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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對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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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中,鄧遠昳將符紙排開,擺在案上,靜靜回想在禁書上見過的符咒。以血為引,以骨為筆,束靈符。

他割開指尖取血,滴在硯臺上。隨後,又從芥子珠裏找出往日存下的鹿骨,蘸上血墨,從符紙頂端開始往下畫。

輕重、多少、緩急、粗細。

一張符裏包含無數矛盾體,亦是陰陽兩道對立歸一。

屋裏並未點燈,他就著月光,幾乎是閉著眼在寫。腦中聚成一條金線織就的路,慢慢轉化到符紙上。

走到盡頭,也就是符紙寫成之時。

窗戶猛地一震,從窗縫中鉆進悠悠的涼風,直奔符紙而來,將符紙高高吹起,底下呈現出一個金絲包裹的菩提樹,葉尖如絲。

樹根蔓延,伸入鄧遠昳的心口,似乎要在其中紮根。但它很快又攀上了喉管,往頭頂奔去,像浪潮一樣。

鄧遠昳有些窒息,神識被樹根吸取而去,散亂地落在空中,不一會,漸漸聚成一枚菩提果,懸掛在樹冠之中。

他的神識被分剖了出去,卻有了更強的感應,能察覺殘玉的蹤跡。

鄧遠昳早已有了打算。憑他一人自然不能贏過魔王,但他可以找到殘玉的位置,傳訊給同伴。若等到支援之人到來,殘玉早就不知下落了。

方桃雖能感應殘玉,卻唯獨能在附近時察覺。他落下的追靈符,如今是尋到殘玉唯一的路。

今夜風靜,窗外高樹有蟬鳴。

鄧遠昳念及其他人都在休憩,沒有找任何人同自己一並前往。左右只是勘測位置,不會和魔王對上。

悄悄出了門,他隨著菩提果的指引,沿街往前走。不久前剛來過魔,故而夜市不開。雖樹有燈籠高掛,四下依舊寂靜。

偶爾有巡邏的經過,也沒對他多加關註。鄧遠昳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敲響在這青石板路。

不知不覺,已經走得太遠,走到了城門前。這個時辰,城門已經落了鎖,鄧遠昳想了想,依舊用符咒出了城去。

抵達下一個城關前,是一片山林。從茂盛的草叢裏走過去,隱約有花香。半夜鷓鴣飛過,落下幾聲哀鳴。

鄧遠昳看見菩提果越來越亮了,腳步加快,慢慢走進深山之中。遠處有一汪泉水,咕嘟咕嘟流淌著。

菩提果停在了泉眼處,不再前進。鄧遠昳躲在遠處的樹林,遲疑著沒有前進。他一點點撕下樹皮,折了一枝樹杈,留下記號,又在這裏落下一道新的追靈符。

待他畫就符咒,轉身預備離開時,卻被菩提果牽引,不由分說倒退過去!

腦後砰地一聲,先是手腳有泉水侵入,鼻腔裏刺痛不已。他被嗆了一口,忙翻了一轉,坐起身來。

寒涼的水往下滴,他抹了一把臉,還睜不開眼睛,溝壑裏的碎石紮得全身疼。

而後,視野裏出現了一塊黑袍子,鈴蘭花紋閃著暗光。

鄧遠昳心頭一驚,下意識想要逃,卻被按在原地。他被迫擡起頭,和眼前之人對視了。

沈鈴問臉上沒什麽表情,或者說是一片漠然:“能畫出束靈符,倒真可惜。”

“你要殺了我?”鄧遠昳已經猜出,魔王有意留在揚原,目的是引誘方桃他們前來,好將他們拿到的殘玉一網打盡。

沈鈴問沒有松開手,卻說:“我不殺你,你既然能追到此處,若歸順於魔界,或是為我辦事,我留你性命。”

司羽當時幸免於難,卻成了魔,莫非也是受了魔王攛掇?

鄧遠昳本想一口回絕,但他若死在這裏,就更辜負印雪宴當時給的妖丹。還未辦成事,把命丟了,那算什麽?

他問道:“敢問是何事?”

“幫我追尋沈靈遙的下落。我有神樹線香,一縷她的靈識,”似乎是看透了鄧遠昳心中的疑惑,沈鈴問補充,“我是魔,用不了你們仙門的符咒,自然也畫不成束靈符。”

若答應魔王,他暫且能保命,會把唯一抵抗魔王的仙君交代出去。若不答應,再無以後可談。何況,他未必能找到仙君。

鄧遠昳點頭:“我會幫你,但你能否放棄尋找殘玉?”

沈鈴問覺得好笑:“你未免太天真。若是你有辦法脫離我的掌控,豈會坐以待斃?我是眾矢之的,無人相助,唯有將籌碼都歸到身前方能安心。還有,這不叫幫我,而是替我行事。”

鄧遠昳躲開他的目光,心中發毛。是的,這是個殺人如麻的魔,豈是能心平氣和商量的人。

魔王道:“我給你三個時辰,從這線香裏追查她的下落。”

天明後,支援的修士就要來了。鄧遠昳心知肚明。他若是三個時辰內沒有證明自己有用,保不齊要被魔王直接手刃。他要如何拖到天明,或是在此期間傳訊回去?

早知道,他應該在路上做些標記。鄧遠昳心中後悔,卻無可奈何。這次確實是他行事魯莽,不如往日謹慎。

一旦揭開骰蠱,便沒有重新再擲的機會。

神樹線香滯在空中,散發著微紅的光,照亮這一片的河畔。鄧遠昳這時靜下心來,才重新聽見泉水叮咚的聲音。

他納罕起來,這符並非他一人能作,為何魔王會臨時扣押他來,做這一個買賣。一面感知神樹線香,他心中漸漸明晰起來。

畫這禁書的符,對修士靈體損耗太大,他磨損了部分神識才得以成功。旁的修士大概不願意做這買賣。

況且他不過妙手偶得,再來一次大概率不能成。而他若是沒畫成,魔王還能用他要挾其他征討來的修士。

鄧遠昳已預想到三個時辰後會發生何事。

在沈鈴問的監視之下,他做不了手腳,也不敢肆意妄為,只能待在泉水裏,慢慢泡著。手腳冰涼起來,他不疾不徐地運轉金線,以求和線香共鳴。

耳邊的聲音變得無比清晰,從近處的水流到遠處的鳥鳴都格外通透。他似乎已經聽見藏在神樹裏的聲音,卻遲遲吹不散其上的霧氣。

漸漸,神識如沈入泉眼當中。鄧遠昳忽然耳邊如聞呼吸,視線中出現一圈光點。他想,這是日出了嗎?時辰難道過得這樣快?

菩提果回到了他的身體中,連帶著返還了神識,同時,從線香裏漫出陣陣清香,一同流到他的靈府當中,匯聚成一個輪廓模糊的物。

鄧遠昳脈搏一動,睜開眼。沈鈴問在旁開口:“你結嬰了。”

這話說得毫無波瀾,鄧遠昳不明白他此刻所想。沈鈴問收回了線香,赤足走到泉水當中。碎石似乎刺不破他的肌膚。

“你收了她的力量,卻沒有辦法尋到她?可我不能白給你好處,那麽……你就按我旨意,來當魚餌吧。”

鄧遠昳還未反應過來,頭頂傳來刺痛,密密麻麻爬滿全身,好像有蠱蟲鉆入內臟。剛剛一剎那的通透已變成全面的渾濁,萬物如死寂。

他伏在水中,無知無覺。半晌,才慢慢起身,像被木偶線吊起來一樣,手垂著,往下淌血。

天際破曉,晨風過山麓,雲霧繚繞。

“鄧遠昳不在屋中,你們可曾見過他?”王鳶見轉身,問眾人。

印雪宴聞言,想起他前夜到訪一事。她垂眼抱劍,說道:“昨晚見過一次。”

“沒說去哪了?”燕明衣驚奇,她連忙從傳訊牌上聯系對方,卻遲遲沒收到回訊。

“他若有急事暫且不管,今日長老前來,尋殘玉要緊,”阿啞說道,“現在是匯合的時辰,早些去要緊。”

印雪宴冷冷剜了阿啞一眼,譏誚道:“單你一人的性命重要,旁人的下落都算小事?”

阿啞不知她為何如此針對自己,皺了皺眉,依舊如常回道:“大局為重,再多耗時間也是無濟於事,我先行一步。”

阿啞轉而走向燕明衣,想要帶她一起走,印雪宴搶先一步拉著燕明衣,甩出劍去,踏上,一眨眼,就拐過街巷,消失在了視野中。

剩下幾人也只好相視一眼,紛紛前去匯合。

方桃說:“沒有鄧師兄的追靈符,我怕很難感應到殘玉。”

王鳶見回道:“此次,向觀長老會來此,他大概是早知道了魔王的動靜,特地前來。既然魔王帶走殘玉,只要尋到魔王的行蹤便可。”

等到了匯合點,才覺察此次聲勢浩大。不光靈遙仙宗來了人,紫雲宗亦在,玄謠教幾位修士也在此處。

燕明衣和阿啞在旁與同門寒暄,而紫雲宗的修士更像是要帶燕明衣離開。她不過剛走沒幾日,又被尋到了。

王鳶見走近了,方桃才聽清那些人所言。

“燕師姐,掌門已吩咐下來,你若不回蒼州,往後就恩斷義絕!難道你要為了幾個外人拋下宗門不顧?你也知道……掌門她……”

燕明衣吸了一口氣,抑制心中的波動:“我並非永永遠遠離開紫雲宗,難道我尋殘玉來對抗魔王,守衛蒼生,你們也覺得是任性麽?我若當真無知,就不會走到這裏,會一直待在紫雲宗過我的好日子,可是那有什麽意義?”

她狠狠扭過頭去:“我知道,世上沒有長生不死。可正因如此,娘若是羽化了,我一個井底之蛙不是任人宰割?況且我們同靈遙山宗已經合作,不能棄他們於不顧……到時候,水漫到自家門前,難道還能坐視不管嗎?”

阿啞在旁楞住了,見她們都沈默著,說道:“明衣姑娘有心求大道,掌門何必多次阻攔,待此次滅了魔王,再承掌門之位也不遲。”

那幾個紫雲宗的修士拉過燕明衣,往後幾步:“你恐怕沒安什麽好心,何故要送燕師姐那樣的邪物?”

燕明衣正欲辯解,印雪宴大步走過來叱責:“她分明看上了你的靈根,要你替她送死。”

燕明衣吃了一驚,剛要否認,看到阿啞驚慌的面容,話又卡在嗓子裏,猶疑起來。她聲若飄渺雲煙,問:“雪宴說的,是……真的?”

阿啞驚愕不能言,和燕明衣對視,卻茫然別開頭,她手心忽然刺痛,才發覺自己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手掌。

她不肯撒謊,卻也無從辯解。直到前方傳來號令,讓她們都快去追蹤魔王。

身處人群中,阿啞無端開始回想她的過去。姐姐雖不是雷靈根,卻為鳳歲死了。而她憑著姐姐的獻祭茍活到如今……

她已經是玄謠教的翹楚,達成了姐姐臨死前的期望。可是……她心中這樣悲痛。人命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姐姐若是活下來,旁人會嘆息阿啞這樣天才卻死了,因而承受更多的痛苦。

可死對姐姐並非好事。阿啞的生,亦非幸事。

在岷山初見燕明衣時,阿啞痛恨過,若早些年遇見燕明衣……姐姐就不至於為救她而死。可是,燕明衣無端的好意,讓她心有愧疚。

燕明衣很像她的姐姐,並非容貌。性子上同樣溫吞柔和,行事上同樣瞻前顧後。甚至連怕鬼,也如出一轍。

極快,阿啞就放下了心中的“悔恨”,轉而對燕明衣好,希望能彌補死去的姐姐。沒想到,一個幻境,竟讓她埋藏的往事通通公之於眾!

阿啞看著燕明衣紫色的裙擺在前方飄起,印雪宴立於身側,雪瞳似乎能看透世間一切。她察覺,自己原來如此卑劣。

燕明衣和印雪宴相識更久些,她斷不會信自己了。

印雪宴身著的白衣幾乎要刺痛阿啞的眼睛,她垂下眼前,察覺印雪宴僵住了。而一轉眼,面前的一幕令阿啞也打了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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