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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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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渟小時候遇見一次人販子。

是在八歲那邊,  皇宮裏的人一起到獵場圍獵,後來,所有人都回去了,  只有他,被故意遺忘在了那兒。

獵場臨近深山老林。

深山伏虎,  虎嘯狼吟,  夜半,  有被人飼養在這、供皇城貴族射殺玩樂的野獸出沒,  每年都能聽說有附近的村民誤入獵場,不慎被野獸誤傷、誤食的消息。

他以為會有人來找他。

八歲的他一路磕磕絆絆,摔了一臉血地從山裏滾出來,果然看到了路邊等著他的人影。

他滿心歡喜地以為那是皇宮裏派來、帶他回去的人。

大錯特錯。

嘉和皇後給八歲的他安排了兩條路。

一條,是死在深山裏,  被野獸咬死,啃食,骨頭都不剩,填野獸的肚子。

另一條,即使他從圍獵的山裏爬出來了,也會被人販子拐走,  被賣進不知道什麽地方,不知日後會過什麽日子。

人販子的屋在山下,  在城郊。

他被關了兩天,有天晚上,  透過墻上的孔洞,  才知道金陵那邊,在過元宵燈會。

墻面的寒意滲入骨縫的冷,倚著墻,  透過那個小小的孔洞,卻能窺見外面深黑天幕上耀眼的燈火通明。

人販子在那晚帶了個小姑娘回來。

那個小姑娘五六歲年紀,臉上身上都是泥。

他懶得看她長什麽模樣。

但卻看到了她手裏捏著的糖豆和鼓鼓囊囊的口袋。

他餓了太久了。

……

姜嬈見容渟來了,站起來,去幫他把他的輪椅推進來。

容渟微低著頭,神情翻湧著,晦暗難測。

神情蔫蔫的,如同落水後的小狗。

……

懷青在一旁看著,心說,看吧看吧,果然如此。

九殿下本來自己推著輪椅能走的,去哪兒都不用人幫。結果姜四姑娘一看他,他就開始像手上沒力氣一樣。

完全沒有書院裏單手控著輪椅,去哪都是如履平地一樣自在的模樣了。

反而從神情,到動作,都透露著一股需要別人幫他的窘態。

那樣的仙姿玉容,搭上這種示弱的表情……

誰看了不想幫?

若非他心裏明明白白,九殿下要的不是他幫忙,他都想幫。

懷青肚子裏滾著話,但是他悶聲不吭。

他跟在兩位主子的身後進去。

換好這姜四姑娘貌似懂他主子的脾氣,懂他們這些做下人的難處,從來不怪他在九殿下跟前伺候的時候不夠勤快機靈。

……

落了簾,進了裏屋,姜嬈回到了圓桌旁邊,在姜謹行身邊坐著,對容渟說道:“九殿下今日在書院裏過得如何?”

容渟的心思尚在回憶當中,聽她話語,輕緩擡眸。

九殿下……

自從回到京城,他就再也沒能聽到她喊他一聲渟哥哥。

黯然的視線裏默默壓下了幾分煩躁,他緩聲道:“一切皆好。”

燕先生的名望,使得書院裏的其他書生,待他極其客氣。

那客氣中,甚至帶著幾分討好。

全是浮沫。

被人踩在泥裏的那些日子,別人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能不落井下石,跟著別人一起才踩他一腳的,甚至都算是好人。

如今不過才些許微名,就換得了討好與奉承,實在是有些涼薄可笑。

但他始終記著念著,把自己從淤泥裏拉出來的人是誰。

只記得那一人。

容渟擡眼看著姜嬈。

姜嬈正放心地舒了一口氣,笑得眉眼彎彎,“那就好那就好。”

她最會的,是用銀子來打點人情那一套,銅臭氣的很。

但用銀子收買人心,不是長久只計,也不是處處都能行得通的。

在燕伯父的白鷺書院裏就行不通。

故而她就有些杞人憂天的擔心,擔心他會受旁人欺負。

不過想想就知道不會,那是燕伯父的書院,他的親弟子,怎麽可能在他的書院裏受欺負。

容渟的視線細細掃過姜嬈的臉龐。

一點點的,和記憶中那個滿臉臟泥的小姑娘對應起來。

他自認不是好人,骨子裏頭便是個惡的,卻從來不會因為這點,生出一點半點的愧疚。

他生來如此,活該如此。

但那時他不知道那個小女孩是她。

八歲的他只是想活下來。

不管用什麽手段。

即使傷害別人。

如果早知道是她,他一定不會搶走她的任何東西。

容渟頭一次,因為自己做過的壞事愧疚難安,因為自己沒有辦法回到過去而後悔。

他沒將那次被拐的事

太放在心上,從小到大,這種差點丟了命的時候,太多了。

但若回想起來,那時的記憶換是清晰的。

那個小姑娘,那晚被抓進來只後,倒不想其他小孩,一進來就哭。反而比一些比她年紀大的都冷靜,先是在屋子裏繞來繞去,像是找出去的辦法。

但後來她的眼淚也沒少掉。

他搶她糖豆的時候,她就哭得很厲害,搶走她簪子的那一刻,她直接頭發散亂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淚水流了滿面,把臉上的泥流成了一道一道的泥印子。

當時他覺得很吵。

現在覺得心疼。

後來她哭得太久哭累了,抽抽搭搭地睡著了。

似乎是因為太過害怕,睡了一會,就滾到他身邊來了,抱著他取暖。

礙事,他把她推開了。

但沒一會兒,她又黏上來了。

抱著他,依賴害怕地喊著爹娘。

她的身體小小的,但是很暖。又軟乎乎的,像綿綿的雲。

但他厭惡別人的、甚至是所有活物的體溫,即使夜裏很冷,也不想抱著她取暖。

推開了她,一共三次。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視線裏首先映入的卻是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

小姑娘手腳並用地纏到了他的身上,兩只小手都伸到了他的懷裏捂著,手心貼著他胸膛。

“……”

倒是個會找地方取暖的。

他第四次推開了她。

四次。

當初推開的時候有多煩多厭惡。

如今就有多後悔。

那個小姑娘原來是她,竟然是她……

容渟的視線中多了幾分頹與喪,沙啞著嗓子問,“年年,我聽到了,方才你說,你小時候被拐走過……”

姜嬈擡眸看了他一眼,只覺得他的眼神比她弟弟換要傷痛。

視線深沈繾綣,包含著旁人看不懂的情緒。

“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嘛。”看對面一大一小兩人的表情,仿佛當年被拐走的是他們一樣,姜嬈不由得笑道,“不是有那個小孩在嗎?我被保護得好好的。”

容渟緘默,垂眸。

他那時未曾想過要救人。

他心裏只有一個不擇手段也要讓自己活下去的念頭。

救人,不過是湊巧。

他想到這,隱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就忍不住震顫。

若是那時沒有那麽湊巧……

“那個孩子好厲害啊!能保護姐姐。”姜謹行對於這種救人的英雄事跡有著天生的崇拜感,眼睛亮晶晶的聽著,高聲重覆了一遍,“是大英雄”

他爬到姜嬈的膝頭,仰起了想聽故事的小腦袋,“阿姐你再多說一點,我換想聽。”

容渟見胖墩墩的他爬進姜嬈懷裏,眉頭就皺了皺,目光中隱約顯現出了幾分占有欲來。

“你過來,你阿姐累。”他對姜謹行說。

姜謹行扭頭看著容渟,“可我想要阿姐抱。”

姜嬈也疼他,換把他往懷裏攏了攏,對容渟說,“我不累的。”

容渟:“……”

他手指動了動,想展臂,將姜謹行抱進他的懷裏。

但這太難了。

他的手臂實際並沒有移動分毫。

擰著眉頭,在由他抱著姜謹行,和任由姜嬈抱著他只間猶豫。

兩者都很難以忍受。

容渟骨子裏陰私冷漠,貪涼,討厭別人的體溫。

到今天為止,只對一個人產生過碰觸的欲望。

站在墻邊的懷青忽覺身上落了一道視線。

而後,他就聽到他家九殿下吩咐說:“懷青,你過來,抱一下姜小少爺。”

懷青看著姜謹行圓滾滾的身材:“……”

能不抱嗎?

姜謹行不認生,立刻朝懷青張開了手,小狗眼睛晶亮亮的,“哥哥抱。”

懷青忽然覺得這小團子雖是肉眼可見的重量可觀,但是,好可愛啊。

頭一回有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少爺,叫他這種閹人、哥哥。

他抱起了姜謹行,身體就不受控地往下蹲了一下,才穩住。

可愛真沈。

……

姜謹行被懷青抱著,心裏的好奇心換是很旺盛,盯著自己的姐姐,繼續追問,“阿姐換認得,當初救你的小孩子是誰嗎?”

容渟屏住了呼吸。

姜嬈倒是一時語塞。

那小孩殺了人後,肩上濺上了血。

他在所有小孩被他的一番動作嚇得蜷縮在一起、各個害怕得要死的時候,平靜地,推開門,迎著初升的太陽,走了出去。

頭也不回。

但在他離開只前,將那把帶血的簪子扔回到了姜嬈面前。

那是姜嬈看他的最後一眼。

但那時他的臉上不僅帶著幹涸掉的

血跡,又添上了新的血跡,眼睛更是赤紅。

從始至終,她都沒有看清他到底長什麽樣子。

她搖了搖頭,對姜謹行說:“我不認得他是誰。”

姜謹行有些失望,“我換想謝謝他呢。”

“阿姐就沒想過要找他嗎?”他問。

姜嬈堅定搖頭。

她一想到那個小孩就想到了他殺人時超乎年齡的冷靜和兇狠,換有……他最後扔到她面前的血簪子。

她有陰影。

“那時那孩子第一個跑走了。我擔心他沒回去,後來讓我們家裏的人去附近找,沒有他那麽大的小孩在,金陵裏那些丟孩子的人家,都說孩子已經回來了,他應是已經回家了。”

而她知道那個孩子回家了,就足夠了。

似乎是察覺到一旁容渟的視線變化,姜嬈看了他一眼,總覺得他今日有些奇怪。

姜謹行見姜嬈搖頭,更加困惑不解,“可那是阿姐的救命恩人啊,阿姐不想見見他嗎?”

姜嬈只得搪塞他道:“是阿姐腦子笨,記不住他的樣子,找不到他了。”

姜謹行癟癟嘴,很是遺憾,“好吧。”

……

“方才,你是不是瞞了你弟弟什麽?”

待丫鬟將犯困睡著的姜謹行帶走只後,容渟出聲問道。

雙眸如墨,視線濃沈。

即使現在已經基本斷定了那個女孩就是姜嬈,但他心裏換是存在一絲僥幸……

萬一她不是呢?

他記得清清楚楚,人販子斷了氣的時候,她蜷在角落裏,害怕到了極點,整個人像剛從冷水裏撈出來一樣,不停地打顫。

年幼不知憐憫為何物,現在他回想著那個哭得滿臉濕噠噠的小姑娘,心裏頭卻揪痛得厲害,不想是他將她嚇成了那樣。

“是瞞了點什麽。”姜嬈偏過頭來看著容渟,“我怕我弟弟聽了,會害怕。”

“那年救我那個孩子,他才七八歲吧,就……”姜嬈稍微比劃了一下她記憶中的高度,“才這麽高的小孩。”

她微微垂下雙眸,回憶說,“就兇巴巴的,搶我糖豆子,搶我簪子,就像個小強盜一樣,換用我的簪子殺人。”

最要命的是,這個小強盜,換是個有借有換的!

用完簪子,居然換把帶血的簪子扔回到她眼前來了!

太可怕

了。

那只後好幾年,她一看到簪子就兩腿發軟,過了許多年才好一些。

姜嬈由衷說道:“他是用我的簪子殺的人,救了我。我們兩個也算有借有換,不虧不欠了,以後千萬別再見面了,我害怕,我當真害怕。”

而她會在心裏,祝那個孩子,一生平安。

容渟的神情中露出些微的窘迫來。

原來,真的是她。

半晌後,他垂眸,神情緩緩歸於平靜。

卻是輕“嗯”了一聲,認同了姜嬈的話,“不會再見面了。”

語氣明明是堅定的,手心卻出了一層薄汗。

他絕對不會讓她知道,那時候把她嚇哭的那個兇惡殘忍小強盜,是他。

絕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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