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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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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日, 跟以前一樣,許宿野依然按時接送時綠上下班。

通過這種方式,他們之間達到了短暫的, 微妙的平衡——從許宿野的角度,這樣他可以註意到時綠每天的情緒變化,對她的狀態有個大致把控,不用時刻提心吊膽,擔心她會出事。

從時綠的角度, 只要答應讓許宿野接送, 就能讓他不再整天監視她,她終於能稍微喘口氣,這個交易很合適。

這天, 送時綠上班的路上,遇到紅燈,車子暫時停下。

許宿野手臂搭在方向盤上,白襯衫挽起,露出一截白皙淩厲的小臂,試探著開口:“半個月之後, 我可能要去一趟祁大。”

時綠本來看向窗外的滾滾車流,聞言, 轉頭看向他。

她不言不語,冰冷的視線很有壓迫力。還帶著因為他之前的監視而產生的,對他接近她生活圈而產生的本能抗拒。

許宿野面容平淡,強自鎮定地說著站不住腳的理由, “公司計劃在祁大開一場招聘會。”

“這種事需要你親自去嗎?”果然,時綠並沒有那麽好騙。

“我不會幹擾你,你來不來都可以。我只是, 想回祁大看看。”

這時候倒計時已經進入最後十秒,許宿野說完看了眼時綠,然後轉回頭,輕輕踩下油門。

“幾點結束?”時綠的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再次轉向窗外。

透過黑色的車貼往外看,路邊的景色開始飛速後退。

“應該五點半左右,在你上完課之後。”許宿野手裏有她的課表,知道她那天下午只有一節課,四點結束。

“我自己回家?”

“我接你。”

“那就等你辦完事情再過來,我在辦公室等你。”

這就是不會去找他的意思。

雖然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許宿野心裏還是難免覺得遺憾。

他深吸一口氣,握著方向盤的手收緊,指尖微微泛白。

晚上,事後,沒開燈的臥室。

待呼吸平覆,時綠毫不留戀地推開許宿野的胸膛,轉身欲下床。

“等下再去洗澡吧。”他半撐起身子看向她。

他想跟時綠多抱一會,尤其是在這麽親密的事情結束之後。

可她總是很快就去洗澡,然後做自己的事情,跟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這樣親密完就變得疏遠的感覺,許宿野並不喜歡。

時綠光腳踩在冷硬的地磚上,聲音比平時顯得沙啞,“我不想。”

她低頭尋找拖鞋。

許宿野抿了抿唇,然後問:“要開燈嗎?”

“不用。”

時綠走進浴室,浴室的燈很快亮起,磨砂玻璃門透出暖黃的光,伴著模糊的水聲。

許宿野望著她離開的方向,一直保持原來的姿勢沒動,五分鐘後,他起身去了在臥室外面的另外一間浴室。

溫熱的水流灑下,許宿野背上那些,被指甲抓出的鮮紅撓痕泛起刺癢,不太舒服。

他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沒有在意。

不喜歡跟他那麽親密,這並不是時綠的錯。他想。

每個人的喜好都不同,他的想法在時綠眼裏,或許完全是沒必要的。

也或許,是他的要求越來越多了。

許宿野察覺到,時綠剛接受他,還沒幾天,他就已經漸漸沒辦法控制住滿腔愛意,開始得寸進尺地奢望,時綠能夠回以他同等的愛。

但這並不現實,他跟時綠本來就是不一樣的。他們之間從來都不平等。

如果他繼續放縱自己有這樣的妄想,只會讓他們重蹈四年前的覆轍。

他應該克制。

時綠不用給他那麽多,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的愛就已經足夠。

許宿野洗完澡回去的時候,臥室裏只有床頭燈亮著。時綠已經吹幹頭發,坐在床頭看手機。

聽到他進來,她擡眸看了一眼,就繼續看向手機屏幕。

許宿野幫她洗幹凈內衣,晾在陽臺上,然後才關門,上床。

他跟她一樣靠坐在床頭,跟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卻幾乎不會有肢體觸碰。

這是他觀察得出的,剛好不會引起時綠排斥的臨界線。

等時綠回覆完消息的間隙,許宿野低聲開口:“我媽過幾天可能要過來。清明節快到了。”

時綠的註意力從手機上挪開,掀起眼睫,看向他:“哪天?”

“應該是這周末。”

“嗯。”

“我們的事,可以告訴她嗎?”

時綠輕緩地眨了眨眼,平靜地說:“你先回對面住吧。”

許宿野陷入沈默,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他們都結婚這麽久了,她還是不願意告訴任何人,連家人都不想說。

她還是想離開他嗎?

他想說些什麽,最後還是全部咽下,只是順從地回答:“嗯。”

許母是在清明節前一天過來的,許宿野忙不開,讓助理去機場接她過來。

在此之前,時綠已經讓許宿野暫時搬出了自己的住處。

晚上,許宿野習慣性地想打開對面的門,許母正好從屋裏出來,看到他站在時綠家門口,奇怪地說道:“小野,你站那兒幹什麽呢?”

許宿野這才想起來,他這幾天要暫時住在自己家。

時綠拒絕公開所帶來的負面情緒,這才後知後覺地湧上來。

酸酸澀澀的鈍痛,經過幾天的藏匿,殺傷力倍數增長,瞬間就蔓延至全身。讓他胸口像是被沈重的東西壓著,喘不上氣來。

“我叫她來吃飯。”收回思緒,許宿野很快就想好了借口。

許母眉開眼笑,“你別光楞著,倒是敲門啊,你不敢敲我來幫你敲。”

許宿野不太習慣地曲起指節,敲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

時綠打開門,看到許宿野,正想叮囑他最近別總來找她,就看到了站在後面的許母。

她咽下到嘴邊的話,溫和問道:“怎麽了?”

“要不要,過來吃晚飯?”許宿野一字一句,嗓音低沈,說得艱難。

許母聽出了他聲音的僵硬,還以為他是不好意思。

可實際上,他只是為他們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而覺得難過,這種壓抑的痛苦讓一向很能忍的他,都難以保持平靜。

他胸前起伏得厲害,眼瞳很黑,比平時還要黑。

時綠看向許宿野,猶豫片刻,輕輕點頭。

“打擾了。”

她又一次去了對面。

跟上次一樣,許母總是找理由離開客廳,給他們留下獨處的空間。

坐在客廳沙發上,許宿野看到時綠手上的戒指不見了。

他轉了轉自己的戒指,到底是沒舍得摘。

他們沈默地坐在客廳,直到吃晚飯的時間。

許宿野問:“要用勺子嗎?”

“不用了,謝謝。”時綠表情淡漠,客氣疏離的態度。

許宿野忍不住盯住她,想分辨出她現在的禮貌冷淡,到底是偽裝出來的,還是發自內心。

為什麽她可以偽裝得這麽好?還是根本就沒把他放在心上?

許母輕咳一聲,許宿野這才不甘不願地收回視線。

他吃了口白米飯,幾乎沒怎麽嚼,生生吞下。

連同那些負面情緒一起,無比艱難地藏入腹中。

清明節那天是周日。

許母和許宿野要回安城掃墓。

臨走的時候,許宿野敲響了時綠的門,問她願不願意去。

許母一臉詫異。

背對著許母,許宿野眉眼低垂,漆黑的眼裏甚至帶著祈求。

考慮了十幾秒,時綠不忍心拒絕,到底還是答應了。

“我去換件衣服。”

她沒關門,去臥室裏換了件端莊肅穆的長袖黑裙,臉上的妝也卸了。

不沾粉黛的白凈臉孔,桃花眼淡漠,唇瓣淺紅。因為今天的穿著,她身上冷漠的氣質又加重了許多,像是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

許宿野的視線黑而沈,停留在她身上,臨走的時候才依依不舍地移開。

他和時綠的事,他想告訴父親。

他結婚了,身邊親近的人應該至少有一個人知道。

這樣才像話,才不像是他一個人的臆想。

以前他家住在離祁城不遠的安城,父親也葬在那裏。後來他住進時家,才搬來祁城。

許宿野開車重回故地。

許母暈車,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時綠坐在後排,閉目養神。

高速路上車流稀疏,遠離市區,路旁一片荒涼。

外面下起了迷蒙煙雨,冰涼的雨滴一下下敲在車窗上。

車窗緊閉著,車內光線昏暗,安靜而溫暖,只剩下清淺的呼吸聲和雨聲。

祁城雨水豐沛,一年到頭總是在下雨。

許宿野有很多關於雨的記憶。

父親殉職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他本來在學校上課,剛結束的那場考試他考得很好,成績單剛發到手裏,老師突然接到他家裏人的電話,告訴他家裏出事了,讓他趕緊回家。

當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離開學校,許宿野已經記不清楚。臉上的淚水混合了雨水,到底流了多少淚,他自己都分辨不出來。

回到家,他看到了運送遺體的車。車上,母親趴在床前,哭聲悲慟,眼眶紅腫,幾乎要哭死過去。

他也上了車,看到了蓋著純白床單的父親。

很多父親的同事來安慰他們,那些平日裏堅毅的勇士們,都紅了眼眶。

等雨停,他們所有人一起註視著,父親的遺體被送入另一個地方。火焰冷卻,父親被裝進小小的黑色壇子裏。

後來,他穿著一身黑,站在黑傘下面,看著一鏟子一鏟子的土揚起落下,漸漸埋沒壇子。

他再也沒有了父親。

因為極大的悲傷痛苦,母親哭得暈死過去。

除了繼續掩埋的兩個人,其他人都去照顧母親,原本罩在許宿野頭頂的傘被撤走。他整個人避無可避地暴露在冰冷的大雨中,雨水像鞭子,用力打在身上。

他隔著雨幕,努力睜大眼睛,拼命往坑裏看,想記住父親最後的樣子。卻因為太多雨水流進眼裏,視野變得朦朧模糊,如同隔了一層毛玻璃,什麽都看不清楚。

最後,他渾身濕透,衣服貼在身上,嘴唇咬得發白,用力把早就被雨水泡爛了的成績單丟進坑裏,很快被濕潤的泥土埋住。

那場大雨他永遠都不會忘記。

那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點,也是他的家變得支離破碎的開始。

像是做了一場雲詭波譎,光怪陸離的夢,卻永遠被困於其中無法脫身。

除了這件事之外,剩下的讓他印象深刻的關於雨的記憶,幾乎都和時綠有關。

最讓他難以忘記的,反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天下午放學,他去學校外面的小商店,幫時綠買東西。

從店裏出來的時候,外面突然就下起雨。

他身上的校服是剛換的,不想淋濕衣服,只能站在門口的檐下等雨停。

後來他看到了時綠,她跟同伴撐著傘經過。

路過他,她只是隨意看了眼,就淡漠地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

她臉孔柔靜,穿著幹凈的校服,散在肩頭的黑發柔順細軟。永遠都是那麽得體從容。從他面前走過的時候,他幾乎能聞到她身上溫暖的花香氣,讓人迷醉。

不像他,似乎只配生活在爛泥裏,狼狽不堪。

小商店裏湊巧播放著林宥嘉的《浪費》:

“沒關系你也不用給我機會,

反正我還有一生可以浪費。”

“沒關系你也不用對我慚愧,

也許我根本喜歡被你浪費。”

許宿野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密集的雨幕裏。她走過的地方,雨水順著傘的邊沿滴落,砸進水坑,濺起一朵朵水花。

他低下頭,有些自嘲。

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憐,還很可悲。

他永遠都是被忽略被無視的那一個。

雨越下越大,沒有要停歇的意思。他不想再等下去,打算冒著雨回教室上晚修。

結果剛邁出一步,就看到前方——

時綠去而覆返,這次只有她一個人。

幹幹凈凈,纖塵不染的少女,正撐著潔白的傘,緩步向他走來。

她的身影越來越清晰。她在他身前停下,伸直手臂,將傘舉過他的頭頂。微揚起下巴,靜默望著他,深棕色的瞳仁比雨水還要清澈。

許宿野呼吸停滯,站在臺階上,很專註地跟她對視。

喧嘩的雨聲中,他無聲走進傘下,立在她身旁。

傘外大雨傾盆,卻因著身旁這柄小小的傘,他得以幸免於淋濕,有了方寸立足之地。

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聞到了花的香氣。

不是幻覺。

是無比鮮活的真實。

如果不是時綠,許宿野或許永遠都只能孤零零地走在滂沱大雨中,踩進汙濁不堪的泥水裏。

可因為她的存在,他才有了尊嚴,才能體面地行走在這人世間。

遇到時綠之前,許宿野目光所及之處,只剩下灰暗冰冷。

只有時綠是鮮活溫暖的,只有她能把他從泥濘中拉出來。

就算把一生都浪費在她身上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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