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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番外 平生厭 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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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靈犀離去的時候,衛顏都沒敢回頭看朱厭的神情,整個過程裏她一言未發,安靜地讓他害怕。

身後傳來朱厭的腳步聲,身邊的紅色箱子哢嗒一聲被打開,箱子裏有一具沒有棺蓋的水晶棺材,安然躺著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

男人黑色的長發散落在枕邊肩頭,他穿著紫色的繡著雲紋的華服,雙手交疊放在腹部,安靜地躺在絲綢軟墊之上,好像睡著了一般。三百多年沒有見,他看起來一點都沒有變。

卻又完完全全不同了。

朱厭放在箱子邊沿的手慢慢收緊,她慢慢俯下身去把耳朵靠近他的心臟,那裏寂靜無聲。

沒有心跳,沒有呼吸,沒有一絲妖力,甚至沒有魂魄的身體。

是不是有什麽弄錯了,這怎麽會是重璘?

他應該倨傲慵懶,似笑非笑,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紫色眼眸。說很多讓她感動的話,也有很多溫柔的眼神,可真心也像假意,假意也像真心,永遠看不透讀不懂。

可恨的騙子,強大又孤獨的妖王。

他應該喜歡過她但是已然忘卻了,應該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有了自己的生活。

明明她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想好要放棄。她想她可以隨著時間的流逝忘記他,不再想念他。

連來日遇到他,甚至遇到他夫人的情景都設想過了。

可他怎麽會,三百年來只是這樣躺在一個箱子裏

“這是真的麽?”朱厭慢慢地擡眼,看向衛顏。

衛顏終於轉過身來,神情覆雜地看著他的姐姐。

“是……真的。”

“他為什麽,這麽做?”

“我也不能確定……”

這完全不像重璘的作風,重璘提出到完成這個計劃的整個過程,衛顏都一直將信將疑。若不是沒有更好的方法他也不會允許重璘這麽冒險,但是……朱厭真的毫發無損地回來了,而重璘就此沈睡。

重璘給了他一封信,說如果自己沒辦法回來就把信給朱厭。衛顏後來看了那封信,短短的幾行,只是輕描淡寫的告別,只字未提他的犧牲。

這太不像重璘了,做任何事都有目的性,城府深沈步步為營的重璘。

看到信的時候衛顏突然想起跳寂神臺的前一天,他還在懷疑重璘的目的。那時候酆林夕陽西下,重璘站在一片橘紅的晚霞裏,頭一次露出那麽無奈的神情。

他說——你能讀到我的心,還是這麽不相信我麽?

——我活了將近七千年,這世上再稀奇的事情也看夠了,漸漸覺得厭倦,但是朱厭她什麽都沒有看過,六千多年就像沒有活過一般。一命換一命,我想完成她的願望,那是我欠她的。

——沒有什麽覆雜的目的,這大約是我這輩子做過最簡單的決定。我只是喜歡她,你們為什麽沒有一個人相信呢?

可能一直到重璘真的失去了妖力,魂魄和心跳,沈沈睡去的時候,他們才漸漸相信重璘是真心的。

衛顏低聲說:“可能,可能他只是喜歡你。”

朱厭沈默著,她蹲下來趴在重璘的棺材邊沿。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沒有再發問,衛顏也沒有再說話,寂靜地如同時間停止了一般。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厭輕聲說:“你真的很奇怪。”

你為什麽喜歡我?為什麽這麽犧牲?為什麽瞞著我?

我值得麽?

朱厭從頭到尾都沒有哭泣,她伸出手去拉著他的手,就像很久之前在一個有煙火的夜晚拉住他那樣。

“好吧,我等你。”

等你醒來親口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讓我相信你的心意。

等你醒來,讓你聽到我的決定。

多久都沒關系,我等你,最壞無非是一直等到死去。

這樣的耐心,我還是有的。

重璘被擡進了折寂宮,自此由朱厭照顧,為朱厭定親的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寂神臺是誅滅神仙元神的地方,從來沒有妖跳下去過,誰也不知道跳下去的妖會怎樣。所以重璘的魂魄去了哪裏,他還會不會醒過來,這一切都是謎。

朱厭還是想以前一樣過著自己安靜的生活,也時常下凡去人間去酆林。只是當天必然返回,並且常常會帶回來一些東西。

她春天的時候折一支桃花放在他的枕邊,秋天的時候摘桂花做成香囊系在他腰間。他枕頭下面原本放著的那個面人被她翻了出來,她看了半晌,難得地笑起來。

“你會像這樣笑嗎?”她把那面人放在他枕邊,那支桃花旁邊。

“我想看你這樣笑呢。”

她在他耳邊輕聲說。

衛顏對於朱厭的平靜有些意外,在他試探著問起的時候,朱厭說她沒想到重璘會這麽做。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也有很多話想聽他親口說,但除了等待之外別無他法。”

朱厭笑得坦然又平和。

他以餘生贈她,她還之以守候。

自從照顧重璘之後,朱厭眼裏的孤寂和茫然就神奇地漸漸退去。似乎只要有他在,她就會覺得安心,並且願意變得更堅強。

時間慢悠悠地流逝著,衛顏的第三個孩子出生了,天宮裏的神仙們換了一輪,靈犀在蘭夜的輔助下終於開始有些妖王的樣子了。

將近八百年的漫長時光裏,朱厭也漸漸習慣了和眾多神仙接觸相處,在天界多了很多朋友,話也稍微多了些。不過她還是獨自居住,獨自照料沈睡的重璘,天庭裏沒幾個神仙知道她的宮殿裏還住著一位前妖王。

衛顏一開始還會嘗試著勸勸朱厭,但是時間長了,他漸漸明白勸不動。他的姐姐骨子裏,其實是非常固執的。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重璘在八百年之後突然失蹤了。

某天朱厭回到折寂宮的時候,發現水晶棺材空了,哪裏都找不到重璘。她以為重璘死了,魂飛魄散以至於軀體也消散了。

衛顏趕到的時候只看到朱厭低眸似乎是在出神,手裏攥著一個面人,淚水無意識地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朱厭從弱水之戰的戰場上回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沒有聲音沒有表情,只是默默地哭了一整天。然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朱厭的眼淚。

衛顏趕緊把朱厭搖醒,對她說:“你是不是以為重璘死了?他沒有,天宮裏有神仙看到他,說他跑出去了。”

朱厭怔了怔,擡頭看著衛顏:“他醒了?”

“看來是這樣的。”

“那……他去哪裏了?”

“還不知道。”

衛顏也很納悶,按理說重璘對折寂宮也很熟悉,為什麽醒來一句話不說一張字條也不留,就離開了呢?

而且自此之後重璘就失蹤了,整整五年的時間,就像蒸發了一樣找不到他的蹤跡。他沒有問朱厭任何問題,也沒有給任何交代。

“他總不會是像我一樣失憶了吧”衛顏思來想去實在是找不到什麽理由。

朱厭在最初誤以為重璘死去的悲傷之後,也很快恢覆了平靜。衛顏看得出她心中困惑不安,卻也明白她和自己一樣毫無辦法。

重璘失蹤了五年之後,雲澤忽然發來請帖,說是要請朱厭上神去作客。

朱厭與奚恒素無來往,不禁十分驚訝。衛顏看了請帖著實頭疼,他揉著太陽穴說:“其實八百年前我給你招親的時候啊,奚恒也有意娶你做夫人,我都直接回絕了。可他還斷斷續續的各個時節送來賀禮,噓寒問暖的,也不知道怎麽就這麽執著。如今還請直接把請帖寄到折寂宮要你去雲澤。”

奚恒的名字朱厭是知道的,自然也明白衛顏替她拒絕的原因,畢竟奚恒身體不好,終生不能離開雲澤。

“他畢竟是長輩,而且也是受景仰的上神,我還是去雲澤拜訪他吧。”朱厭說道。

衛顏噗嗤笑了出來:“受人敬仰姐姐你可別被他的外表騙了。奚恒這個神仙呀,如果有辦法治好他的身體讓他離開雲澤,他什麽事都做的出來,再驚世駭俗甚至遺臭萬年他都無所謂。”

“生病確實是痛苦的,可以諒解。”

“也是……他這幾年好像病的挺重的,差點就死了。才緩過來沒多久。”

以奚恒的輩分資歷,請帖發到了折寂宮朱厭沒有不去的道理於是朱厭便簡單收拾了收拾,啟程去雲澤。走之前衛顏千叮嚀萬囑咐,不管奚恒說什麽耍什麽花招都不要相信他,千萬別被他騙得留在了雲澤。

朱厭有些無奈地笑著說好。

她本來也只是打算當面和奚恒說清楚。

雲澤總是氣候宜人並且風景如畫,便是在各個地方行走了這麽多年,朱厭還是沒有見過比雲澤更美的地方。靈官予陌便把她引到殿內,陽光明媚地從窗戶間的雕花灑落在地上,有細的塵埃在陽光中慢悠悠地漂浮,隔著紗簾隱約有一個男子的身影,斜斜地倚在軟榻上面。

——奚恒上身身體剛剛有起色,受不得風。

予陌這樣解釋,朱厭點點頭。

聽到紗簾之後傳來輕笑聲,朱厭有些懵,不知道奚恒在笑什麽,奚恒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想,笑著說道:“你一點兒都沒變,可愛極了。”

朱厭楞了楞。

予陌福身退下,殿內就只剩了他們二人。

還沒等她發問他們何曾見過,奚恒就再次開口:“我早早地就找衛顏下聘,八百年裏禮物送了不少,朱厭上神莫不是嫌我體弱多病,不肯接受”

“不是這樣的。”朱厭搖搖頭,還是決定說實話:“我……心裏有個人,他現在下落不明,我想等他。”

“哦你要等多久?”

朱厭低下眼眸:“我……還沒有想好。”

紗簾之後的男人又笑了起來,似乎心情很好。

“看來你很喜歡他啊”

朱厭不太明白奚恒為何如此高興,怔怔地點頭:“我……我是很喜歡他。”

“那你當初為什麽要說謊呢?”

奚恒這句輕飄飄的問話讓朱厭更加困惑,她站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紗簾後的男人伸手掀開紗簾,一張全然陌生的英俊的臉,卻有熟悉的紫色眼眸,他的笑意慵懶又溫柔:“看來你不用等他了。”

朱厭怔怔地看著他,腦中一片混亂。

男人從軟榻上站起來,穿過紗簾向她走來,腳步有點虛浮。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朱厭本能地上去扶住了他。

然後她扶他的手就被他握住,他看上去有點無奈:“我還是不太適應這個身體,怎麽會這麽虛弱呢?”

朱厭的眼睛顫顫地望著他。

“你……重璘”

“是我。”

“你怎麽……”

“我和奚恒換了身體。”重璘笑著說。

從寂神臺跳下去之後,他的靈魂被臺下戾氣所傷游離出體外並且陷入沈睡,四處飄蕩後被奚恒喚醒,作為報答奚恒要與他交換身體。那是風險極大的法術,從未有成功的先例,可他們居然成功了。

朱厭沈默了一會兒,忽然生氣似的放開他的手轉頭就走,重璘怔了怔連忙追上去,還沒走幾步就跌在地上咳嗽起來。朱厭的腳步頓了頓,忍不住回頭看他,卻看到他捂著嘴的指間滲出觸目驚心的血跡。

她的瞳孔一陣收縮,跑過去蹲下來,拉過他的手看著他掌心的鮮血。

“沒什麽問題了,只是還需要時間康覆。”重璘笑著說道,他伸出手輕輕撫摸朱厭的臉頰,放柔了聲音:“我不是有意不聯系你,只這身體太弱,我差一點就病死了。我怕你希望再失望。”

朱厭的眼眸顫了顫,突然伸手把他抱住,抱得很緊。重璘聽到她強烈的心跳聲,一聲一聲貼著他的心口。

“你真的,睡了很久。”她輕聲說道。

重璘想,他本以為她不會發現,發現了也不會等他。

他是不想讓她等的,那個時候如果朱厭說喜歡他的話,他可能就不會這麽做了。

但是重璘只是撫摸著朱厭的頭說:“讓你久等了,對不起。”

“所有的事情,對不起。”頓了頓他補充道。

朱厭笑了一聲,低低地說:“我早就原諒你了。”

重璘也跟著笑起來。

他曾經覺得愛情是愚蠢的東西,是軟弱的感情。他不曾相信愛,也不曾給予過愛意,然而面對那個在他尚且年幼時就讓他記憶深刻的女孩,在經年累月的相處裏還是愛上了她。

那是全然陌生的東西,他甚至沒有察覺,也下意識地否認和壓抑。發現的時候已經無法開口。

直到猜出她想要輕生的時候,決定要救她的時候,他發覺這幾千年裏他一直像看笑話一樣看像蘭夜和衛顏為了愛人生生死死,原來可笑的不是蘭夜和衛顏,而是愛本身。

愛本身,就是會讓人生生死死的力量。

終於也輪到了他,輪到他被這力量打敗,再因為這力量起死回生。

他抱著他唯一愛過的,現在仍然愛著的姑娘,笑著仿佛是在笑自己。

“我現在是神仙,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和我在一起。可是我身體不好,你可能要照顧我。”他慢慢地說。

那個姑娘在他的懷裏點了點頭,說:“好啊。”

她點頭的時候總是只點一下,目光看著來人,有點冷但是出奇地認真,認真得可愛。

過了一會兒,朱厭抱住他的脖子把眼睛埋在他的肩膀裏,輕聲嗚咽起來,就像被突如其來的委屈和難過淹沒一般。

千年的時間裏,得而覆失,失而覆得。

給了她世界,又變成了她的世界的這個人。

終於回到了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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