，你真的知道，我們是在效忠於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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