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四十五章 刺面從軍

關燈
李汲要殺李子義,當此生死關頭,李子義也不敢狡辯——說我就是李奇,不是李子義,對方能信嗎?軍將遞話也就罷了,堂堂李太尉怎能自承認錯了人?

只得一邊掙紮,一邊高聲大叫道:“太尉正要禦蕃,為何殺害壯士?!”

李汲冷笑一聲:“便汝有賁育之勇,既犯軍令,唯斬而已!”

李子義繼續叫道:“左右是死,太尉何不聽罪人一言?”

李汲說好吧,拖回來,給你一分鐘……半柱香時間,我聽聽你有什麽可狡賴的。

李子義才被拖出兩丈遠,覆又拽將回來,依舊按跪在高臺之前。他稍稍喘了兩口氣,便叩頭說道:“罪人不識太尉天威,昔日多有得罪……然非罪人鬥膽包天,敢於作亂,而是那惡賊羊師古煽動兵卒,脅迫於我,懇請太尉明察。”

李汲心說我早猜著了,顏真卿也有類似的懷疑,只是捉不著羊師古的真憑實據罷了。不過往事已矣,再翻舊案也沒意思,別說李子義所言未必可信,且孤證難立,即便他所言是實,想羊師古曾追隨自己惡戰漳北,功勞不小,也總可以抵過了。

“論罪不問其心,但問其行,不管是不是被脅迫,汝造作兵亂,脅迫上官是實,難道不該處斬麽?且若有冤,昔日何不在魏博申訴,而要倉惶逃去啊?”

“為那羊師古先煽動兵亂,覆又領兵征剿,以為立功之階,顏司馬也不細問,則有他在魏州,罪人哪敢露面?一旦暴露行藏,必為那狗賊所殺!不得已逃往商州……”

李子義心說你沒問武順軍的事兒,那我還是含糊過去,不說為妙啊——“罪人於過往之事,懊悔無地,倘若仍舊追從太尉,哪怕是今日的顏節帥,也比劉洽要強。而劉洽作亂,罪人只是個小小的隊長罷了,實不能辨真偽曲直,雖然有罪,罪不當死啊。”

李汲一撇嘴:“朝廷雖判遠流,殺與不殺,權在我手——且給我一個不殺汝的理由先!”

李子義忙道:“聽聞太尉鎮守河西,中原乃各處紛傳,雲李太尉忠君愛人,志在逐蕃,覆我唐錦繡河山,則軍中正當用人之際,懇請給罪人一個機會吧。罪人能騎劣馬,能舞大刀,若用在陣上,必為太尉效死。太尉今日殺我,不過汙一柄刀耳,若能使罪人與蕃賊搏殺,拼個同歸於盡,死亦無恨,於太尉也有好處……”

他一路上雖然每常寬慰自己,可還是忍不住會想,萬一被發現了該怎麽辦呢?因此早便籌思了幾句說辭,否則就他的口才,即便生死關頭,臨時肯定也編不出那麽多話來,多半只有結結巴巴三言兩語,然後腦袋就掉了。

“且太尉素來寬宏,天下皆知。罪人喜聽變文,便嘗聽得軍中有將醉酒調戲了太尉愛妾,太尉並不嚴懲,結果那將便在陣前拼死搏殺,敗了蕃賊。如此佳話,各方傳誦,罪人聽了自也讚嘆,且深悔昔日之背太尉也。懇請太尉饒了罪人一命,必定粉身相報!”

霎時間,李汲的臉色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他明白李子義所提變文,肯定是呂希倩主導創作,傳播四方的。對於呂希倩所作傳奇、變文,一開始他還挺有興趣,每篇必讀,但很快就因為公務繁忙,再沒這種閑空了——況且翻來覆去全是老套子,比起後世的網文來差得十萬八千裏地,誰耐煩全收全訂啊?

什麽軍將調戲長官愛妾雲雲,不用問,必定是從楚莊王“絕纓會”化出來的——李汲心說呂某你也就這點水平了,還自以為能成傳奇大家。關鍵是我若妻妾成群,甚至於連自己都認不全,還則罷了,一共就倆妾,你這是打算編排哪一個?青鸞無學還則罷了,紅線若知此事,定會將汝恨到死啊!

只是李子義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李汲不禁有些猶豫。終究是好些年前的事啦,他本人並沒有那麽記仇,況且當日僅僅聚眾鼓噪而已,尚未釀成重大惡果,就被羊師古給平了,即便當日擒住李子義,殺與不殺,也在兩可之間。看對方如今這副德性,受到的懲罰和教訓也不算小了。

所謂“使功不如使過”,倘若此人果然就此改悔,洗惡從善,肯於為我死戰,還是能夠派上一定用場的,只是——“空口無憑,汝雲陣前效死,我要如何信汝?”

李子義道:“罪人願意發下毒誓。”

李汲一撇嘴:“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哪會來管凡間盟誓?”

李子義擰著眉頭,還在苦思冥想,我要怎樣才能取信於李太尉呢?忽見李汲身旁一名文士湊近前去,在其耳畔低語幾句。李汲旋即皺眉,問道:“這合適麽?”那文士笑笑:“只在太尉一念耳。”

李汲想了一想,便低頭對李子義說:“今有一計,不知汝肯從否?”

“但太尉給我上陣殺蕃,洗刷前罪的機會,罪人無有不從。”

李汲沈聲道:“今欲於汝額上刺字,標識罪人身份,若再敢作亂或私逃,見者無不可殺!而若真能在陣前殺蕃立功,便可幫汝洗去。以此為憑,或可信汝三分。”

刺字,又叫墨刑或者黥刑,乃是古來五刑之一。五刑包括墨、劓(割鼻)、剕(剜膝)、宮和大辟,都是肉刑,漢以後漸用漸少,多數都改成杖笞或者遠流了。不過到了唐代,唯有劓、剕二刑徹底廢除,對於某些特殊的罪名,仍偶有使用墨刑或者宮刑的——至於大辟也即斬首,自然歷代不廢。

照道理來說,李子義既然已遭遠流,便不當再黥面刺字,李汲作為流放地的長官,有權挑其過錯砍他腦袋,但沒權力刺他的面——這得歸刑部管。由此嚴莊獻計,可以刺面贖死,李汲一開始是不怎麽樂意的,回問:“這合適麽?”

但他也明白嚴莊的用意,對方雖是罪囚,換套衣服別人就識別不出來了呀,尤其若充入軍中聽用,那誰還能記得他罪囚的身份呢?唯有黥面,一望可知,大家夥兒無數雙眼睛全都盯著呢,即便李子義想要作亂或者逃跑,必定也難得機會。

尤其是,黥面並不太過疼痛,但足夠羞恥,若肯受此奇恥大辱,說明李子義確實痛悔前罪,他的話有三分可信,否則……還是一刀砍了來得幹凈。

由此李汲問李子義,問你願意刺字麽?李子義猶豫了一下,問:“罪人不怕刺字,但恐雖然禦蕃而死,到地下也無顏面對先嚴……太尉所雲可以洗掉,果然麽?”

李汲笑笑:“洗雖洗不掉,但汝若立功,不論生死,我可命人添筆為畫。”

刺青的風俗,古已有之,初始只在南方流行,逐漸推廣到四方,只不過吧,一般人刺青都是刺圖案,沒有刺字的,凡刺字必是罪囚。李汲說我到時候可以給你把文字改刺成圖案啊,那你不就不丟人,有臉去黃泉見祖宗了麽?

李子義忙叩頭道:“既如此,罪人願意刺字,請以罪囚之身,為太尉死戰!”

李汲趁機掃視其餘那六七十人:“汝等又如何說?若肯刺字,可與李子義同列,為我麾下之卒,將來禦蕃立功,可望贖罪,便免流還鄉也有指望。若不肯,要在軍中充苦役一年。”

眾人面面相覷,紛紛議論。終究大家夥兒並不象李子義似的,從前得罪過太尉,太尉上來就要祭刀問斬啊,則老老實實做苦役不好嗎,總強過臉上給刺幾個字……但也有不少商州舊卒,除從軍作戰外別無所長,且知道軍中苦役是不好做的,將來的一年怕是不容易熬得。尤其如太尉所言,刺面從軍,將來若是不死還能立功,有望生還鄉梓啊,甚至於還可能做官;而若是做一年苦役,完了也必須在河西定居,永世都不得還鄉,且一年以後,我們靠啥求活啊?

於是最終,有大約七成的罪囚表態,願意刺面從軍。李汲也不為已甚,只命在他們額頭正中,各刺“罪軍”兩字——真要是刺多了,怕將來不好改。

其後各處押來的流囚,以及軍中犯法者,亦皆照此辦理,給他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李汲命從朔方帶來的部將白玉兼領這些兵,打算將來兩軍陣前,作為敢死士來使用。

——————————

這一年的五月間,營州人簡道奉李汲之命,潛往北庭聯絡。

從前李汲派馬蒙去過一趟北庭,送信給李元忠,當時是繞道回鶻境內,兜了個大圈子,將近一年方才覆歸,實在太耽誤事兒了。由此李汲便打算命人潛過仍為吐蕃占據的肅、瓜兩州,經伊州到北庭去。

一方面,尹申、常恒等人勾連肅、瓜抗蕃力量,已頗見成效,各處都可接應;另方面,雖然兩國相爭,導致絲路斷絕,但總有冒險販賣私貨的商隊存在。於是便命簡道假意絲綢商人,押著一支小商隊,買路西行。

之所以委派簡道,一是因為此人本在郁泠家下,常做販馬和絲綢生意,便於偽裝;二則其人據稱有奚族血統,相貌與中原人士多少有些差別,可以假冒胡商——若是唐商,相信吐蕃人防範必嚴。

簡道於路千般謹慎,萬般小心,即便遭逢蕃軍,但凡能夠花錢開路的,絕不吝惜,由此花了大半個月時間,終於被他順利通過了肅、瓜兩州,旋即北上伊州。

伊州為北庭節度使轄地,但而今吐蕃節節緊逼,游騎常出沒於蒲類海和折羅漫山一帶,就連州治伊吾是否仍在堅守,尚不分明……由此簡道絲毫不敢大意,仍舊押著隊伍,小心謹慎地往伊吾而去。

眼瞅著據向導說,距離伊吾城不過三十裏路程了,自己是否可以大喘一口氣,還是必須繼續冒險向西行進,即將揭開謎底。突然之間,千騎縱橫,從四面八方包裹上來,將這支小小的商隊圍在中間。

簡道觀其旗號,並非吐蕃,當然也不是唐軍——旗上無文字,全是畫的野獸,這必定是胡部啊,只是究竟哪一部呢,附蕃還是附唐?光瞧旗號可瞧不出來。

謹慎起見,簡道先遣會吐蕃語的通譯上前搭話,對方果然也以生澀的吐蕃話回答——應該是附蕃的胡部了,看這狀況,伊吾多半不守。對方詢問來意,簡道編瞎話說是往陰山州都督府,葛邏祿人那裏去的——則穿行北庭,道路最為近便——並且出示了從吐蕃軍將處買來的通行文書。

可惜,很明顯對方不但不認識吐蕃文字,就連通行文書的樣式也有些含糊,撇下不理,卻用長矛挑開車上的覆蓋,一見是絹帛,眼瞳中當即精光暴射。

簡道心說完,這是打算硬搶了……距離北庭不遠,彼等若欲行劫,也只好由他,只希望搶過之後,能放我們離開,而不要趕回東方去,甚至於起了殺人之心……

想到這裏,兩腿不禁有些戰抖。

對方上下打量他幾眼,隨即暴叫一聲——通譯道:“要押我等去見其尊長。”

簡道雖然害怕,卻也不敢不從——見了對方貴酋大人,或許還能求求情,再假稱願意幫忙帶貨,逃得殘生,這若是現在抵抗,或者妄圖逃跑,必被殺害無疑啊!

只得苦著臉跟從那支隊伍,來到東方一片營地中,簡道放眼一望,牛馬滿山,帳幕連雲,這支部族還真不小嘞。旋即對方將領便扯著簡道入一大帳,通譯則主動在後面跟著。

帳中端坐是個年輕人,瞧上去也就三十上下,截了微卷的齊肩短發,留著一部焦黃的胡須。他和來將對了幾句完全聽不懂的言語,便即上上下下,盯著簡道打量了老半天,瞧得簡道心裏直發毛。

好不容易,那年輕人才移開了目光,卻隨即吩咐了一句什麽,便有數名衛兵過來,將簡道牢牢按住,全身摸索。簡道大叫告饒,卻沒人理會。搜了一遍不見何物,那年輕人卻又叫喚一聲,便有兵摘了簡道的襆頭,繼而解開他的發髻……

霎那間,簡道的面色青灰一片,如同死人一般。

果然衛兵從他發髻裏搜出一個小小的蠟丸,呈遞給那年輕人。年輕人熟練地捏碎蠟丸,取出一張寫滿了文字的薄絹來,展開一瞧,不禁拍案大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