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風姿送斷

關燈
淡金色的帳幔輕軟地垂下,未曾完全合攏,狹縫中隱約可以窺見玉枕羅被的一角。

兩枚小銀鉤閑閑墜著。

望望花窗外的日頭已然耀眼,床上沈睡的女子卻猶自毫無動靜,已經等了一早上的侍女在諸多姐妹眼神的催促下,終於鼓起勇氣湊上前去,輕輕喚了兩聲。

“姑娘,姑娘?”

帳幔微微起伏一下,仿佛一瞬間在年輕侍女目所不能見之處湧起一陣不知來處的微風,夙瑤的聲音穿過帳子的遮擋,落入侍女的耳中。

“何事?”

聲音疏淡,幹凈,且毫無朦朧睡意。屋子裏雅雀無聲,三四個年輕的侍女面面相覷,最先開口的侍女早前的勇氣早已散盡,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時辰不早了......姑娘可要起身?”

明明隔著帳子,侍女卻覺得有一道銳利的視線重重落在自己頭上,良久沒有回應。她隱約察覺帳內的女子對她的自說自話有些不悅,急急忙忙補救道:“姑娘若還想睡,用些粥飯再繼續歇息吧。恕奴婢僭越,實在是南詔王吩咐,不敢怠慢。”

若任由這姑娘餓了肚子,難以向南詔王交代。然而此時半晌都沒有回音,年輕侍女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已然覺得,這南詔王反覆吩咐要殷勤侍奉的女子必是個極難伺候的主人。

雖然她甚至還未真正見過這位“貴客”。

侍女們都低著頭壓低呼吸,戰戰兢兢的氣氛甚至讓膽小的侍女幾乎哭出來。這個時候先前的侍女倒顯得勇敢一些,甚至還能強撐著聲音裏嬌脆的笑意道:“奴婢伺候姑娘洗漱?”

“端過來吧。”那聲音終於開恩說了這麽一句,冷汗涔涔的侍女們大大松了一口氣,急忙捧過早已準備好的熱水面巾,由方才的年輕侍女領頭,在床前一字排開。

正當侍女猶豫著是不是要先跪下,腿將彎不彎的時候,一只手撩開帳子托了她一把,穩穩地將她扶住。

“不用下跪。”

她剎那間神思昏亂,竟楞楞地直接對上了面前的一雙眼睛,待反應過來之後腿一軟又要跪下,再度被及時制止。

“小心。”

依然是疏淡到沒有色彩的聲音,卻不見責備。

年輕侍女昏頭漲腦地低著頭,心中卻不斷浮現方才不意間看到的那雙眼睛。

眼睫細密纖長,眼瞳烏黑。

仿佛凍著星光的湖面,平靜且冷,閃爍著令人難忘的微光。

屋裏依舊沒人敢做聲,落針可聞,只聽得到夙瑤舉動間白色寢衣的輕微的衣料摩擦聲,她將手浸入溫水中,隨意撩了點水在面上。醒過神的侍女遞上手巾,她順手接過擦幹,十分利落地完成了這道本該十分繁瑣的程序。

而沾過水的面頰,益發皎潔若月色。

——修仙之人辟谷絕塵,自不似凡人汙濁。

屋子的墻壁上抹了某種香料,濃烈卻不惱人。恍惚間似昔日夙瑤最愛點的夢甜香,曲曲折折透入衣袖中。她披散著一頭青絲,自己慢慢梳著。侍女都被遣出去,只留下最初說話的那個。

“你叫什麽名字?”

“阿樂,奴婢名叫阿樂。”

阿樂,是個寓意上佳的名字。夙瑤微微一笑,替自己梳起道髻,新磨的銅鏡光亮清晰,三千長發在指間蜿蜒曲折,寸寸結緊。

阿樂沒見過這樣的發髻,不由自主就問:“這是什麽發髻?——真好看。”

好看?夙瑤對著銅鏡一照,卻看不出什麽。她梳高髻插金簪,何曾是為了什麽好看呢?阿樂的眼睛閃動著純粹光彩,十分歆羨的模樣,到底是太年幼。她才多大?十六?十七?

“奴婢十七了。”阿樂說。

十七歲她已經入南詔王宮六年,已經算宮中老人,再過一二年就可以被放出去,底下的小姑娘們見了她也要喊一聲姑姑,久而久之,她也不記得自己才十七歲,竟仿佛已經在宮裏過了一世一般。

壞處也是有的,像是方才無人敢做聲的時候,也只能是她硬著頭皮挺身而出,正是因為她資歷最老。

“不過才十七,還是個孩子。”

阿樂有些不服氣,卻不敢反駁,臉頰線條繃緊了,氣鼓鼓不做聲。

十七個寒暑,甚至抵不過神界一片樹葉掉落的時間。哪怕是“夙瑤”,也早過綺年玉貌的年歲。

“姑娘也不比奴婢大多少。”阿樂一不留神,心裏的話就溜出了嘴邊。

“以後在我面前,不必自稱奴婢。”瓊華沒有卑下的侍從,大殿值守的弟子或許會在她夜深燃燈披覽繁瑣事務時,替她續上茶杯中的溫水,但卻絕不會事事侍奉案前。

——瓊華弟子是皆有一把傲骨的。

阿樂有些惶恐:“王讓阿樂來侍奉您......阿樂不敢如此沒有尊卑。”

尊卑?夙瑤微微蹙眉,有些反感。未嘗有人對著她如此誠惶誠恐,瓊華弟子敬畏她,但永遠不會以這樣低的姿態。

她當年對紫英說,瓊華弟子可以謙和,絕不許怯懦。

紫英做的很好。他一直是她心中下一任掌門的人選——無論在她憶起關於夕瑤的一切之前,或是之後。

而阿樂只是凡人,生老病死,愛惡離愁。哪怕是沒有骨頭呢?

“罷了,我不為難你,你就自稱阿樂吧。”她在害怕著什麽,或許南詔王曾經命令過什麽,她不敢違背。

阿樂喏喏應了。

雪花檀木桌上擱著一套白螺杯,壁薄而透,雕著靈芝祥雲,散花飛仙。夙瑤拿起最大的一個,雕工精細,杯上人物的神情纖毫畢現,飄飛長帶行雲流水,仿佛即將破杯而出。

桌子上投下半邊暖融日光,夙瑤忽然說:“登雲髻。”

阿樂糊塗了一下,“姑娘說什麽?”

“我的發髻叫登雲髻。”夙瑤淡淡道,她手中的白螺杯盛滿了金色的陽光,綻放出璀璨的光,一瞬間晃了阿樂的眼。

綠色衣衫的侍女明白過來,笑了。

“阿樂記住了。”

“我出去走走。”夙瑤把杯子放下,站起來。

南詔王並沒有禁止夙瑤在宮內行走,阿樂也知道這一點。

但阿樂遲疑道:“姑娘,您是不是先用點早膳再出去?”

夙瑤搖頭:“我不想吃。”

她自是不必食五谷雜糧的,阿樂卻不知這一點。

“姑娘,您多少還是用一些吧。這不吃東西可不成呀.....”想到夙瑤自清晨起就沒有吃過東西,阿樂沒發現自己膽子大了許多,猶自絮絮,夙瑤卻已經自顧自扶桌而起,飄然向門外行去。

她的動作看似慢條斯理,可幾乎在下一個瞬間卻已經推開了雕花朱門,微風拂面,順著開啟的門扉徐徐吹入。

“哎呀,姑娘,您不認識路!”阿樂急忙追了上去。

琴聲裊裊,如絲絡,如眼波,如迢迢不斷的一線流光,垂憐悲憫。

夙瑤循著琴聲而去。

她自己亦會撫琴,也曾博得玄震月下擊節讚嘆。那時夙瑾翩翩為她起舞,花好月圓,良辰美景,再也無處尋這等賞心樂事。

——俱往矣。

她久矣不曾聽聞如此高妙的琴聲了。

彼時她剛剛從洪荒大海上化形,被一陣樂聲吸引,駐足一聽就是整整三日。

而彈琴之人,天生擁有一顆剔透的琴心,以樂入道,於琴技一項無人敢與他比肩。

在她還不知什麽是琴的時候,已經深深為此著迷。

她結識了他,太子長琴。

後來,他泯滅在洪荒中,再也沒有出現過。

水殿風來,暗香自滿。

四面垂著薄紗的水閣內,有人端坐撫琴。

竟是五十弦的古琴。自那人之後,夙瑤未嘗見有人能奏響這般天籟。

仿佛琴便是他,他便是琴,拂動的紗幕後,那人面容影影綽綽,如一枝秀絕的青竹,彈琴的手勢說不出的幽雅。

“荼毗王又在撫琴啦。怪好聽的”夙瑤的身後,追上來的阿樂小小聲說,仿佛也怕驚擾空氣中浮游不定的樂之精,不敢高聲。

“他是你們的荼毗王?和我說說他的事情吧。”

阿樂有些驚異地看了夙瑤一眼,不太明白何以有此一問。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夙瑤有著那般精細的容貌,想來並非南詔國人,不清楚荼毗王的事情,也是尋常。

荼毗王自幼聰慧,據說可以過目不忘,在還是王子的時候,深受當時老南詔王的寵愛。老南詔王只有二子,即當初還是王太子的現任南詔王和荼毗王。王偏愛幼子,幾乎偏愛到欲改立太子的地步。原本王太子與荼毗王相差七歲,兄弟之間感情甚篤,卻因為這件事情鬧到幾乎兄弟鬩墻的地步。

老南詔王過世之後,王太子在大臣的支持下即位,第一件事情就是封自己的王弟為王,封號“荼毗”,意為“死亡”,他對自己唯一弟弟的痛恨可見一斑。

荼毗王一直被軟禁在宮墻內,既無實權,更無自由。南詔王不會殺了他,卻決意要一輩子這樣困著他,慢慢地折磨他。

“南詔王竟也會做這樣的事情嗎?人生雖短短百年,可一輩子的囚困,又是何必呢?”夙瑤微微訝異地說。南詔王周身氣息中正平和,不似會對骨肉至親心狠至此之輩,難道權位真能讓人扭曲至斯?

阿樂嘆了口氣,似乎也心有不忍,但依然口氣滄桑地告誡夙瑤:“帝王之家豈有骨肉親情?姑娘,在宮裏這樣的話還是不說為妙啊。”

夙瑤微微一笑:“南詔王豈能約束我?”

在她們說話的時候,琴音不知不覺已經停了下來。

“既然來了,何不過來?”

“你留在這裏。”夙瑤獨自走上水面的浮橋,漢白玉的短橋上雕刻著穿雲之龍,層疊山巒,夙瑤掃了一眼,覺得十分眼熟。

她拂開紗障,進了水閣。

琴邊燃著一爐香。荼毗王望著夙瑤微笑,仿佛得見故人。

“這位姑娘,遠來即是客,請坐。”

不過是秋涼,年輕的荼毗王卻圍著狐裘,面色蒼白,若昆侖山千年的積雪。他生的與南詔王有五分像,但輪廓更細膩。雖然面有病容,一雙眼睛依然極富神采.

“凡軀太輕,神魂太重。荼毗王,這般矛盾,能得幾時好?”

夙瑤看著他的眼睛,緩緩說道。

他仿佛什麽也沒聽見,依然微微笑著,舉止間不見對夙瑤這句莫名其妙之語的絲毫驚詫。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