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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離觴 番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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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玉芙天成草木蔥蘢,綠意盎然。一個青年抱著琴在白色的紙門邊候著,一身青衫幾乎要融進身後的樹叢裏。走廊裏有幾個邊走邊閑聊的丫鬟小廝走過來,見了青年便向他行禮,其中年歲最大的那個丫鬟問道“先生在等美人嗎?”

青年點點頭,那丫鬟便笑了“這些年美人跳舞都指定先生伴樂,著玉芙天成裏不知道多少琴師羨慕得要死呢。”她身旁的那個小丫鬟說道“那也是論琴技玉芙天成有誰能超過鐘離先生的。”

被稱為鐘離先生的青年微微一笑,低聲說一句過獎,為他們讓開道路。

他們一邊走一邊說聽人說皇宮裏的貴妃娘娘被廢了,據說她是迷惑皇上的妖孽。之前和青年說話的那個年長的丫鬟開玩笑說“若能生得一副傾城容顏,去宮裏享受榮華富貴,便是做妖我也願意啊。”

在他們的嬉笑聲中,紙門被拉開。一片香葉紅的衣裙和繡著海棠花的舞鞋落入青年的視線裏,他慢慢擡眼,便看到一雙明媚艷麗的鳳目和眉間的花鈿。

鳳目的主人笑起來,眼裏便含了風情萬種,她向他走近一步“走吧鐘離魅,我的琴師。”

鐘離魅,這是他的名字,她給他起的名字。

鐘離魅看著她轉身的背影,她發間的銀穗,耳邊芙蓉石的耳墜都隨著她不疾不徐的步伐輕盈地搖曳著。在陽光和陰影的間隙裏穿梭,好像傳說中美得惑人心智的妖孽。

她確實也是妖。

鐘離魅抱著琴跟了上去。

他十歲的時候被賣進玉芙天成學琴,十四歲成為了薔華美人的專屬琴師,十五歲那年他一覺醒來,發現身邊所有人都忘記了薔華。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知道了薔華是妖,因為不會老去所以每十年就要消除一次大家關於她的記憶。

可是她唯獨沒有消除他的,所以現在他是整個玉芙天成裏唯一知道她是妖的人。

關於保留他記憶的原因,鐘離魅十五歲那年問過薔華。那時薔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了一句——我不會再讓你忘記我了。

鐘離魅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她便說——等你二十歲的時候我就告訴你。

他就這樣跟在她身邊,為她保守著秘密,一年年長大。

如今還有半年,半年之後就是他的二十歲生日了。

她會告訴他什麽呢?

鐘離魅看著舞臺上衣袂飄飄地旋轉著的薔華,某一瞬間她似乎也看向了他的眼睛,用帶著笑意的目光,鐘離魅便迅速低下眼睫。

和往常一樣,他的琴聲流暢,沒有洩露絲毫彈琴者的心緒。

用過晚膳之後天色便已經十分昏暗,鐘離魅背著琴回到了自己的小寮裏。如今他已經是玉芙天成的首席琴師,掌事姑姑提過好幾次讓他搬離這個偏僻的角落,給他派幾個丫鬟小廝照顧他,都被他婉言謝絕了。

說不上來是因為什麽,只是覺得住在這裏很習慣。至於不要丫鬟小廝,他是覺得周圍有太親近的人薔華會不高興,雖然薔華從未明言過。

他不想讓她不高興。

點上燈的時候他果然看到了坐在窗臺上的薔華,她梳著簡單的發髻一身紅衣笑著看著他,就像個真正的妖孽,夜裏找到落單的書生勾魂的妖孽。

“給我彈首曲子吧,琴師先生。”

鐘離魅低眸很淺地笑了一下,說道“好。”

他一開始還會被嚇到,現在已經習以為常了。她每次開口無外乎這一個要求,想聽他彈曲子。有時候有指定的曲目,大多數的時候就是讓他隨心彈。

鐘離魅走到琴前悠然彈奏起來,琴聲時疏時密,猶如一場大雨在屋檐地磚,花間葉間降落。

薔華楞了楞,待一曲結束她問道“這是什麽曲子?”

“你不是說想聽《雨狂》麽?”鐘離魅按下琴弦。

一年前她半開玩笑地說出了這個要求,可是《雨狂》早已失傳,他便記在心裏,找了整整一年終於拼出《雨狂》的殘譜。

薔華也知道拼出殘譜是多麽困難的事情,她笑了起來,從窗臺上跳下來走到鐘離魅面前。

“是不是無論我提出什麽要求,你都會滿足啊”她微微俯下身來,探究著看著他。

鐘離魅看著她,面不改色地說“是姑娘買了我,我的名字是姑娘給的,琴也是因為姑娘才能學。僅僅是想聽曲子,我怎麽能不滿足?”

他看到薔華皺了皺眉,仿佛這並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坐在鐘離魅對面的座位上,漫不經心地挑著燈花。

“這個月你都不再跳舞了嗎?”鐘離魅打破了這短暫的沈默。

薔華似乎有些煩躁,她點點頭說“恭小王爺纏的實在太緊,真不想見他。但是單獨回絕了他不太好,索性這個月就誰都不見了。”

算算看恭小王爺已經是這十年裏第一百七十八個要給薔華贖身,第一百二十七個要娶薔華的人了,而且這次恭小王爺還說只要薔華同意,他便立她為正妃。

恭小王爺家大勢大,風評又不錯,長安城的人們紛紛猜測這一次薔華大約真的要出嫁了。可是這邊薔華顯然是煩不勝煩。

鐘離魅看到薔華的態度,嘴角微微上翹,又很快地抑制下去。

“你就一直不嫁人了麽?”

“誰知道呢……等遇到我喜歡的人或許我會願意。”薔華看著淡然的鐘離魅,意味深長地說“我曾經有一個非常,非常愛的家夥,活了一千五百多年了,就那麽一個。”

鐘離魅楞了楞,似乎從薔華嘴裏說出“愛”這個字眼,實在是很難想象。這十年裏他看著她任意散發魅力,看著許許多多的青年才俊跪倒在她的裙下,她向來是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很好地把握著尺度,莫說真心可能連用心都談不上。

這樣的女子又是妖,人妖殊途。他以為她是不會愛上什麽人的。

“他是什麽樣的人?你們為什麽沒有在一起?”鐘離魅很好地掩飾了內心的震動,問得波瀾不驚。

薔華輕聲笑了一下,說道“他啊,他是個混蛋。我們沒有在一起,也是因為那個混蛋選了他認為重要的東西,舍了我。”

混蛋這個詞也是他從未聽薔華說過的,她話說得輕巧,可是眼裏的悲傷和懷念卻是深沈的。

鐘離魅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琴弦,低下眼眸不再看她。

她看上去,真的很喜歡那個人。

那是個什麽樣的家夥呢,居然會舍棄薔華。

“你呢?沒有什麽喜歡的人麽?”薔華是語氣輕松,好像只是隨便一問。

鐘離魅沈默著,風從窗戶裏吹進來,擾得燭焰不停閃爍。他站起來把窗戶關上,答道:“沒有。”

薔華說了這個月不再露面,可是沒過幾天她就食言了。因為這次來拜訪她的不是別人,是朱雀街上朽夜閣的老板,蘭夜。

這些年裏無論是什麽時候,只要蘭夜公子來訪薔華是肯定會同意見面的。所以當鐘離魅從薔華的丫鬟那裏知道她正在和蘭夜公子會面,他並沒有多少驚訝。

那個叫做蘭夜的男子有一副絕世的好容顏,每次出現在玉芙天成都會引起小騷動。和往常蘭夜來訪時一樣,雅間周圍圍著不少小丫鬟,一個個爭著朝門縫裏看。

薔華的丫鬟小聲驚嘆著蘭夜的美貌,她感嘆道:“美人今天上午才推了兩位公子的邀約呢,蘭夜公子對於美人來說果然是特別的。”看到一邊的鐘離魅,丫鬟笑道:“對美人來說特別的人,恐怕就是蘭夜公子和鐘離先生了。”

鐘離魅安靜了片刻,笑道:“或許吧。”

他知道自己對於薔華來說是特別的。她唯獨保留了他的記憶,她只要他為她伴樂,她對他還有若有若無的依賴。當他們獨處的時候,她的笑容也是不同的,沒有那麽艷麗撩人,但是笑意盛滿了眼睛,真心實意。

這是他的薔華,他原本以為只有他能看見。

也不知是哪一次他看到了薔華和蘭夜聊天,她笑意盈盈,舒展又放松的神情就和在他面前的一樣。

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也許他是特別的,但是那個“特別”也沒有非常特別。

至少不是唯一。

在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那在漫長的時光裏暗自生長的歡欣突然沈寂下去。

“他們多麽般配啊,美人不肯婚嫁,我看多半就是為了蘭夜公子。”那丫鬟小聲說道。

鐘離魅低下眼眸,輕聲說:“或許吧。”

薔華也說了,她曾經有一個非常非常愛的家夥。他覺得她很可能現在還愛著。

那個家夥或許就是蘭夜吧。

蘭夜白日裏也要撐傘,十年容顏未改,想來也是妖。他和薔華是同族,兩人都是世間絕色,無論怎麽看都是很配的。

再沒有更般配的了。

鐘離魅淺淺地一笑,轉身離開。

整個下午鐘離魅都有一點心緒不寧,他在琴室裏練琴總是練著練著就走神。待到黃昏時他實在不想繼續,收了琴準備回去,卻在走廊裏撞上了蘭夜。

蘭夜看到他也有些吃驚,鐘離魅和他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突然問道:“公子是薔華的愛人嗎?”

這樣的問話實在唐突,但是比起計較唐突,顯然問話的內容更讓蘭夜驚訝不已。

蘭夜皺著眉堅定地搖頭:“我已有妻室,薔華的愛人不是我。”

鐘離魅有些驚訝,追問下去“那公子一定知道薔華的愛人了”

蘭夜楞了楞,繼而猶豫地看著他。

“知道。”

鐘離魅抱著琴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他向蘭夜行禮。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告訴我關於他的事情。”

蘭夜沈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和他不算熟識。他是個琴師,當年的長安第一琴。不過如今除了我們已經沒人記得他了。”

鐘離魅皺皺眉,如果是當年的第一琴師應該會有琴譜留下,怎麽會沒有人記得呢?

“請問那位琴師叫什麽名字?”

“他叫……”蘭夜看著鐘離魅的眼睛,略有躊躇繼而嘆息一聲“鐘離魅,薔華的愛人叫鐘離魅。”

她的愛人……叫鐘離魅

鐘離魅楞住了,他看著蘭夜認真的表情,抱著琴的指尖用力到發白。無數混亂的思緒和聲音在他的腦海中混雜,指向某個他不願意承認的答案。

——從今天起,你就叫鐘離魅了。

——你學琴吧,以後當個琴師。

——我的琴師先生,給我彈首曲子吧。

——我曾經有一個非常,非常愛的家夥,活了一千五百多年了,就那麽一個。

薔華說過的話呼嘯一般在鐘離魅的腦海中掠過。最後定格在蘭夜的那句“薔華的愛人,是鐘離魅”上。

這就是……她給他起這個名字的目的麽?因為這個名字真正的主人是她的愛人,某個她愛而不得的人。

那麽……想必那個人也是她專屬的琴師,她只跳他伴樂的舞。想必那個人彈琴很好聽,會由著她點曲子。

就像她一點點,把他變成的那樣。就像他為了想讓她開心,努力變成的那樣。

所以這才是他受到優待的原因。

原來特別的不是他,而是“鐘離魅”。

鐘離魅輕笑一聲,帶著一絲嘲諷的意味。

“我知道了。”他的聲音是抖的,說完他轉身離去,步子快得像是在逃離什麽一樣。

蘭夜奇怪地看著鐘離魅的背影,心中疑惑。他知道什麽了他終於想起來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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