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蘿眼裏閃過一些不可思議，稍微躲閃了目光，隨後又咬牙，孤註一擲似的直視方桃，用著極為肯定的口吻:“是，我愛我哥哥，哪又怎樣？”

“我愛他，愛到恨不得吞了他。”

方桃心中的箏得到了共鳴，她卻裝作不解，問道:“你說愛，又怎麽會想吞了他？那樣人不就死了嗎？”

紫蘿盯著堂前的石像，倒露出些困惑:“你莫非就懂什麽叫愛？那你說說看。”

方桃還沒有想明白什麽叫愛。她只能翻遍幾十年以來可憐的閱歷，試圖尋到契合的答案。

“愛一個人，應該是靈魂契合，互相陪伴，包容彼此，攜手並進。”

這自然是師尊講的。

紫蘿瞧著她一板一眼背書的模樣，不由得嗤了一聲:“瞧瞧瞧瞧，你自己說的什麽東西。這些，即便是兄妹也會有。難道你就拿這個判定一段感情？”

方桃像被她戳中了痛處，臉上有些羞慚。但見紫蘿不屑，她反問:“那該用什麽判斷你的感情？”

紫蘿慢慢回想過去，沈默了許久，臉上呈現出糾結又不解的神情，好像打了個結把自己繞了進去。

這麽多年來，她雖游樂人間，卻不曾與誰交心。也沒人教她什麽是愛，全靠自己領會。她不由得好奇，在別人眼裏，自己的愛是什麽模樣。

“趁著天還沒黑，我把故事講給你聽。你來判斷，哥哥到底愛不愛我？”

方桃點了點頭。

紫蘿說，從自己誕生時，就是現在的模樣了。長著和紫藤一半相似的臉，穿著和他無異的衣裳。他們是一脈相生的兄妹。

然而，又不是世俗意義上的親兄妹。畢竟捏造她的那個傀儡師，才算得上是她的親生父親。而紫藤源自天地。她知道，世間的親兄妹不允許有超越親情的存在。

也因出身不同，紫藤被供為守護神。而她源自私欲，承擔了紫藤缺失的罪惡，成了見不得人的魔。

原本紫蘿只能在夜裏出沒，白天就會陷入沈睡。紫藤則相反。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紫藤趁她睡著後，將兩人的習性換過來了。

這讓紫蘿困惑不解。她在白日醒來，卻依舊見不得人，所以要撐傘。

這是紫藤為她做的傘，只要在傘下，凡人就無法看見自己。也就沒有修士征討過紫蘿。

紫蘿曾在傘下漫步小鎮，走過青石板街，走過煙柳畫橋。她看見了人生百態，也看見了眾生之上受供奉的哥哥。

身為魔，得到了神的庇佑，方能行走世間。紫蘿這時還只把紫藤當做仰慕的兄長。

有一日，紫蘿在茶樓裏聽說書。堂上的說書先生講起談情說愛、風花雪月的故事。紫蘿來了興致——那些朝生暮死的凡人，說起了她從未了解過的東西。

然而，這愛是一味付出，是寧願自己苦楚也要對方安逸的奉獻。

紫蘿回去以後，在太陽落下之前，來到紫藤身邊，問他:“哥哥，你是不是很愛我？”

否則怎麽會甘願自己寂寞，也要她稱心如意。

紫藤從石像裏出來，靜靜地看著紫蘿笑。然後，給了她很多紫藤花。他以為紫蘿太寂寞了，需要一個伴侶。

“紫蘿，你還不懂愛是什麽。”

這話傷到了紫蘿。她覺得哥哥太自以為是。比起她，紫藤才更不經世故，整日高居神壇，他怎麽知道愛是何物。

憑什麽斬釘截鐵地否定了她？

當時的紫蘿，沒想到這有個詞可以概括紫藤的心緒——回避。

他說:“我給你的紫藤花，能讓你暫時化身為凡人，去和他們共同生活。我再給你一個院子住，好不好？”

方桃聽到這裏，反駁道:“昨天你哥哥不是這樣說的，你不是生下來就能……”

“他就不會說謊嗎？”紫蘿哼了一聲，“原本他應該向善，但他選擇和我更改習性，所以也沾染了惡，學會了欺騙。”

紫蘿並非一開始就能和凡人打交道，是紫藤給了她當凡人的權利。她也不是天生通曉愛恨，全是在漫長的歲月裏自己領會。

然而紫蘿自知是個惡魔，她恨紫藤就這麽簡單打發了自己，幹脆報覆在凡人身上。

紫蘿開始在凡間尋找和紫藤相似的男子，再用美貌和花言巧語哄騙對方和自己在一起。有時，這些男子會和紫蘿成婚。只不過，紫蘿等他們年老色衰，就會拋棄對方。

然後尋找下一個相似的人。

期間，紫藤不幹涉她的一舉一動。紫蘿對他的熟視無睹感到憤怒，越發不可收拾，專程找那種道德敗壞的男人，吸取他們的惡念，讓自己力量變得更強。

“我師兄人很好，他很道德。”方桃忍不住插嘴。

“……”紫蘿嘖了兩聲，“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師兄啊——最好。別打岔，我繼續說。”

後來，紫蘿遇見一個和紫藤極為相似的人，可惜那個男子是個好人。紫蘿產生了不舍，希望和這個男子長相廝守。

凡人都會生老病死，男子得了重病，紫蘿去求紫藤，可紫藤卻沒有幫忙。他雖回避了紫蘿，讓她去尋塵緣，卻不希望妹妹身邊有個長久的愛人。

更可怕的是，這個男子倘若真受了紫藤相助，興許會代替他。

紫蘿決定自己救這個男子，直到這個男人病愈後不知所蹤。她因此元氣大傷，需要療養。紫藤這段時間，不時尋找些惡人來給紫蘿當補品。

“你說，這難道不算愛嗎？”

這樣看來，當時殺了商旅的人是紫藤，因為當時紫蘿在睡覺。他掛著守護□□頭，在殺人給紫蘿恢覆身體。

果然是近墨者黑，紫藤沾染了惡。

方桃揣測，最後不知所蹤的男子也是紫藤殺掉的。她自己還沒拎清楚，師兄對她的感情，更不知怎麽回答紫蘿好。

方桃突然覺察，昨夜紫藤所作所為和今日紫蘿的言行有了差錯。

明明他用蛛絲白宣讓紫蘿忘記了這個男子，她又怎麽會這樣詳盡地說出來？

方桃還沒問，紫蘿開始了她的長篇大論。

“在我看來，愛本就是惡劣的，它讓人學會占有、學會嫉妒、貪婪。因為愛，人變得怯懦、變得虛偽。我從惡念中而生，我所擁有的一概稱之為惡，如此，愛又怎會像你說的那樣好？”

見方桃呆住，紫蘿繼續道:“我見世人也大多這般，他們愛一個人，僅僅看重皮囊，或是貪圖人家的權勢和錢財。面上花言巧語，心裏精打細算。始亂終棄、勞燕分飛亦不罕見。”

方桃莫名覺得找到了知音，然而這同師尊的教誨相違背，她面上不敢認同，拐著彎子問別的。

方桃說:“你是他的妹妹，那麽他就永遠不會拋棄你。這不是很好嗎？”

紫蘿笑了一笑，望一眼天色，說話的速度快了些:“那這算是愛我嗎？愛我，他卻躲著我，恐怕他不恥我這樣齷齪罪惡的人。你們比起我們容易太多，你是個純白的人，愛你是一種不失臉面的事。”

方桃想起自己曾經對師兄產生的占有欲，希望他死了和自己永不分離，還有曾經對師兄做過出格的事。包括多年前的屠殺。

她沈默了一下，道:“我想，我懂這是愛了。然而同你的一般，也不純白。”

紫蘿打了個哈欠，起身，往自己屋子裏走，一邊吩咐方桃:“天快黑了，我去睡覺。你躲著我哥哥，別告訴他我做了什麽說了什麽。拿這個去給你師兄吃，能蓋住他的氣息。”

方桃手裏被塞了個紫色的藥瓶，她看著紫蘿在夜色中隱入門中去，回頭望了一眼石像，把畫像全部收好，匆匆趕到王鳶見的屋子裏去。

她急忙把門關了，點了一盞燈，端到珠簾後。屋子裏竟然這麽黑，方桃遠遠看見王鳶見正在打坐，坐在旁邊也沒閑，慢慢回想紫蘿的話。

待王鳶見察覺到方桃的氣息，詫異道:“你何時來的？”

方桃揚起笑容:“我剛剛來，師兄。”

王鳶見倒有些局促了，他不知方桃和紫蘿都談了些什麽，有沒有說到殘玉這個正題上。他猶豫著問:“紫蘿讓你睡這裏？”

方桃想，既然沒吩咐，那就是這裏吧。畢竟她也只有這間房的鑰匙。不對，她好像可以直接帶師兄離開這裏。

但想到紫藤醒了，若是發現妹妹要和王鳶見成親，指不定會如何行動。方桃想，他已經沾染了惡念，昨日所說的話一半摻假，看來不太信任他們，應激下殺人也有可能。

還是謹慎為好。

“我們不能睡一屋嗎？”方桃試探著問。

“……我睡地上吧。”畢竟也沒有其他選擇，王鳶見主動起身，把床榻整理了，又抽了一層褥在地上鋪好。

方桃覺得師兄一定是在怕自己手腳不安分，悶悶不樂地躺到床上，落下沈沈一聲嘆息。她往日定會和師兄反著來，但現在不同。

剛一翻身，方桃壓到個東西硌得慌，伸出手一撈，才想起紫蘿給的藥她沒餵給王鳶見。

方桃想了想，自己先吃了一顆，又噌噌翻下床，半跪在邊上喊王鳶見。

王鳶見睜眼，就看見方桃塞了個不知是什麽的東西過來，下意識張嘴，咬到藥後，稀裏糊塗咽下去了。

一點酸澀在口腔裏蔓延，又回甘。他問；“是什麽？”

“紫蘿給的藥，說是能遮蓋氣息。”

方桃察覺自己沒嘗到藥的味道，他們的共感消失了。方桃給師兄蓋了件衣裳在身上，她故作老成道:“夜裏涼，蓋好被子。”

等她又叮叮當當跑回床上了，王鳶見躺在地上忍不住想笑。他捏著方桃的外裳，想，紫蘿雖然把方桃變回了人……可她沒有人該有的溫度。

從白日裏碰到的時候，他就覺察了。只是方桃感覺不到自己身上的涼氣。

等夜深了，方桃在一片灼熱裏蘇醒過來。她心想，又不是在師兄境裏，怎麽還能像被火烤一樣？

方桃坐起身，身上火辣辣地痛。在昏暗的夜色裏，方桃念了個訣，手上燃起點星火，照亮了眼前一片。

她登時傻了眼，自己的皮膚上出現了花枝一樣的烙印，隱隱約約現出紅線。

這是怎麽回事？

還沒想明白，門外遠遠傳來哢嗒一聲，方桃猛地往外一扭頭，王鳶見也被鎖落的聲音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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