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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恩盡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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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且稟報。”

如今是慕容紫英坐在掌門金座上,手上朱筆不停,一邊還要分出部分心神聽取門人弟子的請示。

他做的很好,字跡絲毫不顯得淩亂,聲音也沈穩威嚴,顯然是認真在等候弟子的回話。

梳著小小道髻的童子與當年紫英對夙瑤的態度如出一轍,垂著眼睛不敢亂看,恭恭謹謹地稟報道:“弟子值守淩煙閣,發現前掌門的畫像仍無。請掌門示下,早作安排。”

慕容紫英手中的筆頓了頓,歷代掌門畫像?

瓊華派有設有專門的淩煙閣供奉歷任掌門的畫像,若對門派有大功績者,還會立雕塑碑刻,以求萬古不滅,得百世景仰追思。如勘破昆侖天光秘密,進而創造雙劍飛升之法的道胤掌門,便在此列。

夙瑤自然尚未達到立碑傳世的地步,懸掛畫像即可。紫英新任掌門諸事蕪雜,一時也未曾想起此事,此時得了小弟子的提醒,方才想起淩煙閣須增添一卷新的丹青。

“提醒的及時,下去吧,我會差人去辦的。”慕容紫英至少有一點與夙瑤相同,那便是同樣吝於誇獎。

小弟子有些失望,本以為至少能得一句“你做的很好”呢… …但既然掌門已經發話,他也就連忙應下,正欲離去,卻又被叫住。

“你身為淩煙閣值守弟子,可知歷代掌門畫像按慣例應當由誰所繪制?”

畫像必須盡快補上,唯一可慮的是由誰來畫?紫英雖知道淩煙閣內有歷代掌門畫像,也曾親自一一瞻仰,但若論到這些畫像究竟該由誰繪制,卻一點也不知曉。

小弟子年紀雖小,對淩煙閣內事物卻十分通曉,當即便答道:“啟稟掌門,歷代瓊華掌門的畫像

一般由淩煙閣守閣弟子專司,亦有掌門座下弟子因哀悼先師而親手繪制的先例。”

慕容紫英道:“前掌門座下並無弟子——那便仍舊由淩煙閣弟子繪制罷。”

小弟子臉上有些熱,期期艾艾道:“掌門,弟子而今修習繪畫不過年餘,恐怕難以… …”

慕容紫英看他的樣子不過十歲,便知這確實是強人所難,於是問他:“閣中是否還有其他弟子?”

小弟子說:“只弟子一人。”

慕容紫英有些意外。怎會如此?

能入瓊華者自然聰慧過於常人,這小弟子在慕容紫英開口前已經主動解釋道:“掌門有所不知。淩煙閣不過是幢三層小樓,平素無事,只需灑掃除塵,為歷代掌門上香。這樣清閑,自然也只設弟子一人看守。”

前任首閣弟子已在一次下山歷練中意外隕落,如今的弟子卻又尚未長成,這件事情就有些麻煩了。

紫英蹙眉思索了一會兒,小弟子輕聲建議:“掌門若是能繪畫像,不如——?”

歷代掌門畫像中,由下一任掌門親手繪制上一任掌門畫卷的情況比比皆是,皆是因為下一任掌門往往就從上一任掌門的親傳弟子中誕生。如上上任掌門,即夙瑤掌門的師尊,太清掌門的畫卷便屬於此列。

太清掌門在與妖界的一戰中隕落,夙瑤掌門即位之後,她親手將自己繪制的師尊畫像懸掛在淩煙閣的第二層。

慕容紫英還待繼續說,就見一個人影朝著瓊華宮走來,揮揮手令小弟子先退下,他起身迎接,心中卻還轉著先前未競的念頭——門中弟子大都會一心修仙,又有幾人會特意學習這般俗世技法?

便是他自己,也只在幼年時在燕王宮中習過一二,而今大半也都忘卻了… …

“慕容掌門。”清都踏進瓊華大殿,微笑見禮。

慕容紫英一邊還想著畫像一事,一邊也是站起來微笑回禮。

清都自然看出他心有旁騖,微微一笑。

“慕容掌門,可是因我貿然造訪,打擾到你了?”

清都向來並不對慕容紫英直接稱呼“掌門”,而是在前面加了“慕容”二字,不知有何深意。但慕容紫英一來並不這些細枝末節,二來哪怕註意到了也不會在意。

“清都掌門。”他回過神道,“掌門言重了。只不過紫英恰有一瑣事懸而未決,故而有些失態了。”

清都最近的氣色不知為何有些蒼白,他端起紫英奉上的瓷杯,用廣袖掩住動作,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露出一個饒有興味的笑容:“不知可否說與我聽?”

這件事情本就當真如慕容紫英所言,是件再尋常不過的瑣碎細務,並沒有什麽不可與他人言說之

處。清都聽罷紫英的敘述,手指輕輕摩挲著杯沿道:“慕容掌門心中已有合適人選?”

紫英坦白地搖頭。

“不曾。說來慚愧,瓊華上下竟無一人可以接下此項任務,分明亦不過是小事,卻… …”

清都道:“不必自謙。丹青繪畫本非吾輩所長,本就是凡人的技藝,會與不會又有什麽要緊?”

慕容紫英自然也通透,此事不過是區區小事,只不過事涉夙瑤,方才令他心中覺得有些不同罷了。現在想想,若舉派上下真找不出這樣一個能夠提筆作畫的人,此事往後挪一挪又何妨?夙瑤

總有歸來一日,到那時再尋凡間丹青聖手為她補上便是。

紫英方打算暫時擱置此事,卻聽得清都忽然笑道:“我平日倒也胡亂塗抹幾筆,不如此事便由我代勞?”

紫英怔了一下,口中道:“只怕過於麻煩清都掌門了吧?”

清都放下茶杯,隨手理了理衣袖,依舊是微笑著。

“怎會是麻煩?我與夙瑤掌門亦是舊時,對她樣貌再熟悉不過。此事交予我,盡可放心。”

他的口氣雖平靜,甚至猶帶笑意,紫英卻從裏面聽出了不容置疑的味道,他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只好謝過了清都這份好意。

清都唇角彎起,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

“瓊華派與昆侖派自當守望相助,些許小事罷了,慕容掌門不必記掛於心。”

他想繪她畫像,無關瓊華,只是為她。

此事已經告一段落,慕容紫英尚未明白清都來意,問他:“那麽,清都掌門來我大殿,是否有事相商?”

清都素來居住在玉虛峰,無事不上瓊華。上一次與他相見,還是數月之前。

紫英略思索一番,便有了猜測,果然聽見清都道:“是為了夙瑤失蹤一事。”

說出這句話以後,清都原本就透著蒼白的臉色更加添了些郁色,他下意識地捏著手,笑容淡了下來:“窮盡我昆侖派的手段,竟也尋不到她半點蹤跡。”

他並不言明動用了哪些辦法,但紫英從他的面色也猜測出了一二——想必是極損修為的罷,沒料到清都竟舍得如此?

紫英心中陡然略過一陣極怪異的感覺,但又很快被他自己壓下去,他對夙瑤始終保留敬意,不願多做無端的揣測。這些日子他也著手做了不少事情,但同樣一無所獲,他對清都道:“我派亦是如此——想必是出了些意外,但掌門魂燈不滅,料想無事。清都掌門不必過分擔憂。”

這番說辭說服不了清都。他也知道夙瑤此時並無性命之憂,但世上令人生不如死的景況又何其多?萬一夙瑤是陷在了敵人手中被掐斷所有求救手段,他竟是連救她都做不到!意外不能解釋夙瑤此事未蔔的狀況,他心中篤定她是出了事,但看看瓊華派——竟還能如此氣定神閑!

人走茶涼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吧。清都心中冷笑,為夙瑤感到不值。

慕容紫英不知清都心中的鄙夷,寬慰他道:“掌門當世無雙,哪怕遇襲,又怎會連求救都來不及?清都掌門還請放心。”

這並不是紫英在敷衍清都,在這裏的“世”自然指的是俗世,在修仙界夙瑤亦可算傲立頂端諸人之一,有劍破山河之能,在俗世中又能有什麽威脅到她?

何況,在慕容紫英心中,總是對夙瑤有一種說不清的信任和崇拜。

——雖然他從未在夙瑤面前表露過這種想法。

清都並不這麽想,他拂了拂衣袖,神色憮然。夙瑤實力如何,瓊華中人自然要比他還要明白,豈能當得起“無雙”二字?這真是在哄他了——

“畫像一事,完成後,自當親手奉上。叨擾慕容掌門,耽擱許久,我這便走了。”

說罷,不等慕容紫英反應,清都轉身就走。

慕容紫英一時之間有些措手不及,愕然之情溢於言表,站起來時只能眼睜睜看著清都踏出了門。

清都掌門何時如此喜怒無常?慕容紫英皺了皺眉,殿門前一聲清越的鶴唳,清都青色的衣衫在風中高高揚起,轉瞬之間就去的遠了。

過了些日子,清都帶著畫像來找慕容紫英。

“勞煩清都掌門了。”

慕容紫英差不多已經將前不久清都最後莫名其妙拂袖而去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見他果真帶來了畫卷,讓身邊的童子為他上茶。

清都似乎也已經不再介懷前些日子令他不愉快的那段對話,喝了口茶,依舊微笑道:“我帶來了三幅畫像,還請慕容掌門過目。”

慕容紫英早就看見了他帶來的三個畫軸,雖然有點意外不是一幅而是三幅,依舊點了點頭,再度致謝:“清都掌門有心了。”

清都笑了一下,抽出了第一幅畫。他的動作不慢,但卻有意無意地用了一個抽劍的姿勢來抽畫軸,動作無懈可擊並且威脅十足,這讓慕容紫英一下子就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清都當然不會拿著畫軸當劍去刺慕容紫英,他隨即就順著抽出畫軸的姿勢展開了第一幅畫,沒有旁的舉動。

畫軸是沈香木,紋理細密帶有異香,但自然只是普通的古木,裏面也沒有中空夾帶利刃,慕容紫英緊緊盯了兩眼,沒發現什麽異樣,但他的舉動已經全落在了清都的眼裏。清都微笑道:“抱

歉,習劍多年,竟已經習慣了。”

他的道歉全無半點真心,簡單的一句話竟也說得殺氣四溢。慕容紫英心中一凜的同時又有些莫名其妙,開口道:“清都掌門,你這是——?”

“看畫吧。”

清都避而不談,手上第一幅畫已經全部展開。

慕容紫英壓著心中的怒氣,他掃視一眼畫卷,本想草草看過再讓清都掌門把話說明,沒料到卻楞住了。

掌門畫像應該是什麽樣?過去二十四任掌門的畫像都是嚴肅的,端方的,眼神淡漠平靜,仿佛世間一切都不在心中。

慕容紫英看著清都手中丹青,第一次明了張口結舌的心情。

畫中,少女模樣的夙瑤穿著杏子紅的單衫,手執綴著甘露的柳枝,微微前傾,似乎正要點在某個人的額頭,笑如桃李。畫卷的左下角,以極淡的筆墨勾勒出一個少女的側臉,迎著柳枝,兩靨有隱約的梨渦。

“這… …”

夙瑤掌門曾那麽年少過?也曾笑得那麽美過?

他從未得見。

或許是慕容紫英臉上震驚的表情太明顯,清都收起了畫,慢慢道:“與君初相見… …呵,至如今,漫漫數十載矣。”

他的語氣十分懷念,慕容紫英醒過神道:“清都掌門與夙瑤掌門,幼年相識?”

修真之人容顏常駐,然而畫中的夙瑤分明卻是稍顯稚嫩的少女模樣,不可能有多大歲數,如此說來,清都掌門自然與她相識甚早。慕容紫英又看了一眼畫,已經沒那麽驚詫:“畫上另一名少女是誰?”

“是夙瑾。”清都說。

“她是夙瑤最喜歡的小師妹,曾親密無間,形影不離。”

但慕容紫英全無這個人的印象,這就只能說明一件事。

“沒錯,夙瑾隕落在和妖界的大戰中。連同夙瑤的師傅,玄震,以及大部分夙瑤在意的人。她接過了掌門的位子,我來賀她,卻發現她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她,不會笑,也不曾哭,冷漠嚴厲得讓我心驚。”

清都嘆息著說:“她對自己那麽苛刻。把自己的心血熬幹,握著自己的心為瓊華鋪路。”

慕容紫英心中一窒,道:“瓊華派會記得掌門的犧牲。”

——至少,瓊華派不曾辜負她的努力。

清都卻搖頭冷笑,隨即展開了第二幅畫。

畫中,夙瑤坐在水邊照影,已經是十分冰冷的模樣,廣袖高髻,微微低頭,眼神幽深。水面上漂

著些杏花,她的肩上和裙擺上也零落了幾瓣粉色,春色已逝,巖上蒼苔卻依舊青青。她不知在水中看到了什麽,正要伸手去觸,卻又有些遲疑的模樣。

“春色多麽短,就像這飄零的杏花,開不過一季,就要被人碾作塵泥。夙瑤這半生在瓊華,名為掌門,處處掣肘,遭人非議卻只能忍下。她已經付出了太多,卻還是不夠令一些人對她有所動容。”

清都展開了第三幅畫。

紫英的瞳孔縮了一下,因為畫中的夙瑤,正在拔劍!

劍還有一半在鞘中,卻依然鋒芒畢露。夙瑤的眼神淩厲異常,望著畫外,拇指抵著劍柄,仿佛下一秒就會出劍!這幅畫甚至比前面兩幅畫得更好,夙瑤在拔劍那一剎那的冷意和殺氣,盡皆成於清都筆下!

這次,清都並未多言,只是冷冷說了一句:“她便如這劍,只出鞘一半,便已知氣象萬千的一劍,卻依舊抵不過藏於匣中蒙塵的結局。”

“夠了。”紫英移開視線,握著自己的手,卻止不住心底湧上的寒意。

他對清都說:“掌門遠走,是她心甘情願做出的犧牲。清都掌門當日既然默認了事情的發生,甚至因此而得益,如今才來說這些,不覺得沒有立場嗎?”

清都握著第三幅畫,面上寒霜更甚:“你也知這是‘犧牲’,瓊華派卻薄待她!”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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