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門接住空中墜下的珠子，露出詭怪的笑容。他盯著幽紫的寶珠，片刻，仰頭大笑起來。

殘玉，傳說中的靈遺物，與仙人相接的東西……他拿到手了。

王鳶見只覺得渾身發冷。

方桃再一次，死在了他的面前。

為了救他。

他控制不住心中的陰鷙，將習來的修養與謹慎都拋之腦後，用盡力氣，將術法擊向掌門的頭顱。

木系法術配之以火，花枝纏繞，燃起星星火焰。掌門眉頭一皺，逼退了法術，卻還是被燙傷，花枝的刺紮破了皮肉，溢出血來。

“膽大妄為，你以為這能傷到我幾分？”掌門冷冷看向王鳶見，毫不猶豫往前甩出個術法。

然而，這術法被中途截下。

掌門手中的寶珠忽然放出異彩，升起，飛速撲向石像！王鳶見跌跌撞撞站起身來，聽得身後石像一聲響，迸裂開。

鄧遠昳趁機上前幾步，畫下符咒，將三清宗虎視眈眈的修士與石像隔絕。印雪宴在旁相助，威力大增，旁人不能前進幾分。

狂風卷來。

一陣風鳴後，石像碎片簌簌掉落，從中現出一位面容妍麗的女子，淡紫長發，末端如碧海雲天，呈藍紫色。

她睫毛似雪，如蝶翼顫動，露出烏黑的眼瞳。鄧遠昳不免對此十分震驚，因這全然是紫藤的神情。

紫蘿起身，眼含悲憫，看向地上的眾多修士。

“你——”長老不可置信，他已經探測不出任何魔氣，這個新生的是妖怪？

寶珠回到紫蘿的手中，她啟唇笑道:“我乃紫蘿，由三清宗開山祖師——宋山清鑄成。他既已死，我則為祖師化身，庇護一方天地。還望各位敬奉祖師，莫要殺生……毀了清凈。”

“你算什麽，不過區區妖魔！”

紫蘿頷首:“區區妖魔，也可驅逐各位道長，我這鬼嬰凝珠專吃惡人，不知你們是否有意觀賞一番？”

印雪宴對冠冕堂皇的場面煩不勝煩，威脅他們:“好言相勸不聽，你們出來這些時辰，可別等召辰殿把三清宗端了。”

鬼嬰凝珠發著幽光，凝聚起一股驅之不散的黑氣。

三清宗興師動眾，又以為不需多久便能拿下殘玉，誰知在外耽擱了諸多時辰。召辰殿就在一條大江之外。

萬坤的狼子野心，掌門也知曉。他面色陰郁，不甘地退後，暫且商議一番，動身要走。

鄧遠昳遠遠喊道:“你拿了我們的劍！留下！”

可惜那個傀儡師佯裝未聞，將印雪宴的劍收進芥子珠，登上秦爭的劍，就此離去。

印雪宴冷聲道:“沒見過世面的玩意。”

人接連走後，只剩滿是廢墟的廟宇。紫藤樹緩緩縮小，變成正常高矮，紫蘿也落在了地面。

她看了一圈剩下的幾人，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盡管目擊了半程，心中已有數，鄧遠昳躊躇一下，還是上前詢問:“紫蘿姑娘，紫藤他……是怎麽了？”

紫蘿低頭看著鬼嬰凝珠，似有不解，又似怨言:“他倒死得幹凈利落，而我還要替他接管這一片。從今往後，不得安寧。”

“我師妹，”王鳶見頓了頓，“她，還能回來麽？”

“怎麽？我說你們啊，一個個都想著奉獻，”紫蘿總算有了些過去的影子，眉目張揚，嘲道，“怎麽不想想旁人是何感想。活的人哪裏非得活，死的人倒高尚了、百世留名，還叫生者永生難忘。殊不知……”

她把後邊的話吞了，落寞不已。

紫蘿心中悔恨，她白活了這麽多年，白見了如此多的人情世故，到紫藤死時，也不懂他的想法。

雖是兄妹，可比起這個名頭，又多些什麽呢？

她瞥了一眼王鳶見:“你師妹的軀體散了，才能重傷三清宗那惡徒。她現在回到你體內，只是還沒恢覆過來，你感覺不到。等她醒了，替我轉一句話。就說——我前幾日教她的東西，都不要信。”

“你教了她什麽？”印雪宴撿起地上的一片落花，隨口問。

紫蘿垂下眼睫，想起被紫藤送上祭壇之時，他說的長篇大論。

紫藤說，愛並非占有，並非貪婪、嫉妒。她這些年誤解了太多，也誤解了紫藤。

身為善的一面，紫藤不能和紫蘿多接觸，避免染上惡念。可是他卻難免想要接近紫蘿，以至於到現在，他的力量已經削弱太多，無以為繼。

宋山清當年離開三清宗，將殘玉藏入紫蘿體內。因為殘玉本是魔王部分的化身，會致使它的宿主產生惡念，若是存在紫藤身上，就養成了一個大魔。

當時的宋山清，被自己門中人暗中陷害，已沒有餘力控制魔。故而，他讓紫蘿吸納了紫藤的所有惡念，又讓紫藤以神的身份保護紫蘿。

親情，是最好的枷鎖，就這樣把紫藤和紫蘿拴在一起。紫藤對紫蘿，一開始是義務，而到了後來，變成由衷的心意。

但他要控制自己不變為魔，就要遏制自己接近紫蘿的時間。

最終，紫藤想出了萬全之法。他用紫藤酒收取紫藤鎮百姓腹中的胎兒，煉成鬼嬰凝珠，來吸取紫蘿原本的惡念。

而蛛絲白宣，則用來調換他和紫蘿的“身份”。在三清宗來時，紫藤作為魔被殺掉，而紫蘿變成了妖，獲得新生。

從今日起，紫蘿有了善的依靠，也將被百姓供奉下去。她有了自由，有了附庸，不過少了哥哥。

紫蘿聽完紫藤所言，問:“難道愛要走到這樣極端的地步，即便犧牲自我？”

紫藤將她封入石像，最後看了她一眼:“不，不是。一味地付出，傷人傷己罷了。愛一定是盼著所愛之人更好……所以我希望紫蘿——妹妹，我希望你活下去，連同我的那一份。”

“……現在我信你了，哥哥。我確實不愛你，如果要我為你去死，我做不到。”

紫蘿聽見紫藤的聲音慢慢變小。

“生死並非衡量的標準。妹妹，我曾經無故愛你很久。後來我發現這份心沒能給你最好的歸宿。因此我盼著你花好月圓，即使無我也無謂。妹妹，我將我能給的，包括我自己，也全部為你奉上。”

石像就此封住，紫蘿陷入沈睡。等她醒來時，天地間已經沒有了紫藤。

但她又感覺紫藤就在身邊，或是在白日裏沈睡著。等晝夜交替時，與她遙遙相望一眼。

最篤定心意的人反而錯意，誤把依戀歸作深情。

紫蘿跟著印雪宴，撿起地上的幾片完好花瓣，又灑向空中:“我教她分辨愛，但好像我自己並不懂。”

印雪宴看了一眼王鳶見，看戲般問:“那你還要和他成婚？”

“我鬧了一場，也夠了。”紫蘿淡淡笑著，把身體內的殘玉剖出，血淋淋地貼在王鳶見心口上，不一會，殘玉就這樣消失掉了。

“一切惡因都源自殘玉，所以我交給你們，起碼方桃她與殘玉有緣。就此別過吧，有緣也不再相見。”

“……多謝。”王鳶見按著殘玉消失的地方，往下鞠了一躬。

紫蘿一面恢覆施法廟宇，一面說著:“鬼嬰凝珠是積攢惡念的東西。人之初，性本善。這數百嬰孩，能化解罪惡。我留著沒什麽用，不如轉送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印雪宴:“我瞧你有緣，這東西給你，要不要？你脖子上的魔卵，能帶來太多罪惡，往後定有所需。”

印雪宴接了，道了一聲謝。

他們幾人幫紫蘿恢覆了廟宇，又在門前拜別。紫蘿神色淡漠，再沒笑過。轉身時，從她雪青色的衣裳上，飛過幾縷殘煙。

艷陽時節，滿鎮紫藤依舊馥郁。

走在街頭，屋子裏傳來濃郁的酒香。路過一家裁縫店，王鳶見瞥見裏面的阿婆正在繡紫藤花紋。

往後，此處的百姓仍會喝紫藤酒，穿紫藤花紋的婚服。可是，真正守護此處的人已經改變。

他摸著雲門穴，想，若方桃著婚服出來時並非危機時刻，他也許會忍不住誇讚那身喜服。

因著方桃穿紅色時，明艷如春。

方桃沒有死，已經是最大的喜訊。但這一來一去，好像水月鏡花，告訴王鳶見，方桃活過來是他癡心妄想。

“你在做什麽？”

“建房子。”

“建房子做什麽？”

被問話的男子仰起臉笑，他低下頭，回憶學會的術法，將一磚一瓦蓋起來。

“因為你說，這裏過去是你的家。我們要有一個房子，住在裏面。我想給你建一個房子。”

青衣女子怔了怔，輕笑一聲，任由他去了。但左右也無事可做，百無聊賴之際，在一邊教男子法術。

原本的廢墟之上，重建了大小庭院，重建了山門，刻上靈遙二字。

“為什麽刻我的名字？”

“這裏本來就是你的家。”

“難道你不希望這是你的家？”

“你收留了我，接納了我，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日升日落，兩人走過溪畔，白衣男子忽問:“橋的另一邊是什麽？”

連天橋斷了一半，上面血跡斑斑。青衣女子瞥了一眼，散漫地回答:“是仇人，是毀了我家的仇人。”

“那原來的人們呢？”

“他們也是毀了我家的仇人。”

待青衣女子睡下時，男子悄悄把橋重建了。他在橋上慢慢刻下靈遙二字，極為用心。再然後，他將一草一木都覆原，努力還原女子記憶中的靈山。

但換來的卻是苛責。

“沈鈴問，你當真是心魔所化？為何純善如此。”女子哂笑一聲，在連天橋前停下腳步。

“靈遙，我因你而生，為你而活，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你。倘若有一日你不再需要我，我便回到原點，再不來叨擾你。”

沈靈遙擡起手，在橋上刻下兩行字，往靈峰走。沈鈴問跟在她背後，就像個影子。好像從來不需要她的回應。

方桃在混沌的夢境裏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痛苦地睜開眼睛，她還未脫離夢，眼前依舊是靈山的山山水水。

只是，除卻沈鈴問和沈靈遙，又多了幾個人。其中，有個眼熟的，她定睛一瞧，眉目依稀可辨，竟是向觀！

師祖本就年歲高，不想竟曾和沈鈴問共處。方桃猛地一驚，沈鈴問往日竟身在靈遙山宗？

她努力分辨其他人的面容，並未看出個所以然。只是，她隱約聽見靈遙仙君在喊他們的名諱，一個叫什麽山，一個叫什麽水。

方桃還沒看夠，夢醒了。睜眼時，又是靈山的一片，她猛地坐起身，還以為自己落入了重疊的夢境。

水聲泠泠，和風微醺，這是師兄的境。

方桃心想，這次真是大難不死，竟沒被三清宗那老頭拍得灰飛煙滅。

再從雲門穴看外界，王鳶見正坐在一家客棧的樓上，下頭正熱鬧。想必是到了新的落腳點。

方桃深深嘆了一口氣。她懨懨地想，如果不是她只剩了魂，興許不會用“命”換王鳶見平安。

能為師兄做到這個程度，不過是覆水難收、破罐破摔，不過是方桃覺得自己要做些什麽來感動王鳶見。而她興許還能有第二條命。

摻雜了自私，那這還能算得上愛嗎？方桃自己都有些懷疑了。

想著想著，方桃腦子漸漸清晰起來，忽然意識到，體內已經存有三塊殘玉！她心揪起來，想把紫蘿的下落問個清楚。

王鳶見恰好感知到她的存在，搶先一步開了口。

“方桃，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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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的紫蘿:哥哥果然很討厭，甩了一堆爛攤子給我，得想個辦法把他抓回來。

# [肆·鬼市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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