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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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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辰時到巳時,日頭漸漸從東方滑到天空正中央。

潤潤嗓子早已唱疲了,腿也站僵了,陛下還在專註批閱手中書卷。

陛下年輕精力充沛,為太子時便是出了名的勤於政事,踐祚之後更勝從前,常常連續議政兩三個時辰不休息,上了年紀的老臣累得腰酸背痛,遙感折磨。

最後還是劉公公通傳貴妃娘娘求見,才堪堪打斷這一痛苦過程。

“貴妃娘娘備下糕點和乳羹,特地獻給陛下享用。”

陛下點頭應允,半晌見一十八九歲妙齡貴女婀娜而來,身著滾雪細紗羅裙,兩只鳳眸上各點一抹胭脂紅,靈動嬌盼,活潑嫵媚。

一進殿,便沒骨頭似的倚在陛下身邊:“陛下~臣妾來遲。”

貴妃娘娘母家姓竇,竇大將軍的女兒,孫丞相義女,從小在太後娘娘膝下養大,真正的出身高貴,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陛下嬌縱貴妃娘娘,私下場合都免她行禮。宮裏嬪妃面見陛下時無不畢恭畢敬,唯有貴妃天真燦爛,橫行無忌。

潤潤見此,收起琵琶知趣地退到一旁。

謝郢識:“來啦。”

貴妃聲線嬌嗲,“聽聞陛下新得的明光錦,都賞賜給了皇後娘娘。臣妾眼巴巴盼望許久,若沒臣妾的可不依。”

謝郢識責怪:“無緣無故缺席給皇後請安,還怪明光錦沒你的?”

“臣妾這幾日勞累得很,並非刻意懈怠向皇後問安。”貴妃腰間絲帶的蝴蝶結略略往上系,凸顯隆起的小腹。

她撒著嬌:“陛下原諒臣妾這一次,好不好?”

謝郢識微微笑:“你有著身孕,怎會怪你。”

他輕打個響指,立即有內務局的奴才恭敬送來一錦匣,竟是遠較明光錦更為名貴珍稀的落霞錦。

濃墨重彩的顏色,素來是貴妃喜愛的。比顏色更濃的是聖眷,原來遠在皇後之前,陛下已為貴妃留了落霞錦。

整個宮中,唯這一匹,最名貴、獨一無二,陛下只賞給最心愛的妃子。

潤潤忍不住偷偷覷了眼。

真好看吶,緞面色黃赤似金,層層疊疊的灑金花紋,穿起來尊貴又仙氣飄飄,宛若扯下漫天霞光披在身上。細聞,還有幽淡的荃蕪香氣。

她心頭滑過幾絲羨慕。

貴妃娘娘喜笑顏開:“多謝陛下,臣妾便知道陛下最疼臣妾。”

打開隨身所攜食盒,柔枝似的手送了塊糕點在陛下唇邊:“陛下,您嘗嘗嘛,臣妾親手做的。”

陛下並未開口,劉公公執銀針過來試過毒。按照宮規,天子所食之物須由掌事太監先行服用,確認無毒天子再食,且食不過三。

例行公事後,謝郢識輕輕咬一口,讚道,“意卿有心了。”

淡黃陽光灑在他眉宇間,溫柔,沖淡。

貴妃的小字叫意歡,陛下私下在閨中喚貴妃意卿。

潤潤僵站在角落處,恍然發現陛下也有如此柔情的時刻。

從頭到尾她宛若透明人,無比尷尬。

這個場合,她是不是可以跪安了?

可主子未發話,她焉能擅作主張。

貴妃娘娘正欲和陛下說些柔情蜜語,忽然瞥見潤潤,嫵媚的丹鳳眼一滯。

殿中居然還有其他女人服侍,剛才沒註意,還以為是丫鬟。

“這一位……新入宮的薛寶林妹妹吧?”

貴妃美目上上下下狐疑地打量潤潤,陛下踐祚未久,後宮中真正夜裏侍奉過陛下的唯有自己。

昨日聽聞陛下竟臨幸了個永安王府送來的卑賤婢子,想必便是此女。

潤潤矮身行禮,怯聲道:“嬪妾見過貴妃娘娘。”

明白人都能看出來,潤潤這是趁虛而入,趁貴妃有孕爬床。

貴妃依偎在陛下肩膀,輕薄的嘲笑。

“太子哥哥連這般寒磣女子都要了。”

貴妃與謝郢識年少相識,調情時總喜歡叫他太子哥哥。

謝郢識正執筆寫著東西,漫不經心說,“政務繁忙,無非一晌貪歡罷了,你不喜歡叫她跪安便是。”

方來領過來,原也是解悶用的。

貴妃嬌聲道:“那可別。聽說寶林妹妹歌兒唱得好,臣妾也想聽聽,陛下別舍不得。”

謝郢識淡淡:“意卿可自便。”

他們一言一語相處起來旁若無人,處置潤潤仿佛處置什麽物品。

地位懸殊實在太大了,潤潤一只小麻雀,貴妃眾星捧月,相較起來潤潤自然擔得起寒磣二字。

貴妃緋紅的蔻丹指向潤潤。

“你唱吧,本宮倒要看看宮外的戲子有多大能耐。”

潤潤領命,剛要重新戴上捍撥,貴妃卻道:“不準戴那個,本宮要你裸著手指彈。”

潤潤聞言,大為不解。

琵琶弦是以鵑雞筋制成,韌硬而磨手,若彈奏時不佩護甲的捍撥,不但會掀翻指甲傷手,還會大大影響音色。

她試圖解釋:“娘娘,用捍撥撥出來的琵琶音才好聽,鵑雞筋是有韌性的,那種韌勁兒只能用捍撥撥出來……”

話未說完,貴妃已慍色。

“放肆。”

潤潤犯了個錯誤,大錯誤,不該解釋。她多這一句嘴,好像主子學識淺薄是個樂盲。

貴妃沈著嘴角,委屈喚陛下,“太子哥哥。”

美麗女人的柔弱是最好武器,且貴妃還懷著龍裔。

貴妃玉面一沈,眸底頓時晶瑩。

她纏著陛下,定然要陛下憐惜她,纏得陛下手中毛筆都無法握穩了。

“叫你如何便如何。”

陛下剜潤潤一眼:“掌嘴。”

他神情比雪色還冷,潤潤被他可怕的目光掃過,心驚肉跳。

陛下是禁宮之主,也是天下之主,杖斃她不過勾勾手指的事。

潤潤別無選擇,顫抖著擱下琵琶,哆哆嗦嗦伸手,朝自己扇一下。

大顆大顆的淚珠懸在眼眶子,那麽瞬間她好想姐姐。她好想告訴歲歲,她不要入宮了,她想回家。

幸好她今日只是多一句嘴,沒犯什麽大錯。掌過嘴過後,此事也便揭過去。

“唱。”

貴妃重新吩咐。

潤潤強作歡容,摘掉捍撥,開始裸手彈奏琵琶。

情緒剛剛起伏過,她聲腔微帶有顫音。

鵑雞筋似剌手的刀子,粗糙琴弦,一刀一刀割在指腹上,嘶地用力過猛,滲出血。

潤潤盡力避開傷口,繼續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真的……好難受。

每彈一下,指甲都要掀起來了。

她的歌聲也不如方才好,沾點沙啞。

好在帝妃懶得跟她一個低等嬪妃較勁兒,貴妃拿過陛下的手,輕輕放在自己小腹上。

“陛下您聽,昨夜孩兒又踢我了。”

謝郢識腕間常飾有一串佛珠,沈靜的目光只似湖水,極其緩慢地流淌過貴妃腹部,別具深意。

這是宮裏第一個孩子,唯一的孩子,很得太後娘娘重視。

他們輕憐密語著,潤潤唱歌,根本沒在聽。

……

這煎熬過程持續到晌午,貴妃娘娘要和陛下共用午膳,才叫潤潤跪安。

走出太極殿那剎,潤潤有種逃離龍潭虎穴的釋然感,深深吮吸外面空氣。

在太極殿那兩位貴人面前,她卑微得仿佛連呼吸空氣都不配。

錦書在殿外恭候著,別說潤潤,她腳都站酸了。迎上去見潤潤眼圈泛紅,十根纖纖玉指微微滲出血,便曉得貴妃娘娘給了她下馬威。

“小主……”

潤潤枯然搖搖頭,指了指自己嗓子。

連著唱兩個時辰,她嗓子已處於殘廢邊緣。

錦書點頭明白,用絲綢給潤潤包住手指,送她回宮。

翠微宮,內務局的人送來兩位宮女,分別是菊兒、萍兒。

兩個丫頭從前是伺候太妃娘娘的,太妃娘娘薨逝後,便被內務局調來伺候潤潤。

菊兒和萍兒慣會見風使舵,見潤潤人微言輕,住的地方又窮又偏,多有懈怠之意。給潤潤行禮,只懶懶比劃一下,等著要賞錢。

可潤潤哪有賞錢給她們。

況且,潤潤也不曉得初見宮裏丫鬟是賞錢的。

見潤潤如此吝嗇,萍兒還好,菊兒已經把輕蔑寫在臉上了。

錦書吩咐她們道:“快去給小主沏杯茶,再弄點碘酒包紮手指。”

菊兒道:“奴婢新來,未曉得碘酒放在哪兒。”

萍兒是菊兒妹妹,也隨之附和。

錦書生氣責罵她們,誰料她們竟然敢還嘴。

目前後宮中正經的妃嬪主子,唯有皇後和貴妃娘娘。潤潤雖已被封為寶林,沒母家撐腰,本質上和奴婢沒什麽兩樣。

最後,還是錦書親自到小廚房去,給潤潤端來一些熱水和殘羹剩飯。

至於碘酒實在開不來,太醫院為宮裏主子服務的,而非為奴婢而設。

“小廚房說午膳時辰已過了,只剩下這些飯菜,明日叫小主早點來取膳。”

兩只饃饃,一碗白粥,一碟醬瓜,和兩只水晶冬瓜餃。都是涼的。

潤潤無權無勢,待遇比之宮裏真正的伶人還弗如。

“錦書,我還不餓,你吃吧。”

她再次指了指自己嗓子,吃東西就痛。

錦書堅決道:“小主必須要吃,否則身子會垮。”

錦書比潤潤姐倆兒大七歲,是看著這姐倆長大的。

在王府時,潤潤明明是個最貪吃的姑娘,她姐姐歲歲有什麽好吃的都偷偷留給潤潤。

錦書撥開潤喉藥,放在潤潤手邊。

“用過膳後,小主再護護嗓子。”

潤喉藥,同樣也清苦至極。

潤潤把其中一個饃饃吃掉,又喝半個粥。

明明還餓得前心貼後背,她卻不能再吃。因為錦書和她一樣沒飯吃,她不能那麽自私只顧自己。

潤潤佯笑:“晚膳早點去取便好啦,我還要為陛下唱歌,吃太多會漲肚。”

她這麽一擡頭,錦書才發現她左頰還微微有恙。

錦書黯然,“貴妃娘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連皇後娘娘都禮讓三分,小主以後避開貴妃走就是了。”

潤潤道聲好,輕輕呵著熱氣,呵在她血紅的指尖上。

錦書猶豫半晌,終究還是告訴潤潤。

“奴婢要說一件事,關於王府的,小主千萬別傷心。”

潤潤打疊精神:“是姐姐的嗎?”

錦書點頭。

“王爺納歲歲為妾了,昨晚剛行的昏禮。”

“歲歲姑娘傳信過來,說是自願的,一切都好,叫小主別惦記。”

納妾了……

潤潤怔怔,心登時跌入谷底。

騙人,騙人,王爺騙人。

自己入宮,本就是為歲歲爭取不為妾的機會,王爺卻還強納了歲歲。

忍耐多時的淚水,此刻終於斷線珍珠般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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