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秀才住進黃家大宅，嘲笑者有，羨慕者也有。

有些人說，虧得小秀才堂堂讀書人，竟一點兒廉恥都沒有，跟著娘子住進老丈人的產業，虧得老丈人不在，黃老爺若在，不曉得他還能不能厚著臉皮住進去？

還有些人不在乎臉面，都羨慕小秀才娶了個好媳婦，非但生得仙女兒一般，又帶來一門好親戚，若不是娶黃小姐，天曉得小秀才猴年馬月才能住上那樣的大宅子？

兩派人分說不休，鎮上人一個傳一個，見面就要說這件事，免得自個兒落後於人。

恰好柳府田莊上收蘋果，給莊戶們一人一籃子，宋秀秀提著蘋果給她二哥二嫂送去，自然也聽說這事兒。

宋秀秀與百合道“他們好好兒的自個兒家不住，非搬來你們家隔壁，你們可得小心些，別叫他們纏上。”

宋好年心知黃珍珍不敢再來歪纏，面上倒不顯“你往我們家來，沒見著他們罷？”

小秀才夫妻與宋秀秀見面，那場面可好看，若是打起來，只怕又是鎮上好幾個月的談資。

宋秀秀道“看見他們臟我的眼！我沒見他們。”

百合跟宋秀秀說“難得這籃子蘋果又大又香，顏色也好看，你拿回去放著給圓圓吃罷。”

宋秀秀道“她才多大，我給她留兩三個就夠她吃的，如今我也沒啥能給你們的，就這幾個蘋果，好歹算我的心意。”

她原先最是不講理的人，這樣的人歷經磋磨後，後者更加糊塗，或者撥雲見日、心性明白，宋秀秀便是後者。

百合見這籃子蘋果確實不少，想著自家的果子也差不多快熟了，過些日子再給送休息送去些也行，這才不推辭，隨手挑出二十幾個還帶些青的，籃子裏還剩下七八個紅通通、香噴噴的果子。

她笑著說“這東西放得住，你回去拿小勺子刮下泥來，細細地搗爛給圓圓吃，她如今該長牙了罷？能吃的動。”

圓圓前些日子才萌出一顆下牙，如今成日家滴滴答答流口水，下巴和肉乎乎小脖子早叫口水腌得通紅。

宋秀秀沒日沒夜地在莊子上做活，也沒時間給她弄圍兜，跟董氏要金寶小時候用的圍兜戴，董氏不給，尖酸道“恨不得啥東西都跟我要，當我是好欺負哩！”

宋秀秀賭氣不理會董氏，待要自個兒做圍兜又沒有一點兒時間再說家裏也沒有細布，與百合賠笑道“嫂子，你這裏要是有那邊邊角角的細棉布給我一塊，我給圓圓縫個圍兜。”

自打鬧出宋好年不是牛氏親生的事情來，宋秀秀就再不叫二嫂，只叫嫂子免得把宋好年夫妻兩個同董氏扯上關系。

百合回身尋出幾塊布來讓她挑，說“如今我這肚子也不合適動針線，不然我就替你做了。你挑布，要是沒工夫做，回頭我請人幫你做。”

宋秀秀道“我來給你送東西，倒又饒你的布，還要你替我費工夫想著。”

她如今是真懂事，說話行事都叫人舒坦，還有些可憐，又與百合說一陣話，才千恩萬謝地去了。

百合叫宋好年切一個蘋果嘗嘗鮮，她專挑青蘋果，宋好年吃著酸得很，她倒眉頭都不皺一下，只管一片片往嘴裏送。

吃過一個便不敢再吃，怕吃多跑肚，宋好年把蘋果收起來道“明兒再給你切著吃。”

百合想了想“這酸的我吃著好，你怕是吃著倒牙，回頭我弄點蘋果醋，大家夥兒都能喝。”

宋好年聽過山西陳醋、鎮江陳醋，唯獨沒聽過蘋果醋，不禁奇道“這東西還能釀醋哩？”

“就是這麽個叫法，不是做飯的醋，倒跟果酒差不多，卻又不是酒。”百合這麽一說宋好年就明白了。第二日百合請李彩鳳來家，請她替圓圓縫兩個圍兜，李彩鳳手腳快，麻利地幾下剪出個圍兜模樣來，剛好能把一個小娃娃脖子套住，後頭留個口子，拼好鎖邊。再在圍兜後面的開口上打個扣子，方便

穿脫。

這東西只要不繡花，做起來不花多少時間，李彩鳳一邊飛針走線一邊道“你還不到用這個的時候，是你那小姑子家的要用？”

百合點頭“圓圓正長牙哩，聽說口水收不住，她沒空做針線，恰好咱們閑著，替她做兩針也沒啥。”

李彩鳳不禁一笑，“回頭我給你把杏兒小時候用的磨牙棒拿來，她們這麽大的娃娃，最愛磨牙，見啥都要啃一口，有個磨牙棒哄著，免得啃臟東西。你切這些個蘋果幹啥？”

李彩鳳一個眼錯不見，見宋好年切了好幾個蘋果，百合正往瓷罐裏切放，不由奇怪。自打燒過一回蒸餾器，又訂下不少裝玫瑰露的瓷兒，那家窯廠就曉得宋好年是大主顧，有時候送瓷來，也順手送幾個大些的瓷罐。百合習慣用陶壇子泡泡菜，這瓷罐倒用的少，只裝些槐花蜜、玫

瑰醬一類的東西。

蘋果洗得幹幹凈凈，擦幹後去掉芯切成片，一層蘋果一層冰糖地碼進瓷罐裏。要是別人這麽做，李彩鳳八成要說這人亂淘澄東西，虧得百合一向鬼主意多，她只管好奇，倒不怪她浪費好東西。

碼好蘋果後便倒米醋進去裝滿，用水和香油封號壇口，宋好年切完蘋果片又遞醋又封壇，百合只管坐在那裏動手，還折騰出一頭汗來。

宋好年抱著壇子放到雜物間陰涼處去，出來對百合道“快歇歇，我說你別動手，你偏不聽。”

百合跟他頂嘴“我要不動彈，到時候跟秀秀一般，豈不麻煩？”

宋好年臉色大變“胡說！”望天道，“呸呸呸，她年輕不懂事，神佛不可當真！”

百合便不敢再胡說，只小聲道“我曉得自個兒身體哩，你看這些日子我做過重活不曾？你總不能真叫我一動不動躺到生孩子那時候罷？”

李彩鳳是過來人，笑道“是該多動動，只消你自個兒不覺得乏就成。”

百合得意地說“你看，我沒說錯吧！”

宋好年無奈搖頭，笑著出去，這蘋果醋得好幾個月才能喝，如今百合嘴饞想吃蘋果，還得宋好年去摘新鮮的來。

果然第二日李彩鳳拿磨牙棒來，是個手指頭那麽長的黃楊木棒子，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尾端栓上紅繩，能系在小娃娃衣裳上，圓圓要磨牙時給她塞嘴裏，隨她磨牙去。

宋秀秀歡喜得直要落淚，李彩鳳看不慣“你原先多爽利一個人，到如今動不動就哭，像啥話？”

宋秀秀漲紅著臉道“我原先輕狂不曉事，嫂子們不怪我就好。”

李彩鳳搖搖頭，這人性子真個綿軟起來，你想沖她發脾氣都沒法子，只能好聲好氣地待她。

秋收後，縣裏官吏領著捕快們來收稅，宋好年跟百合原先都沒註意過這茬，還是柳升使人來帶話說“朝廷律令，分戶授田前五年都可免稅，第六年起須得交稅。”

百合掰著指頭一算，自宋好年從老宋家分出來，還真到了交稅的時候，再有他們自家新開的土地，再過一兩年也都該交稅。

做老百姓的只求日子平穩，於是請文吏和捕快一道來家，丈量土地，核算稅目，宋家不是啥交不起稅的人家，不至於為這點錢糧就跟官府沖突。卻說那文吏拿著一篇賬目來尋百合，道是讓她算一算，百合這些日子正閑得發慌，提筆算得飛快，文吏在一旁眼睛都直了“我認得汪家娘子，往日看她算賬不錯，必有名師，汪家娘子與我講是大姐親

授，我原還不信，如今看宋娘子這算賬的架勢，去縣裏做個錢糧師爺都使得。”

百合道“我就會算幾個數字，別的東西可一竅不通，哪裏會當官哩？”

又忙招呼文吏和捕快吃茶，那捕快也不是生人，就是原先認得的楊林。上回宋好節告宋好年忤逆不孝時，便是楊林去給汪小福報信，算是對宋家有恩。一時核算完田稅，百合又替文吏多算幾筆賬，宋好年看看天色，請兩人留在家吃飯。論理，往年他們來收稅，都在各族長家中吃飯留宿，果然不一時就有幾家族長來請，文吏跟著去了，楊林倒是很高

興留在宋家，道“我與你們各位老爺說不到一處去，同宋大哥說說話。”

宋好年去廚下做飯，楊林倒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我聽迎春說，她大姐夫是個極好的男人，果然待娘子體貼得很。”

宋好年道“這算啥體貼？我媳婦懷著身子，廚房裏不是刀子就是剪子的，總不能叫她下廚做飯。只一樣，我手藝不如她，楊兄弟多擔待。”

楊林論年歲只比迎春大一歲，也就二十出頭，平日裏繃著臉做威嚴狀，高興時一笑左頰上就現出個深深的酒窩“不嫌棄，不嫌棄，我早就想同宋大哥親近哩！”

經見的事情多了，宋好年便不似從前遲鈍，只覺這小捕快態度有意思，忽然問“你跟迎春很熟？”楊林一楞，當著宋好年的面，臉一點一點紅起來，一直紅到脖子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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