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 首都星最頂尖的豪華酒店裏已然燈火通明。

酒店門口的懸浮車在侍從的指引下一輛輛停靠在泊車位上，紅毯從主幹道一路通往酒店大廳，身著高定西裝的上流人物挽著一身華麗晚禮服的女伴, 順著紅毯一路向前。

晚會大廳中，光可鑒人的高腳杯裏盛滿淺金色的酒液, 璀璨的燈光透過堪稱壯觀的香檳塔，折射出近乎耀目的光彩。

直通舞池的長桌上擺滿了精致美味的點心, 甜品的甜膩香氣、裝點宴會的鮮花的花香、會場角落的香氛、來往其間的男士、女士香水味……所有的氣味混雜在一起，讓站在長桌後面不顯眼處的許飛羽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雖然都是晚宴, 但跟特對部團建性質、氣氛輕松的宴會不同，現在的這一場, 甚至稱得上整個人類聯邦上流社會的縮影，就連國會議員都有兩位出席。

林翼跟其他賓客一樣穿著西裝, 他擡起手將緊貼頸部的領帶稍稍拉松了一點, 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背作為安撫：“抱歉，這次的宴會可能沒那麽有趣，小羽要不要自己去玩？”

許飛羽搖了搖頭, 在有人來請林翼和齊衡的時候, 跟上了兩個成年人的步伐。

以林翼和齊衡的身份, 平日裏幾乎不會來參加這種政商要員的私人舞會，這些賓客和執行官們完全不是一個圈子。

起因在於黎明之子剛剛暗殺了國會議員, 這對聯邦政府的高層政要來說, 震動不可謂不大, 安全感急劇下降。

所以，即使這場晚宴因為出席人員的身份, 已經做了非常嚴密的安保措施, 也依舊不能讓惜命的要員們放心。其中一位主辦方, 便通過私人關系給林翼和齊衡發了邀請函，希望兩位高級執行官能來這場晚宴上鎮鎮場子，讓自己多一點安心。

因為一些職場上覆雜的人情關系，林翼和齊衡答應了。許飛羽則全然是好奇豪華舞會的場面，成了小拖油瓶。幸而對方對於附贈的戰力毫無意見，輕易就又加送了一封邀請函。

請他們來的那位要員忙於交際應酬，只能委派自己的秘書給執行官們領路，而他們的行動路線，比起巡邏會場，幾乎一直在主辦者身邊活動，對方更擔心自身安全的心思昭然若揭。

好在晚宴過半，會場仍舊風平浪靜。

然而對於林翼本人來講，偏偏是臨近舞會結束前的驚鴻一瞥，猝不及防地按下了摧毀他們日常的啟動鍵，將一切都卷入無盡粘稠的漩渦之中。

那是一張陌生又熟悉的，青年人的臉。

說陌生，是因為距離林翼上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這張臉，已經過了將近13年的時間，漫長的時光早就將這個僅僅只見過兩三面的陌生人的臉孔模糊成扭曲的一團，難以辨認。

說熟悉，則是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個人興奮扭曲的面容和殘忍肆意的笑聲，已經成了林翼擺脫不了的夢魘，在無數個夜晚死死絞緊他的頸項，讓呼吸都變得艱難。

正是這種曾經持續了數年的窒息感殘留的陣痛，讓他在十幾年後的今天，一眼就認出了對方刻薄的輪廓、尖銳的眉眼，以及朝上翹起的嘴角……就算那個人的長相隨著年齡的增加，已經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他依舊認出來了。

“香檳塔邊穿灰色條紋西裝的那個人，是誰？”林翼近乎急促地追問，聲帶因為過於緊繃，音調都有些扭曲。

但跟林翼並不熟悉的秘書沒聽出來，只是擡頭往那邊看了一眼，沒太在意林翼詢問的緣由，隨口回答道：

“啊，那位，是景城鄭家的獨子，鄭鑫鵬，他已經開始接手自己家的人脈了，所以今天才會在這兒。”

“怎麽，林隊長認識？”秘書問的漫不經心，在這樣規格的酒會上，鄭家獨子的身份不高不低，沒有任何值得特別關註的地方。而他雖然這麽問了，卻不真覺得這兩個人有什麽交集，都不是一個圈子裏的人，就算見過面，也是點頭之交。

與他有些輕佻的態度相比，一直在晚宴上維持著溫和風度的林翼神色陡然冷厲。

可以確認是那個人了。

景城鄭家，鄭鑫鵬。

因為一時興起，就害死了他的父母，害死了身為人類的林羽，毀掉了整個林家，讓12歲的林翼失去一切，陷入數年無法逃脫的噩夢的人。

當年那件事一度鬧得沸沸揚揚，就算鄭家頗有能量，也依舊沒能阻止鄭鑫鵬被判刑，20年有期徒刑——一個比起他所毀掉的東西，顯得過於輕飄的懲罰。

而現在刑期未完，為什麽，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接手家族人脈？

不遠處的齊衡已經敏銳地發現了好友的異樣，幾步沖過來，緊皺著眉頭問：“發生什麽了，林翼？”

林翼沒有回應他的話，只是攥緊了拳頭，用有些飄忽的聲線繼續朝著那位整晚都和他們待在一起的秘書發問：“那……現在站在鄭鑫鵬身邊的女人，還有剛剛跑到他們面前的那個穿白西裝的男孩是……”

秘書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有什麽地方不對，但在林翼莫名充滿壓迫感的氣場下，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是鄭家的少夫人和小少爺……怎，怎麽了？”

他的聲音有點磕絆，內心滿是不解，鄭家人的身份又不是什麽秘密，也沒有帶情人和私生子來參加這樣的宴會，這位本不該跟對方有深入關系的林隊長到底在吃驚什麽？

林翼眼眸低垂，讓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聲音低沈嘶啞：“那位小少爺，今年多大了？”

秘書：“好，好像是……十一歲？之前有舉辦過生日宴，我上司的孩子也參加了，人還是我開車送過去的……”

秘書越來越小的嗓音消失在林翼幾欲擇人而噬的冰冷目光中，即使那冷光投註的對象不是他，一股寒涼竄過脊柱，求生的本能讓他緊緊閉上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退到了一邊。

齊衡帶著溫度的手按在了林翼的肩膀上，卻沒能阻止這個一向性格溫柔的青年身體本能的顫抖，林翼不知道，現在充斥在自己腦海中的，奔騰在血管中的，到底是難以置信的憤怒，還是快要失控的恨意。

當年，就是身為權貴子弟的鄭鑫鵬，僅僅因為周圍一群二代的起哄，說要測試新車廣告上說的最高性能、最強保護措施，就開著自己剛買的新款懸浮車，狠狠撞上了林家的車。

林家一家四口不過是周末一起去郊游而已，他們不過是偶爾停留在路邊，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沒有招惹任何人。

普通的家庭用車被能稱得上半個裝甲的高檔越野一下子掀翻，大半個車身扭曲變形，前座的林家父母當場死亡，在車輛停靠時解開了安全帶的，年僅六歲的林羽被甩出車窗。

小孩被高速甩出去之後，胸口被河岸的樹枝穿透，然後去勢不減，從陡峭的河岸一路往下，墜入湍急的河流之中，幾乎沒來得及掙紮，就被深不見底的水波吞沒，徹底消失不見。

根據現場殘留的出血量和後來找到的錄像，搜救隊判斷，六歲的林羽在落水前就已經受到了致命傷，無論再怎麽打撈，最多也就是找回林羽的屍體而已。

而林家唯一的幸存者，只有下車去旁邊的小吃街給弟弟和自己買可麗餅吃的林翼。年僅12歲的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家人因為別人一個測試新車性能的玩笑慘死。

幾十秒之內，留給林翼的就只剩下父母慘烈的屍體，和已經扭曲變形、沾滿了鮮血的家用懸浮車。

男孩手中的可麗餅墜落地面，它所包裹著的色彩明亮的鮮果塊、糖球、巧克力棒，全都被淩亂的腳步踩碎，再也拼湊不回原本幸福溫暖的模樣。

最後的噩耗，是長達半個月的打撈，也沒能找回的弟弟。林翼在之前找人時已經完全啞掉的嗓子發出幾不可聞的呼喊，直到最後也不願意放棄尋找的男孩被大人強行帶走。

輿論風波、收集證據、抓捕、公訴、庭審、出庭作證、判決……後面發生的這一切畫面，在12歲的林翼眼中，充斥著失去色彩的黑白光點，耳鳴一陣強過一陣，那些記憶，甚至沒有後來一個人躲在黑暗的角落裏，獨自忍受糾纏不休的噩夢印象深刻。

但林翼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件事：被判處有期徒刑20年的鄭鑫鵬不應該在今天、出現在這裏，無事發生般衣著光鮮地享受著上流社會的紙醉金迷，更不應該在入獄僅僅兩年後就跟人結婚，擁有一個已經十一歲的，合法的婚生子。

林翼整個人都沈浸在一種不自覺的動搖中，齊衡雖然沒能立刻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但多年的默契依舊讓他察覺到好友處於一種失控的邊緣。

齊衡用力攬著林翼的肩膀，防止他在這種正式場合下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

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才重新喚醒了林翼的理智。

“哥哥，發生什麽事了？”

是端著小蛋糕回來的許飛羽，或者應該說，是年齡已經跟時間錯位的，15歲的林羽。

那雙跟林翼相似的、湛藍的貓眼裏流露出關切的神色，“你怎麽了，哥哥？”

少年沒等到回答，就順著林翼的目光，盯上了被他註視的鄭鑫鵬幾人，貓眼中的關切迅速被警惕和尖銳取代：“那些人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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