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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貴鄉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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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州的州治是在貴鄉,但具體將節度使衙署設置何處,李汲尚在猶疑。

因為貴鄉附近三城並立,相距都不到十裏之遙——貴鄉、元城兩縣時而合並,時而拆分,且還有故元城縣治的王莽城在。

隋煬帝曾於大業四年發河北男女百萬開永濟渠,溝通黃河和海河水系,為沿途帶來了充沛的農業用水和發達的水運貿易——河北地區在唐代一躍成為最重要的糧食產地,不能不說煬帝有肇始之功。

但永濟渠原本是在懷州的武陟附近入河,正好接上對岸河陰附近的汴河,卻因為所引沁水多泥沙淤積,入唐後不久便廢棄了,南端收縮至衛州的汲縣。自汲縣東經衛縣、黎陽,貫入相州;再經相州的內黃、洹水,貫入魏州;經魏州的魏縣、貴鄉、館陶,北入貝州……

原本渠水和貴鄉縣城是有一段距離的,開元二十八年,魏州刺史盧暉引渠水向東,直接繞過貴鄉西墻,就此更進一步確定了魏州河北地區重要交通樞紐的地位。

則若將節度使衙署設置在貴鄉縣,雖然方便通過水運調派物資、兵馬,敵人卻也可以經水道來攻,利於攻而不利於守。那麽是不是稍稍向東退卻,改治元城呢?還是跑得更東邊一點兒,恢覆王莽城?李汲尚在斟酌之中,打算先實地勘測一番再說。

這一年的五月初七,有大批老少不等、壯弱不齊,卻都穿著布衣短打的漢子,其中不少還負弓懸刀,從四下匯聚過來,齊集於貴鄉城下。守兵見狀,無不驚駭,急忙派人去通報留守的州長史封演。

封演正在整頓衣冠,打算出城迎接新任魏博節度使李汲,聞報大驚,急令關閉城門。隨即登城而望,只見從城南的大道直至城西的碼頭,人潮洶湧,幾乎不下萬眾,不禁駭然道:“難道一州之賊,全都嘯聚於此了麽?”

旁邊有名軍吏大著膽子提醒他:“長史,若有如許盜賊,早便殺進城裏來啦——這些,應該是此前奔散的魏州兵。”

封演回顧此軍吏,顫聲問道:“汝識得彼等?”

“其中頗有幾個昔日同袍。”

封演雙眉一擰:“嘯聚於此,卻不入城劫掠——難道是向著節帥來的麽?”趕緊命人將前日通報李汲將至的信使喚來,問他:“汝雲李節帥乘船而來,領了多少人馬?”

“三百餘,其他屬吏、家眷等,也有三百餘。”

封演連連跺腳:“如何只領這些人來?城下萬眾,便李帥武勇無雙,怕是也寡難敵眾啊!”急得在城墻上來回繞圈兒。

好不容易想出個主意來,問左右:“誰敢突圍出去,通報李帥,請其暫退魏州,再懇求昭義軍發兵來助剿……”

兵將們心說城下那些家夥也沒攻城之意啊,怎麽就需要“突圍”了?但估摸仗著昔日同袍情分,混出城去是不難的,想去碼頭向李汲通傳消息,危險系數就比較大了——誰知道那些家夥是什麽打算啊?

有人出言建議道:“同副將聶鋒,又勇猛,又素得人望,不如命他去吧?”

封演連連點頭:“有理,有理,速喚聶鋒前來!”

時候不大,聶鋒來至城上,然而對於封演的命令,他卻提出了異議:“城下這些,確乎多為昔日同袍,昌樂東軍敗後逃散了的,此前也曾陸續來歸,長史卻不肯納……在末將看來,未必對節帥有惡意……”

人曾經想回來當兵的,你不要,那他們即便有所恚恨,也該恨你才對啊,李汲初來乍到,何仇何怨,想要對他不利?

封演兩眼一瞪:“若無惡意,為何嘯聚城下?”伸手一指:“你看,不少人還攜帶著兵刃呢!”

聶鋒心說還有更多人空手啊,你怎麽不說……

叉手一躬身:“末將願意出城,尋訪主謀者,探問其意。若無惡意,便命散去;若有惡意,再攔阻節帥登岸不遲。”

封演盯著他老半天,這才陰沈著臉問道:“汝莫非與彼等合謀,想要詐開城門麽?!”

聶鋒心說冤枉啊……人要想進城,早就進來了,還需要我裏應外合?“末將可以綴下城去。”

封演也是無計可施,最終只得應允了聶鋒所請,用一個籃筐,將之綴下西城。聶鋒才剛躍出籃筐,便有數十人圍將上來,他凜然無懼,手按佩刀,大聲喝道:“汝等可識得我否?!”

有人叫喚:“原來是聶副將。”

聶鋒伸手一指:“識得我便好,汝等嘯聚於此,有何圖謀?”

那些人一起開口,卻七嘴八舌的說不明白緣由,如同幾百只老鴉聒噪,聽得聶鋒腦仁兒疼……於是又喝一聲:“可有為首者?是誰召聚汝等?!”

旋聽不遠處一人高聲叫道:“聶副將好威風,好煞氣啊!”

聶鋒定睛一瞧,只見一條漢子疾步而來。此人身量不高,肩膀卻寬,腰圍也粗,身穿布衣短打,兩只袖子高高擼起,腰間還懸掛著制式橫刀。再朝臉上看,大小眼、蒜頭鼻,闊口卷須,極其的醜陋。

聶鋒識得此人,便招呼道:“原來是老五,這些兒郎莫非是你召來的麽?”

——此人本是魏州舊將李子義,排行第五,掌衙前紅旗兵,人稱“紅旗老五”。

李子義來到聶鋒面前,隨意一抱拳:“也有我一份,卻並非都是我喚來的——一傳十,十傳百,人心所向,匯聚於此。”

聶鋒雙眉一擰:“且借一步講話。”

於是分開眾人,來到城墻邊一片相對空闊所在。聶鋒見其餘人等多在數丈之外,方才止步,並且壓低聲音問道:“你等嘯聚於此,莫非是為了新任魏博節度使而來麽?”

李子義點點頭:“不問可知啊。”

“所為何事?”

李子義冷笑一聲:“還問為了何事?自然是來請命的。我等運數不佳,不似你聶副將,軍潰後直接返回了貴鄉,仍可披甲仗刀,吃糧當兵。我等如今無路可投,囊中銅錢將盡,家人難免凍餒,想要覆投軍,州府又不肯收留……故此前來‘求懇’新帥。”

聶鋒本以為他們確實無惡意,只是想恢覆將卒身份,但旋聽李子義把“求懇”二字咬得格外清晰,不禁心中一動——“若只是求懇新帥,舉十數個為首者同來便可,何必召聚這許多兒郎?萬眾在此,恐怕新帥都不敢棄舟登岸啊!”

李子義聞言,雙瞳驟然一亮:“則新帥是自水路來?”

聶鋒心說壞了,自己嘴上缺把門兒的,一不小心洩露了天機……急忙一把揪住李子義的臂膀:“念在昔日同袍份上,你實與我說,究竟要做何事?”

李子義嘴角一撇:“我不誆你,確實想要求懇新帥來的……只是若新帥畏怯,自行遁去,須不是我等之錯……”

聶鋒恍然大悟:“你等想要逼走新帥,請朝廷別命……不,想請薛帥回來覆領魏州軍?!”

李子義也一把抓住聶鋒的膀子,言辭懇切地說道:“我等俱受薛帥重恩,叵耐朝廷卻不使薛帥繼領魏郡,要別命新帥來。天曉得新帥會如何對待我等?聶副將,聶老弟,難道你不想重歸薛帥麾下麽?”

聶鋒沈聲答道:“如何不想?”繼續壓低聲音:“實不相瞞,我前日便有書信送往滏陽,懇請往依,薛帥卻要我留在魏州,等候侍奉新帥……”

李子義大小眼微微一瞇:“薛帥是要你做內應?”

聶鋒搖搖頭:“非也,薛帥是真心實意,要我輔佐新帥……”隨即反問道:“難道你等還想要與朝廷做對不成麽?”

李子義“嘖”了一聲:“我等只念薛帥之恩,那姓安的,姓史的,都是一群父子相殺的混蛋,誰去理他?既然薛帥歸了唐,我等自然也要歸唐;便薛帥有反意……”頓了一頓,苦笑道:“其實吧,若還如此前一般錢糧不足,仍要驅策上陣,兒郎們也都無甚廝殺之心了。”

聶鋒非常理解這些舊日同袍的想法。安史之亂整整八年,不但與關西唐軍廝殺,即便往日同袍之間,也難免刀兵相見——偽燕內亂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實話說河北兵卒多半都感覺厭煩啦。尤其到了史朝義時代,河北諸鎮形同割據,卻又沒時間恢覆生產,導致錢糧普遍不足——那當兵就是為了吃糧啊,肚子都填不飽,誰肯為你賣命?

包括魏州兵在內,俱厭偽燕,人心思唐,且但凡有點兒見識的,也都知道唐家覆收河北乃是大勢所趨。只是吧,仗打完了,肯定要撤兵歸農啊,但魏州軍中泰半都是長征健兒,當了七八年甚至更長時間的兵,早就荒疏了農事,且在情感上也不樂意再去過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了。

那麽倘若舊帥統領,念在往日情分,多半抹不下臉來大規模裁軍,將多數將卒轟走;而若新帥到來,誰知道他是什麽態度,是什麽人性啊?即便仍肯收留這些舊卒,上官性情不明,也未必好侍奉不是?

所以啊,最好是請薛嵩回來。

聶鋒耐心地向李子義解釋道:“恐怕薛帥本人,也不願意覆歸。你且細思,方歸唐,得五州為鎮,即便薛帥意尚不足,欲覆領魏,也不便急於奏上,甚至於勒逼朝廷。倘若朝廷以為薛帥覆叛,河東、河南,甚至關西的兵馬才剛歸鎮,戰氣仍旺,若驅之前來,薛帥如何抵擋?便你等抵擋得住麽?!”

李子義略略低下頭去,默然無語。

“則你等若在今日逼走了新帥,恐怕薛帥為了取信於朝廷,不但不會懇請覆領魏州,還會率昭義軍來圍剿你等!”

李子義聞言,悚然而驚:“不,不至於吧……”

“怎麽不至於?!”聶鋒苦笑道,“長史遣我出城,本意就是要我通告新帥,暫避相州,召昭義軍來隨扈。則薛帥不明此間內情,若遣兵來,你等哪有機會面陳委曲……”

他見李子義目光中似露殺意,急忙補充道:“是我反覆請命,先出城來探問你等真實用意,再做定奪。”

李子義雙瞳中兇焰稍放即收,伸手撓了撓後腦:“這……則在聶副將看來,我等當如何做?”

聶鋒伸手朝周邊一指:“還是趕緊驅散了眾兒郎吧,老五你與幾名主事者,隨我同往碼頭去迎接新帥,向新帥陳情。如今薛帥在西,秦帥、田帥在北,即無反意,難道新帥入魏博後敢疏忽武備麽?眾兒郎多半還有吃糧的機會……若其不允,你再前往滏陽,去尋薛帥哭訴不遲。”

李子義想了一想,突然間問道:“聶副將,你可知新帥此來,領了多少兵馬?”

聶鋒搖搖頭:“我不知也。”李汲才帶了三百多兵赴任之事,封演就沒告訴他。

李子義道:“有傳言,新帥將山南東道兵三千入鎮——則恁多外鄉人來,必奪我等飯碗啊,便新帥要充實武備,恐怕也用不到我等魏人了……”隨即一咬牙關:“且看,若來軍不足千,便從聶副將所言,否則的話……”

“你待如何?”聶鋒實在忍不住了,當胸給了李子義一拳——當然啦,只是意思意思,沒想動武——“若新帥真將數千兵馬來,便這裏萬餘兒郎,也無統屬,多半無器械,如何抵禦得住?只怕這貴鄉城下,片刻間翻做修羅殺場!”

李子義傻了。

兵敗後潰逃的舊魏州兵,沒有三萬也有兩萬,散於四鄉,無所生計,大家夥兒都盼著州府可以再豎招兵旗,以便自己有機會返歸軍伍。只可惜封演是臨時執掌魏州,加上府庫空虛,不敢招募太多兵馬,唯將原本退守幾座縣城納降的萬餘兵組織起來而已,散卒來投,概不錄用。

五個十個的,直接就給轟出城外了;而若舊將率數十上百人來,封演只好踢皮球:“朝廷未命刺史,或者觀察、節度,我官卑職小,豈敢擅專?且待主官來,再做論處吧。”

因此有傳言說朝廷新命了魏博節度使,便有不少舊兵舊將陸續朝貴鄉附近匯聚。原本只是來打探消息的,但人一多,主意也多,李子義等數十個領頭的開了幾場會,終於決定——聚集起來給新節度使施壓!

最好的結果,是新帥畏懼我等人多勢大,不但應允收錄,抑且從此不敢苛待我等;次一等結果是新帥畏怯而逃,朝廷見無人敢掌魏州,便仍命薛嵩入鎮……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小道消息,說新帥統領三千兵馬前來,大家夥兒就此一琢磨,最好的結果估計得不著啦,那還是退而求其次吧。

但他們的訴求原本就很模糊,意見也難以統一,遂致計劃和目的根本矛盾——若新帥真將大兵來,會畏怯而逃嗎?若不將大兵來,還是以和平解決爭端為最好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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