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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王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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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盡頭的光亮像是搖晃不停的燈光,越來越近。

不知跑了多久,凱迪的腳步越發沈重,但她似乎已經逃離了憲兵的視線。她慢了下來,冷空氣不斷凝結,身上的血讓她感到寒冷。

她扶著墻,弓下腰大口地喘氣。她的頭發和手粘上的血凝固成薄薄的一層皮。

她怔怔地看著,跟水彩幹在手上沒有區別,她想。

走出昏暗的巷子,迎面是開闊的宮墻,用一種特殊的碎石砌築而成。她才想清自己逃跑的方向。她靠著宮墻行走,盡量將自己藏在陰影裏。她的心跳的很快,有種劫後餘生的恐慌。

轉過宮墻的一角,她探出腦袋打望。

一聲尖利的哨聲突然襲來。

憲兵一路追蹤至此,終於發現了她的蹤跡。

凱迪迫不得已又一次邁開腳步,可她真的再也跑不動了。她被自己絆了一跤,摔在地上。

憲兵圍了上來。凱迪努力讓自己打顫的腿立起來,踉蹌著站立起來。

接著,她的雙手被一條粗繩綁住,緊緊纏繞了幾圈。

“放開我!你們居然敢!”凱迪掙紮著向後退,可身後也是面無表情的憲兵,銅墻鐵壁。

叮鈴~叮鈴~叮鈴~馬車的鈴鐺

噠~噠~噠~一輛裝飾尊貴的馬車緩緩靠近。

幾句耳語過後,憲兵隊長將凱迪向後一拖,讓開道路。他命令部下站好,士兵全部畢恭畢敬,極安靜地註視著那輛馬車經過。

叮鈴~叮鈴~叮鈴~

噠~噠~噠~

凱迪屏住呼吸觀察著——那個圖案,長長的獠牙,如刺一般的鬃毛……深綠色的族徽。時間也對得上,那裏面坐的莫不是……

“王後殿下。”凱迪喊了一聲。

憲兵隊長凜了她一眼。凱迪向前沖,在繩子的限制下,奮力向前邁步,“王後。是我,凱迪因·利恩。我是來找您的!”

憲兵將她拉了回來,幾乎把她拖倒。

“王後殿下!”

馬車停了下來。

一名隨行的侍衛走了過來,向憲兵隊長了解情況。

“這位女士殺害了一名憲兵士官。”

“請告訴王後,我是凱迪因·利恩。我沒有殺人。”凱迪急忙說道。

侍衛折回馬車,良久,凱迪都沒有等到任何反應。馬車中靜悄悄的,她的希望全部壓在上面,內心煎熬難耐。

馬車終於前後晃了幾下,門被打開。

莉莉莎王後從上面走下來,款步而來。她身著紫色的流光華服,厚重的裙擺像撐開的傘,她端莊同時又搖曳多姿。肩上披著奶白色的皮毛,帽子邊緣垂下的黑色面紗將她的面容描繪得越發神秘,散發著至高無上的雍容。

凱迪的聲音啞在嗓子裏,她被王後舉止儀容中分寸得當的權利感所征服。

憲兵全都低下了頭,沒人敢看著她。

王後靠近了一些,她面對凱迪,彎起的手指擡到鼻尖點了一下。

凱迪感到窘迫,不論如何,她從未以這樣不修邊幅到狼狽的模樣示人。不論何時,她都會將自己整理成為足夠有尊嚴的樣子。那些血和汙漬像是黏在一座精美銅像上的黑色痕跡。

在這樣高貴的女士面前,凱迪感到恥辱。

“王後,請原諒我打擾您回宮路上的清凈。這名女士持槍沖進憲兵本部殺害了我們的士官,我們需要將她帶回伏法。”

“王後,不是我幹的。請您相信我。”凱迪說道。

莉莉莎似乎沒有聽到凱迪的話,她憲兵問,“是誰死了?”

“是…克拉莫隊長。”憲兵回道。

莉莉莎的嘴角輕輕一浮,“庫洛。”她居然輕蔑地笑了一下。

“她。”莉莉莎說道,“由我來審問。”

“王後,這恐怕不妥。”憲兵依然十分恭敬。

“帶她進宮。”說完,莉莉莎朝馬車走去。

憲兵沒有辦法,只好讓開道路。

王後的侍衛走過來奪走捆住凱迪的繩子,凱迪被人牽著跟在王後的馬車後面。

長長的隊伍行進王宮的側門,周身的色彩發生了變化,所有景色好似經過拋光一樣,陽光也提亮了幾個度。

他們走在花園的大道上,遠處,樹林的那一邊,隱約可以看見那幢雄偉的宮殿,純白色,像是坐落在雲端。

他們終於停在了一座偏殿的院子外,裏面花草叢生,一瞬間凱迪以為來到了夏天。

侍衛散去,只留下兩名侍女。

王後走出馬車,凱迪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現在沒人牽著凱迪了,她想跟上王後,卻被迎面而來的一個中年女人攔下。

“我累了。”王後說道,“帶這位小姐去後面吧。”

“王…”凱迪想說什麽,可那老宮女一把將她扯住。

她用一雙粗而大的手把她的繩子解開。眼看王後越走越遠,“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對王後講。”凱迪忙說。

“就現在這個樣子嗎?”老宮女的嗓音充滿威嚴,“你是哪家的小姐?你的母親沒有教過你禮貌嗎?”

凱迪看了看自己。

“王後要午休。”宮女說,“你隨我來收拾一下。”

凱迪跟著宮女來到後院的寢室。這裏亮麗論絕,任何物件都裝飾有明快的彩繪,以白色和天藍色為主。

一張制作考究的楠木大床,織花蠶絲搭配鵝絨床墊,白木金邊的化妝臺,貝殼飾品,水晶風鈴。她的目光沿著雕刻流暢的侍女裝飾柱向上看,設計巧妙,刻工精髓,侍女的秀發絲絲可見,組成柱子的頂端,優雅地支撐著這座宮殿。

“請您沐浴,小姐。”老宮女拉開一片珍珠幕簾,她將一件幹凈裙子放在浴池旁,便退出了房間。

凱迪脫下鞋子,走到浴池旁,水汽蒸了上來。她脫下帶血的衣物,露出肩膀,背部,腰身,腿,將臟衣服往旁邊一扔。

然後又馬上小跑著過去把攤在地上的上衣翻過來,從裏面摸出那張紙,才回到浴池邊上,滑了進去。

凱迪坐在浴池中,把利威爾的通緝令翻來覆去看了又看。他不會有事的,她安慰自己。

洗過澡,凱迪穿上宮女事先準備的衣物。她為自己系上帶子,心中升起一團異樣的感覺。

這件衣服……好像在哪裏見過。

她把那張紙折好放進新的口袋裏,掀開珍珠幕簾,走出浴室。

凱迪穿著這件淡黃色的裙子,柔軟的布料貼著她的皮膚。像被擁抱著的感覺。

她散著頭發,走在後院的廊子中,顯得溫柔可人。她看見老宮女的身影,立馬喊了一聲,“啊,女士……不,請問,王後現在在哪裏,可以拜托您帶我去見她嗎?”

“你只需在這裏等王後喚你便是了。”她走了過來,把凱迪推進屋中。

“我真的有要緊的事。”凱迪心裏焦急,可這裏的一切都促使她變得緩慢。

“你在這裏等一會,不要急躁。淑女從來不會露出焦急的表情。”老宮女引凱迪坐下,以極為優雅的步伐走到桌前,點燃香爐中的香料。

“拜托您了,讓我去見王後吧。”凱迪哀求道。

“一刻鐘過後我再來找你。”老宮女板著臉說。

凱迪看著她緩緩消失的背影,無奈地坐在床邊。她低下頭看自己的衣服,不知怎的,竟陷入無邊的回憶,像是一滴溫熱的解藥流進心口,無限深邃,又甜蜜柔軟。

兩分鐘後,她便倒在床邊,睡著了。

她都做了哪些夢,陷了多久,很難得知。可她是被一副場景驚醒的——芙莉妲自上而下握著利威爾的手,她的身後有一雙巨大的翅膀。

“我給你自由。”芙莉妲說。

凱迪驚醒過來。

她睜開眼睛,立馬對上了天花板上的一副壁畫,一桿殘破的天平,和一個哭泣的女人。

凱迪從床上爬起來,跑出房間,一路朝大殿跑去。仿佛逃離一個幻境。

直到她又看見老宮女的身影。

“王後要見你,跟我來。”

凱迪快步跟上,宮殿的花園裏,一切照舊平靜而美麗。她擡頭看了看太陽,才發覺已經是第二天。

不得不說,經過一晚的休息,雖然膝蓋的疼痛仍然不減,但她現在精神好了許多,只是有些餓。

她在一片池塘前見到了王後,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望著懸橋下的水面。

“王後殿下,早上好。”凱迪走過去,說道。

“利恩小姐,你醒了。身體好些了嗎?”莉莉莎向前走,凱迪小心地跟在後面。

“已經好多了,王後殿下。”凱迪說道。

她們走在一座建在水面上的曲折懸廊中,王後掃視過周圍,“我宮裏的畫師總無法將這花園的美麗描繪完整。”

廊子的中央,坐著一位畫家,胡子花白,手腳緩慢,面對著一塊畫板。

“利恩小姐,請你為我畫一幅畫吧。”王後在畫家對面五米遠的地方坐下,“畫我。”

年邁的宮廷畫家退到一旁,手裏握著的畫筆微微顫動。凱迪走上前,將畫布揭下來,交到畫家的手中。畫家感激地看了看她,低下了頭。

有人重新繃好新的畫布,凱迪坐了下來,面對著空無一物的畫面。

“我的人像,畫的不是很好,請您見諒。”凱迪從畫箱裏抽出木板,打直腰,手握畫刀開始調色。

她一邊動作一邊觀察對面的女人,她的身形,面容,光的角度,顏色的濃淡。她全神貫註地看著她,從表到裏,她的動作,她的情緒。

“王後,您看起來很悲傷。”凱迪說。

莉莉莎用手扶了下太陽穴,淡淡一笑,“是嗎?”

“是的。”凱迪說。

之後,她們陷入了長久的寂靜,凱迪沒再說話,她很久沒有像這樣安靜地作畫了,很快,她的心情因為這項舉動,漸漸恢覆平靜。

“好像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王後單手扶額,慵懶地坐著,看著凱迪,“跟你口袋裏珍藏的東西有關嗎?”

凱迪用手去摸,她放在口袋裏的通緝傳單不見了,她定了定神繼續作畫。

“那個憲兵不是我殺的。”凱迪說。

“我知道,你不用解釋。”莉莉莎回答。

“我想請求您傳令不要繼續追捕利威爾了……”凱迪說著,繼續鋪著畫布上的顏色,仿佛在講什麽無關緊要的話。

“嗯。可以。”莉莉莎說。

凱迪不禁擡起了頭。

“我明白了。”莉莉莎道,“年輕的愛人。”

凱迪握著筆的手指關節泛出白色,王後隨口答應著她,卻沒有任何行動,她又開始焦急了。

莉莉莎看向遠處那座白色的宮殿,悠然道,“不要陷得太深……你知道嗎?不愛一個人其實只需要一瞬間,他還在那裏,只是他的光芒會變得暗淡。”

凱迪閉著嘴巴,抑制自己想說話的沖動,一點一點將自己交給面前的畫布。

“利恩小姐,你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嗎?”

“我的榮幸,王後殿下。”

水波暈開,天上的雲聚了又散。

“我這一生,最為灰暗的歲月莫過於生下芙莉妲的時候。”

凱迪知道自己穿的是芙莉妲的裙子,她早就看到了,這件淡黃色的裙子胸口的地方,淡淡的一塊顏料痕跡。那是凱迪親手戳上去的,芙莉妲在她畫畫的時候餵她吃點心,她一不小心……

很小一個點,常人發覺不了,可她卻知道。

“羅德·雷伊斯,他的特長就是讓女人懷上他的孩子。”莉莉莎輕蔑一笑,“你一定想不到即使是他,也有過英俊的青年歲月。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姑娘。他人高馬大的,笑起來既瀟灑又熱情,我們都喜歡他,沒有姑娘能拒絕他。”

“那時的他只鐘情於我一人,我不覺得跟他偷偷摸摸在一起有什麽不對的,因為我愛他。”

凱迪描繪著眼前的畫面,從天空到水面。

“他告訴我,只要看著我他就能得到所有的幸福。可是我,好像是急於證明自己的愛情,不顧一切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我瞞著父親參加了那一年的春季狩獵,跟他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我們極盡歡愛……他是那麽愛我。”莉莉莎輕描淡寫地說。

“很快,我就發現自己有了身孕。羅德知道了,他很開心。他說他會稟明父親,盡快跟我結婚。可是我等啊等,他都沒有來,直到再也瞞不過家人,我從家裏逃走了。”

“我去找了羅德,他見到我後十分自責。他抱著我哭,一整夜,都在責備自己。他把這枚戒指送給了我。”莉莉莎摸了摸她手指上的綠寶石。

“他對我說——莉莉莎,我要告訴你,我是墻壁內的王,我把一切都告訴你,祈求你的原諒,我不能娶你。”

凱迪一直在反覆描繪深淺不一配景,遲遲無法動筆勾勒人物的輪廓。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能一遍一遍跟他說——你起來吧,你起來吧。我感到傷心,可惶恐蒙蔽了我,我只能麻木地叫他起來。”

“可他就是不肯起來。”莉莉莎長嘆一聲,“他跪著,用那種我現在還記得的眼神看著我,對我說——莉莉莎,你不能嫁給我,但是你可以嫁給弗裏茲,弗裏茲是明面上的國王,你可以得到一切在我這裏期望的東西,甚至更多。我怕有一天,弗裏茲會脫離我的控制,到時候,我,我的家族,都會受到威脅。我求求你,只有你嫁給他,在他身邊幫助我,我才能放心……我們的孩子,你生下來,我會撫養他成人,將來作為我的第一繼承人。我發誓,你嫁給弗裏茲,我來保護我們的孩子。”

凱迪的手頓住了,她擡起頭看著莉莉莎,嘴唇驚訝地微微張開。

莉莉莎轉過頭,淡然地說,“你見過這麽不要臉的人嗎?”

凱迪垂下眼,默默地擡起手,繼續作畫。

“我按照羅德要求的一切去做了,生下一個女兒,與喪偶的弗裏茲王結婚。”王後說完,接著是良久的沈默。

“但是他卻沒有保護好芙莉妲。”

莉莉莎揉了揉鬢邊,“不記得在哪個瞬間,我發覺自己的愛早已經破滅。我開始用盡全力排除壓制我的人,等待埃瑞穩固自己的勢力。我不願再受人擺布。”

“利恩小姐。”王後說。

“我希望你能協助埃瑞,說服你的父親,安撫調查兵,我不想讓埃瑞和你,還有芙莉妲之間生出間隙。這個世界終究會向好的地方發展,第一件事就是要取代雷伊斯的統治。你以為如何?”

“王後……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凱迪說道。

“為了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太久,我除掉了一切阻礙我的人,羅德所有的私生子,雷伊斯家已經沒有可以繼承的後代。”

凱迪皺起眉,脫口說道,“為了你的目的,你究竟殺了多少無辜的人?”

可是突然,她哽住了——利威爾殺幾個人怎麽了?她記起自己對庫洛·克拉莫這樣說過。

王後漠然地看了過來,“死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而已,何足掛齒,不是嗎?”

凱迪握著筆,收回目光,在畫布上留下淒厲的一筆。

莉莉莎換了一個姿勢,嚴厲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命中註定的角色,你是什麽樣的人,他們又是什麽樣的人。昨天你那個樣子,你自己看得到嗎?如果不是你自己屈尊降貴到那些不該去的地方,插手不該親自動手的事,你也不會被人羞辱。”

“看在你的份上,我會讓他活著。但新的政府沒有調查兵團的位置。”莉莉莎說道。

“外面……”凱迪難以置信,“調查兵團在墻外為了探索人類的出路,為了保護人類最後的希望身先士卒。或許你們追求的未來不一樣,但你也不可以將他們棄之不顧,我無法做到對他們的犧牲視而不見。”

“那些士兵。”莉莉莎提高音量,“沖在前線的人,我感激他們,但也僅此而已,這就是他們的位置,那個時代結束了。為了讓這個世界變的更好,我會犧牲一切。即使這座城裏的人全都死去,我也不為所動。”

“利恩小姐,你一定懂……有的人,會銘刻在高堂廟宇,永不磨滅,而有的人,註定會化為灰燼,毫無意義。我知道怎樣做是正確的,而螻蟻們無法理解,我認為你可以理解……那些遙遠崇高的理想。”

有那麽一瞬間,凱迪的心飄向了天空的頂端,空蕩蕩的,無比輕盈。

但是最後,她的畫筆將她拉回了大地。

“莉莉莎王後。”凱迪端詳著畫中的人物,開口道,“你知道嗎?芙莉妲,她跟你一點都不一樣。”

凱迪看著畫中的面孔,她親愛的芙莉妲,腦海裏突然湧起那種凝望太陽的刺痛感。

坐在這裏,握著心愛的畫筆,聞著香甜的空氣,花草很好,風也清新,這一切都太過容易了。像是泡在溫水裏,慢慢深陷其中,很舒服。

可她的手,卻引領她繪出了截然相反的景象,那種刺痛她的感覺,望著太陽的時候,讓她落淚,引她警醒的痛苦。

那種圓滿的形狀,強烈的力量,普照大地的溫柔,燃燒的,劇烈的,身處苦難,堅決不息的,只需要一點火星就可以將這裏化為灰燼。

什麽都不去感受,隨波逐流,聽從王後的安排會很容易。可她追逐的從來不是什麽幹凈,安全的溫柔鄉。她一直喜歡看著的地方……令她疼痛又無法自拔的地方。

凱迪放下畫筆,心中無比敞亮,“芙莉妲,跟你最不同的地方,是她的人民都願意愛她。”

同時,凱迪想起了埃爾文,那個金發混蛋,那個各方面都刺痛她的存在。

“王後殿下。我來這裏之前,也有一個人跟我說過同樣的話,希望結束羅德·雷伊斯的統治,我覺得,比起你,他應該會成功。”

凱迪繼續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是我族先人流傳的一句古語,我把這句話送給您。另外,還想告訴您一件事,雷伊斯的後代似乎還幸存了一個女孩,恐怕您的計劃還不夠完美。殺人這種事如果沒有親眼確認,確實很容易出現疏漏,您說是嗎?”

王後站了起來,怔怔地看著凱迪,她的身體筆直,嘴唇動了。

“羅德的孩子,還有誰?”

“我並不認識,所以沒法回答您。”

她們看著對方,忽然,鐘聲響起。

渾厚的巨響從白色的宮殿傳來,一聲一聲,像是沈痛的吼聲。王後警覺地望向鐘樓,突如其來的王宮鐘聲,絕不是好的預兆。

凱迪站了起來,她聽見花園外不遠的地方,騷動的聲音逐漸擴散,似乎發生了混亂。

緊接著,一個侍衛模樣的男子跑了過來,王後看著他靠近,表情甚是嚴峻。

“王後殿下,前朝…前朝傾覆了!皮克西斯假傳巨人來襲的情報,逼得朝堂大亂,紮克雷總統趁機挾持了陛下,他們,他們說陛下不是真正的國王……陛下已經放棄了,王後殿下,該怎麽辦吶!”侍衛越說越慌亂,大滴的汗珠滾了下來。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莉莉莎她閉上雙眼深呼吸,然後鎮定地對侍衛說,“越快越好,叫埃瑞·波克來。”

凱迪趁機向後退了一步,可王後立刻識破了她的意圖,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你想去哪裏!”

她拉起凱迪,開始快步走向池塘的另一端,凱迪被迫跟著她,王後挺括的布料隨著步伐快速摩擦,波光粼粼的水面劇烈晃動。

可走到一半,凱迪忽然發覺這一切很可笑,她開始蓄力,她發覺自己不是掙脫不了這個女人。

她甩開了莉莉莎的手,啪嗒——很清脆。

“你到底想做什麽!”凱迪不再走了。

莉莉莎回過頭瞪著她。

“你已經,不是王後了。”凱迪說道。

莉莉莎一個晃動,伸手便要打她。凱迪躲開了,很輕易。

“你從這裏走出去也會被看成我的黨羽,你逃不了的。”莉莉莎惡狠狠地說。

“我只知道待在這兒的下場會更糟。”凱迪說。

“你走吧,你自以為能走出這個門嗎?”莉莉莎道。

凱迪看了看身後,她已經不再緊張。“我不是不願意跟你待在一起。如果你害怕我倒是可以暫時陪著你。”她現在很冷靜。

“昨日我在河邊沒有跟你說嗎,我希望你來陪我,你還要我怎麽樣!”莉莉莎說得很艱難。

她無懈可擊的面具正在破裂,凱迪看得見。

“我知道了。走吧,現在是去哪?”

“去我的寢宮。”

“你有什麽打算嗎?”凱迪問道。

“埃瑞會來處理這些狂妄的叛徒!”莉莉莎堅信著。

凱迪不再多言。不斷有宮女攜帶物品奔跑向後宮的出口,她們平日裏忌憚莉莉莎,此刻也試圖繞開她的視線。

凱迪陪同莉莉莎走到王後的寢殿,迎面走來一位壯與常人兩倍的騎士,他的身後是莉莉莎的兒子,前一日還身居王儲之位的傑裏·弗裏茲。

“母親…”傑裏看到莉莉莎立刻拜倒在她的腳下。

“噢,傑裏。”莉莉莎擁住他的頭,用力撫摸著他。她讓傑裏站了起來,這個十六歲的男孩已經比母親還要高了。

“母親,我該怎麽辦?”傑裏皺著眉,眼眶濕潤,“我該怎麽辦才能幫助父親。”

莉莉莎擡頭望著自己的兒子,深深地望著他,開口喊道,“亞歷山大男爵!我命令你護送王子出城,帶上足夠餘生的財物,天涯海角,保他一世安全。你能夠做到嗎?”

亞歷山大單膝跪地,應答道,“王後殿下。我以性命發誓,一定不辱使命。”

“母親!”傑裏哭了出來,“父親該怎麽辦?我不能逃走,你一直教育我將來做一個好的國王,我哪裏做得不好他們要這樣對我們?我不能就這樣逃走……”

莉莉莎背過臉去,不讓她失控的表情示與人前,“亞歷山大,帶他走。”

“母親……”傑裏·弗裏茲克制了自己的情緒,他望著莉莉莎的後背,“請您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他們…都說我不是父親的兒子。我到底…是誰的孩子?”

莉莉莎的手臂顫了一下,她緩緩回過頭來,看著傑裏,用她的雙手捂住他的耳朵,將他的額頭拉下來吻了上去。

“傑裏,你是我的孩子。不論未來怎樣,你要記住,我愛你。”

傑裏哽咽著,緊緊握著拳頭。

莉莉莎垂下手臂,仿佛再也沒有力氣,她低下頭揮了揮手,“亞歷山大。”

“遵命。”強壯的騎士將傑裏·弗裏茲拉走,傑裏依依不舍地看著這裏。

一個少年從今天起,離開了自己的家。

凱迪目睹了這場訣別,心中滿是惆悵。莉莉莎獨自向前走去,似乎忘了凱迪。

凱迪主動跟了上去,光線變暗,她來到了莉莉莎的寢宮。

莉莉莎安靜地坐在床邊,出神地望著一處。凱迪走到窗邊,此時她站在高處,可以看見對面皇宮的大道上,許多黑點簌簌移動,士兵已經占領了宮城。

“他們沖進這裏以後,你會怎麽樣?”凱迪問莉莉莎,“你真的不打算走嗎?”

莉莉莎倔強地偏過頭,“這裏是我的家,誰都不能趕我走。”

空氣降到了冰點,凱迪覺得她必須做些什麽,她的忍耐到了限度。

“埃瑞·波克不會來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懷念芙莉妲,他的志向從來都與你不同。”凱迪說道。

莉莉莎依然擺出一副決絕的態度。可凱迪知道她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不然她不會遣自己的兒子離開。

莉莉莎的心如磐石,她早已拋卻畏懼,不會退縮,她還在思考如何脫困——「現在還有利恩在手上,不能放她走。除此之外,如果沒有埃瑞,還有什麽辦法……

還有誰……還有誰……」

那個人的腳步很輕,凱迪註意到的時候,他已經咚地一聲靠在了房間的門上,他垂著頭,帽子遮住大半的臉龐。

那個男人弓著背重重靠在打開的門上,他的胸前隱約可見暗紅色的汙跡,經歷了昨天,凱迪已經能一眼判斷出,是血無誤。

肯尼·阿克曼緩緩擡起頭,從帽子底下露出雙眼。

凱迪的皮肉立刻跳了起來。是他!?她嚇得不輕,馬上站了起來。

可肯尼卻笑了,“呵。”他的目光閃了一下,步伐有些不穩,走進房內。

很明顯,他受傷了。他自顧自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讓自己的背和頭都靠住墻,兩條腿朝前伸著,雙手放在風衣的口袋裏。

“莉莉莎。”他開口道,“趁他們還沒開始處理後宮的事,你快走吧。”

莉莉莎定睛看著肯尼,震動中帶有一些驚喜,“我不會走的。”她說。

“餵,那邊的小姑娘。”

凱迪僵硬地望向他。

“你還在這裏做什麽?等死嗎?”他的氣息不穩,“從樓下廚房的後門走,沒人會攔著你。”

凱迪楞了三秒鐘,邁開腳便往門口走。

可她最終還是停下了,鬼使神差地,她又回過頭來,“你真的不走嗎?”

她看向坐在床邊的莉莉莎,她的臉,“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吧?”

那張面孔也看著凱迪,有那麽一瞬,凱迪覺得她差點就站起來了。

可肯尼已經來到了凱迪的身邊,打斷了她們的對視,他用一只手把她轉過去。

現在,凱迪面向的是一扇打開的門,肯尼靠近她,她感到那種冰冷的氣息,讓人毛骨悚然。

“你不知道她有多惡毒。你不該同情她。你不該面對這些。”他低沈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你不是,還要去找他嗎?”

凱迪的靈魂被擊中了。

“去吧,去他的身邊。不要回頭,不要被眼前的假象蒙蔽。”

凱迪邁出腳,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她開始奔跑。

是啊,把這一切都拋到腦後,她愛的芙莉妲已經逝去。莉莉莎不過是一個連芙莉妲自己都素未謀面的生母。

比這一切都重要的是她還能抓得住的人。

凱迪只記得接下來的自己一直都在奔跑。

她跑出寢宮,沿著小路跑到正殿,穿過對稱的連廊,跑進正殿的廳堂。

她擡起頭,被面前的景象定住了雙眼——極其幽深的長廊兩側,吊頂上,畫滿了極賦寓意的壁畫,那些變化的色彩,眼花繚亂,她來不及解讀其中敘述的故事,她不斷向前跑,奔跑在歷史的長廊裏。

沒有人可以日覆一日住在這裏吧?她想。

白色的陽光從屋頂直射進來,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像是置身天堂,感覺不到時間。

等她終於沖出宮殿,忽然回頭,那座白色的建築,完完全全在她面前展現出舒朗大氣的立面,渾然天成地屹立在天地之間,安詳地註視著一切。

她感到震撼,只能駐足不前。

一個穿著隨便,散著頭發的老頭走了過來,他顫顫巍巍,一級一級走上臺階,走得那麽認真。

“吃過飯了嗎,小姐。”他問。

“……沒有。”凱迪感到奇怪。

“要好好吃飯啊。”他說。

弗裏茲王背著手走進宮殿,擡起頭欣賞周身的壁畫,他走走停停,沿著歷史的甬道,越走越深,逐漸消融。

有的人生來幸福,有的人長夜漫漫。凱迪揉了揉眼睛,有的人,仿佛從來沒有來過。

作者有話要說: 小可愛們,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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