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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太平為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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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三相才剛在說李汲,考慮要不要召來責問,誰成想李汲卻主動找上門來——這問題的性質就大不相同啊。

倘若政事堂行文,召李汲前來問話,那咱們占著主動權,可以勒令他起碼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來;如今不待傳命便主動前來,這絕不會是良心發現,過來謝罪的啊——況且昨日蓬萊奏對時,皇帝也沒有要他來政事堂——則多半未懷什麽好意了。

或許會堅持嚴懲回使,以及逼迫宰相們懲處韋少華。

“逼迫宰相”雲雲,從前就是個笑話,即便宰相早已不是三省長官,但既入中書門下,便為朝廷首腦,坐堂則公侯先揖,行道則王孫避讓,除了皇帝本人,誰敢當面頂撞?然而至德之後,天地翻覆,首先是以李輔國為首的權宦驅策宰執有如家奴,然後是郭子儀等武夫位列上公,公然與宰相分庭抗禮。

繼而外鎮觀察、節度來朝,往往於政事堂邁腿便進,對宰相只執平禮——哪怕人還不是使相,官級尚不到三品呢——即便元載擅權之時,也拿那些節帥沒招兒。

反倒是李泌任相時,梁崇義歸京謁見,某次被召來問話,他昂首直入政事堂,李泌當即喝令:“叉將出去,彼以中書門下為集市乎?且先報名再入!”梁崇義頗感不忿,問小吏:“堂上是何相,容貌清臒,卻如此剛硬?”小吏回答道:“是李長源李相。”梁崇義聞言吃了一驚,忙問:“難道是李魏博的族兄,那位長源先生麽?”在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後,當即矮了半頭,斂祍縮手,老老實實地報名而入,且一直站著回覆李泌,不敢稍坐……

梁崇義如此前倨而後恭,他不是怕李泌,而是怕李汲;則如今李汲親自來了,宰相們又豈能不慌?王縉當即表示:“吾內急,且暫告退。”連鞋都來不及穿,一溜煙就從後門跑出去了。

李峴心說去廁所走前門更近啊……堂堂王夏卿,宰執近十年,你至於這麽害怕麽?況且你斥罵李汲“捏造罪名,誣陷忠良,其跋扈之態,躍然紙上”,才不過片刻前事……望向杜鴻漸。杜之巽終究是方鎮出身,領過兵,打過仗的人,神情倒還算鎮定,只是苦笑道:“聞昨日在蓬萊殿,李汲面刺齊王,齊王無如之何……看起來,我等也要遭齊王之罪了。”

李峴心道你也聽說啦——“則可允其入見否?”

杜鴻漸兩手一攤:“彼肯先報名而後入,已屬難得,難道還能拒之於門外不成麽?”吩咐書吏:“請李朔方進來吧。”

於是李汲夾著厚厚的一摞文書,昂首而入。

李峴倒是也想象李泌對待梁崇義那般,呵斥無禮,命人將其叉將出去……可是嘴唇只是稍一翕張,最終還是沒敢說出口。好在李汲入堂之後,先把腋下夾的那一摞紙隨手置於書吏案上,然後作勢撣撣衣襟,整整襆頭,叉手朝上深揖:“見過李相,見過杜相。”

還行,不算失禮,李、杜二人對視一眼,心下略略放松了一些。

只聽李汲問道:“如何不見另兩位相公?”

李峴痰咳一聲,簡單回覆道:“王相、劉相,別有公務在身……李朔方今日來至堂上,不知有何要事啊?”

李汲伸手一指才剛放下的那一摞紙,示意書吏呈遞給兩位宰相——“我今來此,是代長安百姓上書,控告鴻臚寺、京兆府,屍位素餐,踐躪小人,使堂堂我唐都邑,竟成外人恣暴的汙濁穢土。若不懲治,國將不國矣!”

其實今天李汲一大早起來,本打算先去拜望李棲筠——終究是族叔啊,且對自己幫助甚大,則既歸長安,首先要拜的必定是這一位——雖說李棲筠有可能上班不在家吧,我禮數得先到了。

倘若真撞不見,則下一個要遞貼的是楊綰……且轉悠到午後,再會合崔措,一起去西川進奏院吃宴不遲。

然而正在整理衣冠,門上來報,說無數百姓簇擁在進奏院正門前,叩首請謁。

李汲一頭霧水,出門覘看,卻見——說“無數”固然是誇張了,一二百人總是有的,將門前本就不寬的道路幾乎堵死。那些百姓見一紫袍官員出來,知是李汲,急忙俯身而拜,口呼:“請李朔方為我等做主啊!”

探問之下,才知道都是遭受過回鶻人欺負,甚至於毆辱的長安市民,其中既有西市豪賈,也有坊間百姓。從前受了欺辱,他們自然也會告去長安、萬年兩縣,或者京兆府,甚至於某些商賈仗著有點兒靠山,直接跑去鴻臚寺前討說法,然而皆遭訓斥、驅趕,無一人肯接狀紙。

昨日李汲當街捕拿回使赤心等人,並且親自押往萬年縣聽審,消息瞬間傳開,這些苦主可算是見著一線曙光了,於是相互串聯,今天一大早就跑來進奏院前,跪地哭求。

李汲命盧杞、高郢等接下狀紙,大致翻看了一遍,不禁怒發沖冠,於是也不去李棲筠府上拜望了,夾起狀紙,跨馬便直奔政事堂。

登堂之後,將狀紙呈於兩位宰相案前,李、杜二人看了,不禁相對苦笑——這李汲,還真是咬住此事,沒完沒了了啊!杜鴻漸敷衍道:“既是些小人之狀,當送有司,不當直呈中書門下……”

李汲一拱手:“其告涉及長安、萬年兩縣及京兆府,則自不能依程序節節上訴。難道杜相要我去撞登聞鼓,擊肺石不成麽?”

“可以呈於禦史臺……”

李汲隨口道:“自因禦史們不曉事,無奈才只得前來勞煩二位相公。”

“如何禦史們不曉事?”

李汲腦筋一轉,現編理由,乃朝上一揖,正色道:“因禦史多為書生也,不知社稷之危,不察人間疾苦。唯二位相公,是曾持過節,領過兵的……”

杜鴻漸曾為朔方軍留後,且不久前還出任山南西及劍南東川等道副元帥、劍南西川節度使,出征蜀中;至於李峴,肅宗晚年為李輔國所讒罷相,充荊南節度觀察處置營田等使,李豫繼位後,一度改任荊南節度使、江陵尹……

即便逃去的王縉,也曾先後擔任過河南副元帥,都統河南、淮西、山南東道諸節度行營事,以及河東節度使。只有劉晏,身上所掛過的使職唯有度支、鑄錢、鹽鐵兼江淮轉運等等,從來就沒帶過兵。

因而李汲說了:“二位相公當知,兵生怯心,即不可用,雖萬馬千軍易為百騎所破也。既入政事堂,也當知百姓同理,若生怯意,必不信官府,不遵王法,則國家傾危在即。今回鶻橫暴城內、市中,苦主狀告無門,其兩市諸賈皆向我而泣,雲當避去。則若商賈不居,城內百物騰貴,百姓難以為生,亦只得逃往鄉間,於是長安行將為一空城矣!長安敗,天下亂,如此大事,豈可不直訴宰相,請諸位相公秉公而斷麽?”

杜鴻漸本能地反問道:“君欲我等如何斷?”

李汲大聲回答:“請依律懲治諸回,且罷免鴻臚卿、京兆尹等,以安人心!”

杜鴻漸當然不肯應承,可也不敢駁斥,只得一斜眼,望向李峴。

其實李峴和王縉雖說出任過節度使甚至是副元帥,其實不過藉其名望壓制諸將而已,本身並未真正上過戰場,唯有杜鴻漸,可以說允文允武,頗有將才。然而這只是從前罷了,自從扶保肅宗靈武登基,得以覆入中朝之後,杜鴻漸壯志漸消,且癡迷於釋道,他不求做太平宰相,只求太平做宰相,根本不敢當面頂撞李汲。

而李峴無論資歷,還是出身,都是首相的不二人選——即便李泌在時,都讓李峴居於上席——那這事兒還得李相你來拿主意啊。

李峴也是頭大如鬥,猶豫了一會兒,方才溫言勸告李汲道:“我知昨日在通衢之上,君與韋鴻臚頗生齟齬,我等方才商議,當稍稍責懲之。然而昨日回使逸出鴻臚寺,而韋鴻臚不能阻,實出意外……”

李汲冷笑一聲:“恐非意外——今晨便又有回鶻潛出鴻臚寺,欲往北地報信去也!”

赤心昨日劫囚,並沒有把所有從屬全都帶上,仍有四五人留守鴻臚寺。等到韋少華憤恨而歸,親自寫奏彈劾李汲,消息就此傳開,回鶻人當即聚集起來,堵門討要說法。韋少華好言撫慰,說我奏上,聖人必定親自過問,君等同伴很快便會放回來的……

然而直到靜街鼓響,也不見赤心等人歸來,且鴻臚寺吏取去了使旗,亦砌詞不肯歸還。此際回鶻十數人被拘萬年縣牢獄之事,已然沸沸揚揚傳遍全城了,那些留守的回鶻人商量來去,覺得應該即刻回歸,稟報可汗知道。

於是一大早,便有一名回鶻人離開了鴻臚寺——鴻臚寺也不敢攔阻——打馬向西而去,欲自金光門出城。然而李汲早有預見,命尹申遣人潛伏在鴻臚寺左近,那回鶻人行不多遠,便為所擒,直接押往萬年縣,跟赤心一起坐大牢去了。

由此李汲對李峴說道:“請問回使出城,鴻臚寺可有上報?則韋少華究竟是顢頇失職啊,還是為回鶻可汗做間哪?!懇請相公明察,切不可放縱胡間、漢奸!”

這大帽子當頭扣下來,李峴不由得暗嘆一聲:韋少華完了……即便唐回之間是友非敵,終屬兩國啊,身為唐朝重臣,若被懷疑暗中勾連回鶻,那還能有好果子吃嗎?

他和杜鴻漸用眼神稍一交流,便即頷首道:“也罷,書狀暫且留下,我等自會命人核查,至於韋鴻臚及京兆尹等……還當交予陛下裁奪。”

不管怎麽說,先把李汲敷衍走了的為好。

李汲微微一笑,問道:“我看二位相公面上皆有難色,可是擔心回鶻可汗聞訊惱怒,破盟來侵麽?”

他本來就等著宰相們問呢,到時候可將昨日對李豫等人說過的話再覆述一遍。誰成想李、杜二相不問,只想打發自己離開——那還是由我來反問你等吧。

杜鴻漸聽問,左眉稍稍一跳,便問:“多少有些顧慮……難道李朔方有何良策應對不成麽?”

李汲高聲答道:“不敢說良策——我意,此去朔方,即刻發重兵塞三受降城!”

“呯”的一聲,李峴手一哆嗦,把案上的瓷盞給打翻了;杜鴻漸亦不禁觳觫起來……

東、中、西三座受降城位於陰山之南,河套以北,乃是唐朝北部邊境的軍事重鎮。

八百年前,漢將公孫敖為了接受匈奴左大都尉投降,於長城外的漠南草原修築受降城,其城遠出漢地,孤懸塞外,乃是漢朝強盛,可對匈奴采取進攻態勢的明確見證。唐受降城亦由此得名,但作用並非受降,而是為了抵禦後突厥汗國的侵擾。

西受降城在河套,曾設橫塞軍;中受降城在呼延谷南的黃河北岸,隸於天德軍;東受降城在勝州州治榆林對岸,設振武軍;唐朝九大都護府的安北都護府(本名燕然都護府、瀚海都護府)便曾先後設置於中、西兩座受降城內。

三受降城的設置和駐軍,控扼河套、陰山地區,雄踞漠南,使得後突厥汗國不能南下侵擾,漸衰漸弱,終為回紇所滅。其後北境兵馬雖然縮編,三受降城卻不廢置,同樣可以用來防備回鶻。而且在河北、漠南駐軍,與漢代受降城一樣,在戰略上處於進攻態勢——是以唐朝與秦漢不同,始終不築長城,然而北境得安。

這若是有道長城橫在那兒,李汲說我將重兵前往,那依舊是守勢啊,想憑借朔方一鎮,數萬兵馬,又無中樞全力支持,出長城往攻回鶻的可能性很小。但如今李汲說我欲塞重兵於三受降城,是不是真打且兩說,起碼在回鶻方面的觀感上,這是唐軍要北上草原大漠了……

李峴、杜鴻漸,由此驚恐,心說李汲你是真瘋啦,這是打算跟回鶻全面開仗嗎?不等可汗南侵,你就先做出重兵壓境的態勢……

“李朔、朔方休要玩笑,中書門下,國家大事,不可誆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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