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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內,明德皇帝正和朱承繼在對弈。

明德皇帝現在一掃病態,看起來氣色極好,他拈著手中的白子無奈的向朱承繼笑道:““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大哥的棋未免殺氣太重了。”

原來這明德皇帝竟然是林沖所改扮。

朱承繼道:“殺念一起,滿地兵戈,不到血流成河,怎能善罷幹休!”

林沖輕嘆道:“大哥如此執念,以後難免不為此嘔心瀝血!”

內侍領著白發老嫗與年輕女子走進,明德皇帝向她們瞧了一眼,便揮手令內侍退下。

年輕女子把包袱皮一層層拆開,黃綾裏面裝的居然是一塊方形的黑色石頭。

朱承繼向老嫗道:“母親帶來這一塊大石冒充玉璽卻是為何?”

老嫗笑道:“誰說這是假的,皇帝手中的玉璽怎麽會是假的?!”

朱承繼笑道:“不錯,不錯,當大家都把這假玉璽當成真玉璽,那控有真玉璽的人便會按捺不住有所行動了。”

蕭瑤淡淡的笑了笑,目光中並無讚賞之色。

林沖問道:“母親這一路上,經過六扇門到皇宮,難道沿途沒有人暗中搗亂。”

煙兒輕笑道:“怎麽沒有,來了兩三撥兒呢,不過幸虧我們帶了樣好東西。”煙兒說著把包袱皮一抖,在明亮燭光下,包袱皮上鑲滿了銀光璀璨的的鋼針。

朱承繼詫異道:“這暴雨梨花針卻是從何而來,據兒子所知,母親並不擅長制做暗器。”

蕭瑤嘆息一聲,輕笑道:“這便要多虧得你們有一位心靈手巧的好姨娘。”

煙兒笑著在一旁補充道:“三國時有孔明草船巧借箭,現今麽,便有咱們娘娘陶俑巧借針啰。”

☆、蕭瑤嘆

天上的雲彩潔白的像一只只白色的綿羊,究竟是誰在放牧它們?

蕭瑤坐在金鑾殿金色的琉璃瓦上,想起很多往事來。

她明明二十多年前就想住進這裏來,她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住進這裏了。

那年,李翰林的那卦果然打的很夠準,她現在果真母儀天下了,她的兒子要成為一國之君了。

蕭瑤想,也許珍兒猜的不錯,天佑太子那年便是為那一卦才選的她吧。

煙兒立在旁邊,默默的把一把明黃色的綢傘打開,遮在蕭瑤的頭頂。

蕭瑤轉過頭去,無言的瞅了煙兒一眼。

煙兒眼裏露出嗔怪的目光道:“娘娘的病哪裏能受得住這麽毒的太陽,娘娘多年夙願終於成真,該好好珍重保養才是。”

金鑾殿殿上鼓樂喧天,明德皇帝正在進行“禪位”大典。

蕭瑤輕聲嘆息一聲,喃喃道:“這便是我一直想要的嗎?!”

她的嘆息聲化在風中,連西面吹來的風也變的幽怨起來。

“禪位”的主意本是蕭瑤拿定的,朱承繼和林沖手中已沒了真的玉璽,但是他們還是有一個穿著龍袍的皇帝的。

真正的皇宮玉璽是用傳說中汴和所獻的和氏之璧所雕,當年楚汴和為這和氏之璧斷手斷足,後秦皇命宰相李斯將和氏之璧篆書“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玉工王孫壽將和氏之璧精研細磨,雕琢為璽,世稱為“傳國玉璽”,現在擺在皇帝案上的是一塊裹著黃綾的石頭,知道這禦案上擺的是石頭的人並不多,原來一塊普通的石頭裹了黃綾後,也可以堂而皇之當成玉璽擺上禦案的。

蕭瑤猜度到那控有真玉璽的人,不過是怕假的明德皇帝立出禪位詔書來。

既然寫不成書面的東西,便由明德皇帝親自來主持這場禪位典禮最好不過了。

周朝既有成王“桐葉封弟”封了叔虞,在史書留下那周公那句“君無戲言”的教誨之言。

那麽今朝用一塊石頭充當玉璽來進行“禪位”也就不算荒唐事了。

歷史上本有許多荒唐是不載進史冊的,尤其是皇家的事跡,蕭瑤想,今朝這“禪位”之事,就算東窗事發,想必也不會載進歷冊。

蕭瑤又想,這皇家的史書有幾分做的了真呢。

前朝的史書上記載著,辛卯年,天佑太子意圖謀反,受腐刑後遁出皇宮,後不知所蹤。

大正皇帝攻進京城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著人將前朝史書毀盡,另著心腹之人重寫前朝史書,並將天佑太子這一段改為:辛卯年,天佑太子被誣為謀反,後自絕於監獄之中。

想起這些事來,蕭瑤不禁輕笑了一聲。

原來勝利者不光要贏得江山,還定要在史書上為自己大書上無比光輝的一筆,殊不知,這不一切過是一場自導自演、自欺自人的把戲罷了。

用文字做脂粉粉飾出來的歷史面孔,終經不起時間的風消雨蝕。

時間的風雨終將將粉飾的一切鉛華洗盡,還原出歷史醜陋的面目來。

然而百年之後的事,誰又能從棺材裏爬起來計較,已經閉死的眼睛又怎能重新睜開望見這一切。

金鑾殿上鼓樂暄囂,誰的明黃的龍袍又接替了誰明黃的龍袍,讓這一抹明黃在明堂在延續下去。

這滿朝朱紫已不是昔日的滿朝朱紫,富貴榮華變幻亦如這天下的白雲蒼狗罷。

☆、窮人的朋友

小饅頭手裏捧著幾個白生生的饅頭倚在門前。

小饅頭就是明德皇帝眼中的雨濃。

雨濃把饅頭放在桌上,從錢袋裏掏出十文錢遞到金牙的手心。

雨濃沖金牙笑笑說道:“他不是我的客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昨夜的房錢由我來付。”

金牙離開時朝明德皇帝璀璨的一笑,穿過破漏窗戶紙的一縷晨陽,剛好照在他那兩顆金燦燦的金牙上。

雨濃沖明德皇帝笑道:“我說你是我的朋友的事,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想你這樣的人,大約不想交上一個做我這種生意的朋友。”

明德皇帝無奈的笑道:“幸虧你沒說我是你的親戚!”

雨濃斂起笑容,冷冷的說道:“我沒有親戚,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便全都死光了。”

雨濃把桌上的饅頭撿個肥胖的,塞給明德皇帝,說道:“這是武記的饅頭,需要起很早去排隊,才能買到這麽又便宜又好吃的饅頭。”

明德皇帝咬了一口武記饅頭,覺得味道比想像中的要好些。

明德皇帝向雨濃問道:“你沒有親戚,但是你有朋友,是嗎?”

雨濃正在大口的吞咽著饅頭,她好不容易把塞進喉中的一大口饅頭吞進肚裏。

又嗆了兩口桌上昨夜剩下的殘茶笑道:“我是有朋友的,而且還不少,剛才的金牙就是我的朋友。”

明德皇帝問道:“他鑲著金牙,長的那麽肥胖,想必日子過的很好?”

雨濃笑道:“金牙的確不算是一個窮人。”

“可是,他卻為了十文錢的房費,一大早上就來為難他的朋友?”明德皇帝不解道。

雨濃笑了,說道:“你一定是個有錢人,不知道窮人交朋友的難處,一個窮人本就不大能交的上什麽朋友,因為大多數人都覺得,一個窮人如果上趕著和他交朋友,那一定是別有所圖,而且交一個身份低下的朋友,也不是什麽特別有面子的事情。如果窮人心裏還要指望交一個富朋友,巴結些錢財的話,那麽他無疑會更交不上什麽朋友了。”

明德皇帝聽的頻頻點頭,他原不知道,交朋友還有這麽多講究。

雨濃繼續說道:“我知道金牙的兩顆金牙其實只是包金的,可是我不會當面拆穿他。我沒有生意可做的時候,晚上可以睡在金牙的屋檐下,他一定不會出來攆我走,如果是普通的生人的話,金牙是絕不允許他們免費睡在他的屋檐下的。”

明德皇帝終於忍不住說道:“金牙應該把你請到他家最大的房間裏,然後給你鋪一床最柔軟的被子,這樣才是對朋友的待客之道。”

雨濃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道:“金牙是靠出租房屋過活的,我白占了他最大的房子,還要睡他最好的被子,我這不是在打劫朋友嗎?!看來富人的心都可夠黑的!”

“能夠不付錢睡在金牙的屋檐下,我已經很滿足了,我想以後就算金牙當了皇帝,他也不會拒絕我睡在他皇宮的屋檐下的。”雨濃陶醉的說道。

明德皇帝想了想,像雨濃所交到的金牙那樣的朋友,他一個也沒有。

吃完了饅頭,雨濃向明德皇帝說道:“你是不是要進四九城?”

明德皇帝點了點頭。

雨濃嫣然一笑道:“那你交好運了,我剛好有個朋友,要趕車往四九城裏運草料,我問過他,他說並不介意在草料堆上再搭個人。”

明德皇帝本想婉言拒絕掉,他平時的代步工具不是龍攆,就是禦馬,他怎麽能坐裝運草料的車呢,明德皇帝連連搖頭,這事他連想想都覺得荒唐。

可是明德皇帝還是被雨濃安排上了運草料的大車。

因為雨濃說,如果明德皇帝一個人徒步走的話,從這裏到四九城需要走上至少三天,而且像他那種穿戴又沒有什麽生活閱歷的人,被人坑騙是小,被賣掉還幫人數錢的的可能性也不會沒有。

明德皇帝坐在紮的高高的草料垛上,趕車的趙把式吆喝起了牲口。

☆、如意山莊

拉草料的車從晨起行到傍晚,中途趙把式並沒有停下車去吃飯。

明德皇帝坐在草垛上,手裏還握著過午時趙把式扔給他的一塊能崩斷牙的幹餅,他旁邊還放著一壺一入喉就辣的人能掉下眼淚的烈酒。

天越來越陰沈,馬車走的路越來越偏僻。

明德皇帝突然覺得這條路絕對不是往四九城的。

明德皇帝叫住趙把式,苦笑著問道:“難道雨濃把我賣給你了,你現在又想轉手把我賣掉?”

趙把式喝住牲口,回頭露出一口發黃的牙,陰森的一笑道:“小饅頭確實把你賣了,不過買家不是我,我只是負責送貨的。”

明德皇帝嘆息一聲,他早知道他不應該相信那個連名字都是假的雨濃的。

“那你要把我送到那裏去?”

趙把式揚鞭指道:“前面不遠就是了。”

鞭子落下,車上套的牲口撒歡似的跑起來。

趙把式指的地方是如意山莊。

如意山莊的門口立著十仗高的一架風車。

紅色的風車,轉運的風車,人生豈非要常常轉走黴運,才能事事如意。

如意山莊從大門口到如意堂要走五裏。

五裏路,一條寬敞的馬路,路旁栽著一排排高大的桂花樹,每一棵桂花樹上都掛著一盞火紅的燈籠,且每隔半裏便有一架火紅的風車。

風車在山頂獵獵的風聲中不知疲倦的轉著,似乎要把黴運轉走,把好運轉來。

明德皇帝想,風車啊,風車,你能把我的黴運也轉走嗎?

明德皇帝輕嘆了一聲想,一個人倒黴如斯,大概風車也只會把更多的黴運轉給他罷。

這世上本是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如意堂的墻壁上掛滿了風車,如意堂裏沒有風,那些風車只是呆呆的待在墻壁上。

趙把式把明德皇帝送到如意堂門口就神奇的消失了。

明德皇帝從墻壁上摘下一架風車,輕輕的一吹,風車就骨碌碌的轉了起來,轉的那麽開心。

轉動的紅色的風車讓明德皇帝想起了小時候,很小的時候,一些在記憶裏已經很模糊的往事。

一個女人從地上撿起一張彩紙來,簡單的裁剪了幾刀,用手一折,便制出一架無比美麗的紙風車。

他舉起風車,迎著風跑起來,風車轉的越來越快,他的笑聲越來越大。

看見這些風車,明德皇帝忽然想起那個為她折風車的女人來,他已不記得那個女人的模樣,他只記得她彎下腰時,她那頭又黑又長的頭發便垂到地上。

明德皇帝把風車插回墻壁上時,如意堂裏已經坐滿了人。

原來那掛著風車的墻壁只是一個活動的帷帳。

如意堂裏的舞女們正甩著七彩霓裳的廣袖在跳一曲《西洲曲》,這是江南民間一種古老流傳的舞蹈。

早有侍女把明德皇帝拉到了席上,幾桌上的小菜也是清淡的江南口味。

金杯裏盛的是鑒湖水釀制,在桂樹下埋了十八年,剛剛啟封的紹興女兒紅。

如意堂的首席上坐著一位身材魁偉,相貌堂堂的年輕人,他保養良好的一雙手,中指上各戴著一枚赤金戒指,在他的旁邊立著一位中年老仆正在給他斟酒。

一個穿戴華貴的美婦緩緩走了出來,指著坐在首席的那位年輕人介紹道:“這是我們如意山莊的莊主,季如意。”

美婦走到明德皇帝的幾桌前斟了滿滿的一杯女兒紅,仰脖一口喝下道:“好酒,好酒!”,一邊說,一邊又斟滿了一杯,一口氣仰脖喝下。

明德皇帝實在沒想到這個美婦會是個酒鬼,還是個酒量很好的酒鬼,因為只有酒鬼和不會喝酒的人才會這樣像飲馬一樣的喝酒。

首席上的公子突然喝道:“夠了,把她拖下去給她醒醒酒!”

兩個強壯的男人擡著一個大水缸走了進來,把那個衣飾華麗的美婦的腦袋按到水缸中。

美婦掙紮著嗆了幾口水,把濕淋淋的腦袋從水缸裏拔了出來。

美婦甩甩頭發上的水,繼續向明德皇帝介紹道:“我們的那位莊主,他是一個收藏家,他喜歡收藏各種各樣的東西,特別是……”

美婦看了明德皇帝一眼輕笑道:“特別是像你這樣皇宮裏出來的東西。”

明德皇帝楞住了,他現在終於明白,雨濃是把他賣給季如意做收藏品了。

美婦繼續說道:“我們的莊主還有個嗜好,收藏東西時一定要集成成套的,缺少一樣時,他便會寢食難安,今天,他總算能好好吃飯和睡覺了。”

美婦一擊掌,兩個壯漢擡著兩樣“收藏品”走了上來。

他們竟赫然是皇後和大皇子。

美女再一擊掌,一個身著薄紗的絕色美女捧著一個鏤刻精美的檀木盒子走了上來。

薄紗女子跪在如意堂上,用玉指把檀木盒輕輕開啟,盒子裏裝的竟然是皇宮裏失竊的傳國玉璽。

首席上坐著的年輕人突然把口裏的棗核吐了出來,打向美婦,美婦吐出一口血水來,臉上立刻青腫起一塊來。

美婦跪向坐在首席的年輕人面前,以額頭觸地,怯怯的問道:“不知奴家說錯了什麽?”

年輕人端起斟滿了一杯酒,潑到美婦的臉上說道:“我們的那套皇家收藏還少很大的一件,你怎麽能說算齊全了,你說,還缺少什麽?”

美女以頭觸地戰栗著道:“奴家實在不知道!”

年輕人金杯中的酒又潑向美婦的臉上。

☆、狐父犬子(一)

胭脂色的女兒紅順著美婦的額頭往下淌。

季如意金杯裏的酒又潑了出去,他高聲吼道:“是龍椅!是江山!”

美婦的頭磕的像搗蒜一樣,明德皇帝卻站起來笑了。

明德皇帝舉起面前的一杯女兒紅,走到那位正在給季如意斟酒的老仆面前,笑道:“季莊主,你斟了這麽多杯酒,一定辛苦了,我敬你一杯可好?”

老仆擡起頭愕然道:“你一定弄錯了,我只是季莊主的一個老仆,你肯定是弄錯了。”

明德皇帝笑道:“既然是老仆,那你就應該跪著斟酒,你現在為何還不跪下給我斟一杯?!”

老仆擡起頭來,如炬的目光掃在明德皇帝面上,厲聲道:“我年輕時為救老主子膝蓋受了傷,所以跪不得。”

明德皇帝繼續說道:“那麽你手上的戒指呢,你手的戒環痕跡這麽重,但這絕不是一日所成,你為什麽不拿出你的戒指來?!”

老仆擡起頭來,無奈的笑了,他決定已不再申辯。

三聲擊牚聲落下,如意堂又拉了一道帷幕。

這第二層帷幕後張著一張檀木雕花大椅,椅子上坐著一個面色看起來不足四十歲的中年男子,但是須發卻皆已花白。

季如意和那個老仆已分別站在那中年男子兩側。

中年男子望著明德皇帝感嘆道:“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我相信你也將來也不會讓天下人失望的。”

明德皇帝望著那中年男人卻大聲咒罵道:“為什麽你還活著?!”

中年男子嘆息一聲道:“十一年前廉王就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如意山莊的老莊主。”

明德皇帝怒吼不可遏的喝道:“你以為你換個身份,你做下的那些醜事,便與你不相幹了,為你而死的那些人就可以在地下安息了嗎?!”

中年男子撫須嘆道:“我之所以活著,便是為了讓那些已死的人,讓他們用死換來的一切,不在你輩手裏付諸東流。至於我以前所做的那些事,你也要清楚那些只是為了達到一個目的所采用的小手段而已,自古手段只有高明和低劣之分,並無好壞之分。”

明德皇帝端起桌上的一杯女兒紅潑向中年男人,他笑道:“既然你對你所作下的一切問心無愧疚,那你為什麽不敢正大光明的站出來,站在天下人面前,讓他們去評判一下你的所做所為。”

中年男人並沒有躲開這杯酒,胭脂色的酒流向他花白的胡須。

他並沒有發怒,他只是長聲道:“我以往所欠你的,我希望再加上這一杯酒,便已經還清了。”

明德皇帝狂笑一聲道:“你欠我的,你永遠都還不清,從我來到這個世上起,你就欠我的,因為你根本沒有愛過我娘,也沒有愛過我,可是你為了你所覬覦的一切,卻讓我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中年男人一掌拍在檀木鏤花大椅上,怒聲道:“世上有哪個父親能像我一樣把江山送給自己的兒子,你難道還不知足嗎?你到底還在埋怨什麽?!”

明德皇帝瞥了中年男人一眼嘆息道:“父親,你也能算做我的父親,你在我眼裏只是一個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人,狠毒的不能再狠毒的人,父親難道該是這個樣子的嗎?還是我的運氣太差,才遇上了你這樣的父親?”

中年男人的臉色變的灰白,雙眉間蹙成川字形,但他還是努力壓抑下自己的怒氣,繼續聽了下去。

“至於我的江山,它也不是你給的,它是我母親用自己的生命為我換來的。你這一生只會偷,只會搶,但你用那些手段得來的東西,它們永遠都不真正屬於你,因為你不敢站在天下人面前,告訴他們你是怎麽得來這些東西的,所以你即使活著,也像過街老鼠一樣,你便只好在這裏打個如意山莊這個老鼠洞,把自己藏起來。”

“夠了,收起你從天佑太子那裏學來的那套假清高來,你要記住,你身體裏流著我的血,你將來必定會讚同我所做的一切,成為一個像我一樣的人。”中年男子終於忍不住喝止住了明德皇帝。

明德皇帝怒吼道:“我死也不會成為你那樣的人,我告訴你,我看不起你!”

中年男子微笑道:“那你便去死好了,你以為我只有你一個選擇嗎?我不過是想以後你不要埋怨我沒有給過你機會,但是,你剛才的話,很讓我失望,我想,我大概要改一下主意了。”

明德皇帝喃喃道:“不錯,你還有個兒子,他的母親比我的母親出身高貴,你本就應該選擇他的,但是你怕天下人看出你的狐貍尾巴來,所以你才被迫選擇了我。”

中年男子點頭道:“你說的本不錯,但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時局,即使我把一個叫花子推上龍椅,天下人大概也不會反對他做皇帝。既然叫花子都行,我的兒子為什麽不行!”

☆、狐父犬子(二)

昏暗的燈光,墻壁上的風車被照的光影斑駁。

這個牢獄一樣的地方居然也是有風車的,明德皇帝不禁苦笑了一聲。

燈盞裏的燈油快要燒盡了,在燈油燒盡之前,明德皇帝需要做出一個決定,是選擇決定順從他的父親,還是在這裏做一個囚徒。

“你一定要出去,只有出去了,一切才有希望!”一個細小柔弱的的聲音從屋頂傳來。

明德皇帝擡頭看向屋頂,便看見雨濃正倒掛在房梁上。

“你怎麽在這裏?”明德皇帝驚訝的問道。

雨濃在屋頂沖明德皇帝擠擠眼睛,示意他不要高聲。

雨濃說道:“對不起,我上次欺騙你。可是,那天,我義父,他剛剛過世了,我需要銀子來埋葬他,我本不想騙你的,可是,我當時真的需要錢,因為,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雨濃的眼淚掉了下來,明德皇帝不知道雨濃這次的話又是真是假。

明德皇帝望著雨濃嘆了一口氣,道:“你這次的話能信嗎?”

雨濃嘆息一聲,道:“請你再相信我最後一次。”

明德皇帝望了雨濃一眼,道:“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雨濃道:“你走到墻壁上的風車前面,用力向左轉三圈那個風車,墻上的機關就會打開。到時,我會帶你出去!”

明德皇帝按雨濃的吩咐打開了墻壁上的機關,雨濃跟隨明德皇帝進了機關秘道。

機關是通向如意堂的西門的。

雨濃從背上的包袱裏拿出一套夜行衣,她遞給明德皇帝說道:“你換上這身夜行衣,出了如意山莊,就一直向北走,我在那裏為你準備了一匹好馬。”

“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走?”明德皇帝問道。

雨濃笑道:“與其玉石俱焚,不如棄車保帥。你要記住,不管以後的路多麽難走,你一定都要好好活下去,因為,活著,才有希望。”

雨濃說著披上了明德皇帝的披風,點亮了火把,四周的犬吠聲響了起來。

雨濃回頭看了明德皇帝一眼,意味深長的說道:“記住,活著,才有希望!”

衛兵已經順著雨濃離開的方向追去,明德皇帝匆匆的向如意莊門外跑去。

明德皇帝出了如意門,向北行了約半裏路,在一棵碗口粗的棗樹下,果然栓著一匹栗子色的馬。

明德皇帝跨上栗色馬,忍不住回頭望了一下如意山莊。

如意山莊裏正火光沖天,門口那架火紅的木風車著起了火,風助火勢,如意山莊在一團火光中,恍如白晝。

夜梟的叫聲在山間回蕩,一個女子淒厲的哭泣聲從遠處傳來,聽起來讓人毛骨聳然。

明德皇帝剛要揚鞭策馬,一個騎行的身影在他面前停駐下來。

來的人居然是雨濃那個出租房屋的朋友,金牙。

金牙這次沒有沖明德皇帝笑,也許只是因為金牙覺得,在夜色中,笑的再誇張也顯不出他的金牙來吧。

金牙攔在明德皇帝面前問道:“你知道如意山莊的那架風車為什麽著火嗎?”

明德皇帝搖了搖頭。

金牙咬牙道:“那是他們在執行火刑,就是把一個山莊裏的叛徒綁在門口十仗高的風車上,然後用火燒死。”

明德皇帝忍不住問道:“那他們現在燒的人是誰?”

金牙沈默了一會兒,終於咬牙道:“是小饅頭。”

☆、狐父犬子(三)

明德皇帝望了一眼如意山莊燃的正旺的木風車,那淒厲的女子哭聲已經漸漸在耳邊黯淡下來。

明德皇帝向金牙問道:“皇後和大皇子呢,他們現在安全嗎?”

金牙露出兩顆金牙笑了笑,嘴角一皺,神色淒然,道:“他們好歹是如意莊莊主的兒媳和孫兒,虎毒且不食子,他們自然無恙,只是小饅頭,她一條命就斷在此處了,她這一輩子,怕是連一天好日子也沒過上。”

金牙看向火光淡下去的方向,咬牙道:“去了也好,小饅頭,下輩子投胎時記得挑個好人家!記得別再叫什麽小饅頭了,要叫小珍珠、小瑪瑙,這樣,別人才會把你當回事!”

明德皇帝心裏實在沒想到金牙對小饅頭還有這份感情。

金牙牽過明德皇帝的馬,道:“跟著我走,我會把你帶到四九城去的,這是小饅頭托付我的最後一件事,我不想讓她走的不安心。”

兩騎迎風,把如意山莊的火光和灰燼甩在身後。

明德皇帝向金牙問道:“你和雨濃都是如意山莊的人吧,為什麽你們要背叛老頭子?”

金牙笑道:“他連他的兒子都籠絡不住,我和小饅頭又為什麽不能背叛他?!他不過給我們下了一種毒來控制我們,而現在,我已經不需要他的解藥了。”

明德皇帝詫異道:“難道另外有人給了你解藥?”

金牙笑道:“沒有,只是一個將死之人,又何需再浪費一顆解藥,再毒的□□,也不能將一個人毒死兩次,你說,是不是?”

明德皇帝嘆息道,“原來,你早已不打算再活下去了。”

四九城的黎明熱鬧的緊。

賣豆腐腦的攤前,席位上已坐滿了人,熱氣騰騰的炸糖糕摞在油光燦燦的大竹筐裏,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包子鋪的籠屜剛剛打開,蟹黃湯包便已經被哄搶而空了,沒有買到的人嘆息著等待竈上的下一籠。

明德皇帝和金牙坐在豆腐腦攤前吃完了一份簡單而蕭條的早點,錢是由金牙付的。

金牙一手拉著馬轡頭對明德皇帝道:“我只能把你送到此處了,我實在沒有辦法幫你進到皇宮裏去。”

說完金牙又從衣服裏掏出五兩銀子遞給明德皇帝道:“這銀子是小饅頭從你那裏賺來的,當然是給她葬完她義父花剩下的銀子,哎,她最後和我見面時說,她真後悔,當初真不該賺你這份錢的。”

金牙的馬已經走的很遠了,明德皇帝走進酒鋪把這五兩銀子拍在酒櫃上挑了個酒桌坐下。

他不是酒鋪裏的第一個客人,酒鋪裏早就有已經醉倒的幾名著名的酒鬼了。

明德皇帝生平頭一次覺得酒實在是一種好東西。

酒是一種讓人忘憂的良藥,當你覺得腳下踩著白雲在天地間飄飄然飛舞時,憂愁便再也抓不住你這個人了,它只能遠遠的望著你,你大聲的嘲笑它,它憤怒著,可是依舊抓不住你,這多有趣!

此時,明德皇帝真正可以不想他的江山,不想他的父親,不想他的母親,不想小饅頭,不想金牙,不想現在自己荷包裏剩下多少錢,不想這一場醉能持續多久。

“老板,再來一壇花雕!”明德皇帝拍著酒桌喊道,像一個真正的酒徒一樣的叫喊著。

小二哥搬著一壇花雕走了過來,帳房正在熟練的打著算盤,計算著明德皇帝剩下的銀子還能夠再要幾壇酒。

☆、綠薇

粗坯的酒壇開了封,裏面竟然冒出一股酸澀的醋味來。

明德皇帝皺了皺眉頭,他覺得自己醉的大概不輕了,要不然酒壇裏怎能冒出醋味來。

明德皇帝從酒壇裏倒出一杯來,灌向喉中。

酸澀的味道直沖口鼻,嗆的明德皇帝猛咳了兩聲。

“老板,你家的酒酸了,變味了,壞了!”明德皇帝連聲嚷道。

不知何時酒櫃上的老板和夥計已全都不見,連幾個爬在桌上的酒鬼也全沒了蹤影。

明德皇帝邁著“禹步”走向酒櫃,捧著酒壇,操著醉腔道:“我要換貨,給我開一壇新酒,要花雕。”

明德皇帝又捧了一壇花雕踉蹌著走回酒桌,酒壇的封口打開後,裏面冒出的依舊是醋味。

明德皇帝雙目楞楞的瞪著酒壇,他頗不信邪的又給自己斟了一碗,仰脖灌下腹中後,進了肚裏的依舊是醋的酸味。

明德皇帝把醋壇子朝櫃上一扔,瓷壇碎了一地,明德皇帝怒罵道:“流年,給朕砍了這幾個賣假酒的!”

流年沒有出現,出現明德皇帝面前的是他上次在如意山莊見到的那名“酒鬼”美婦。

美婦婷婷裊裊的走向明德皇帝,口中笑道:“這裏今天不賣酒!”

“那賣什麽?”明德皇帝憤然問道。

美婦俏笑道:“你先把面前的這壇醋喝完了,我再告訴你!”

明德皇帝斜眼望了美婦一眼,端著桌上的酒壇,把一壇陳年老醋灌下了喉嚨。

明德皇帝一瞬間覺得鼻孔裏都冒著酸氣,腹內頓時如翻江倒海,他終於跑到門外忍不住吐了起來。

美婦不知何時從何處拎來了一壺濃茶,給明德皇帝沏了一杯道:“你喝了這杯茶,咱們就可以談生意了!”

明德皇帝一杯濃茶下肚,神志頓時清醒了一少,他向美婦問道:“你是老頭子派來抓我回去的?”

美婦吹了吹新染的鳳仙花指甲笑道:“我現在已不算是他的人了,所以我不是來抓你回去的,我是來幫你的。現在我們有共同的利益,我們應成為朋友。”

明德皇帝苦笑道:“女人都是向利而動的動物嗎?”

美婦搖搖頭道:“你錯了,大錯而特錯,從禹舜至今,不向利而動的世間又有幾人?!三國時,今日孫劉聯合抗曹,明日孫曹又聯合打劉,不過也是向利而動。君豈不聞,“世間熙熙,皆為利來,世間攘攘,皆為利往。”

明德皇帝喝了一口濃茶道:“那我們做的這單生意又是什麽?利又在何處?”

美婦也泯了一口茶道:“我們做的可是筆大買賣,簡直算天底下最大的買賣,我們謀的可是江山社稷。”

明德皇帝淡然一笑道:“這筆買賣果真不小,不知你的東家是誰?天下有這麽大胃口的人,算數起來並不多。”

美婦笑道:“你懂得向利而動便好,管他是東家還是西家,你說是與不是?!”

明德皇帝無奈的笑了,他不知他這下又落入了誰精美的羅網之中。

美婦拍了拍手,便有人端著一案精美的食物走了上來。

美婦起身道:“你慢些享用,一會兒會有人帶你去換身衣服,做大買賣的人嘛,就要打扮的氣派一些!”

美婦邁出門坎時,又回頭望了明德皇帝一眼道:“我叫綠薇,綠葉的綠,薔薇的薇。”

明德皇帝喃喃道:“綠薇,綠薇,這世上果真有綠色的薔薇麽?!”

明德皇帝換好行頭後,照了一下室內的穿衣鏡,心內著實一驚。

寶藍色的緞袍裁剪的非常合體,樣式是四九城裏昨天才流行起來的那種,腰身收的恰到好處,多一分則肥,少一分則瘦,皇宮裏的裁縫就算有這樣的手藝,也斷沒有這樣的膽量。

因為皇帝的身材豈是他們敢隨意揣摩的,做的松松敞敞的便算是恰到好處了。

明德皇帝手上的古玉扳指看起來確實有些年頭,絕不是市面上幾吊錢一枚的“西貝”貨。

明德皇帝剛裝扮停當,綠薇已在窗戶上敲了幾下,柔聲道:“收拾好了,便出來,今天利市大開,咱們好去發財!”

☆、誰主沈浮(一)

流年站在禪位臺旁,正朗聲念誦著禪位詔書。

“明德皇帝”霜打的茄子似的靠在禦座上,神態顯的極為疲憊,李燕柔站在一旁輕輕的攙著“明德皇帝”。

禪位詔書念畢,李燕柔扶著“明德皇帝”緩慢的站起身來。

朱承繼早已趨步向前,在禦座前跪下,推開雙手準備接旨,他的手指剛要觸到明黃的詔書。

不知從何出伸出一只慘白的鷹爪似的鬼手,一把將聖旨搶在了手中。

鬼爪縮了回去,遠出隨即傳出一陣女子的輕笑聲道:“我倒要看看這禪位詔書長的是什麽模樣!”

李燕柔將病秧秧的明德皇帝扶回禦座上,沖著遠處笑問道:“你現在可看完了?”

遠處的女子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驚訝:“這禪位詔書怎麽是空白的。”

李燕柔怒呵道:“你胡說,這明明就是流年總管剛剛照著念過的禪位詔書,上面還蓋著鮮紅的朱砂璽印!”

綠薇反覆看著手中搶到的那張聖旨,心想這明明是空無一文的一張空白詔書。

明德皇帝在一旁嘆息道:“你著了他們的算計了,咱們現在真是百口莫辯,他們若說上面寫的是玉帝的天書,你也抵賴不掉了。”

綠薇狠狠的瞪著那張空白的聖旨道:“難道他們早料到我們會來搶聖旨?”

明德皇帝點頭道:“他們發現玉璽失竊後,以那朱氏兄弟的心智,想必就早料到會有人會在禪位典禮上搗亂,今天動過手腳的只怕不止是一張聖旨。”

綠薇凝視著明德皇帝道:“那你倒說說,這裏還有什麽是動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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