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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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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書房。

日光透過天牕洋洋灑灑落下, 將大殿映照得明晰暖亮。

男人靜坐案前,面無表情,翻閱著折子。

身上的玄衣在細碎金光泛漾下, 那金絲繡線的五爪蟒紋顯得分外肅穆。

錦虞跪坐在旁側的軟墊上,低垂著腦袋。

好幾次悄悄揚睫覷他, 見那人就是不問也不說,她便也只好默不作聲。

殿內一時靜得只有折紙的輕響。

過了許久, 書房的門微微一聲“吱呀”。

幼潯端著一只青花梅枝碟, 移步走進。

瓷碟擺到案側, 幼潯欠了一禮。

溫言道:“公主, 這是殿下特意吩咐膳房備的蜜餞青梅。”

錦虞瞧了眼面前的蜜餞,反應得快。

隨即便討好笑道:“多謝皇兄!”

然而錦宸卻恍若未聞, 執筆行書,依然不言,面上一點情緒也無。

居然不搭理她……錦虞嘴角的弧度慢慢彎了下去。

幼潯和錦虞年紀相仿, 懂得姑娘家的心思。

見狀, 她微笑打了個圓場:“青梅當配碧螺春, 消渴解膩, 不如奴婢去為公主泡一壺來。”

她這麽一說, 氣氛似乎沒那麽僵硬了。

錦虞瞬間綻了笑, 點著頭:“好啊!”

“研墨。”

男人嗓音低沈嚴肅,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她們。

一剎再次陷入沈默。

這下, 幼潯也沒法了,只好應聲跪到案邊,取過墨碇,輕壓在硯臺細細研磨。

側瞥一眼那人冷硬的面部輪廓。

錦虞撇撇唇,只好又垂了頭, 揀了顆青梅,洩氣地塞到嘴裏。

書房寬敞明亮,半晌都無任何話語聲。

錦虞百無聊賴地嚼著齒貝間甜膩的青梅。

吃了小半碟,最後實在架不住了,遞到唇邊的青梅驀地丟回瓷碟。

她耐心全失,黛眉凝皺:“皇兄要沒什麽事兒,我就回宮歇著了,還困呢。”

知道她熬不住無趣,偏就是故意晾她一晾。

錦宸終於慢條斯理看向她,“我喊你早起了?”

張張嘴,卻是無言狡辯,錦虞低哼一聲,不答話。

目光掠過她那身桃粉色短襦長裙。

錦宸唇角一緊:“穿的這什麽?”

偷溜出來多少有點心虛,錦虞垂眸瞧了眼自己的裙裳。

極低地咕噥著:“……誰讓你不許我出後宮。”

見她是不知悔改了,錦宸放下折子。

忍聲氣嘆:“他是給你喝迷魂湯了不成?”

哥哥哥哥地喚就罷,這都還親上了?

到底還是逃不開這事,錦虞身子不由自主地略微繃緊。

想到之前在奉天門,自己被皇兄撞了個正著,直嚇出一身冷汗。

好在他當時若無其事,只心平氣和地和那人別過。

不過事後,他便瞬間沈了臉色,讓自己跟到這兒來。

又是偷偷喬裝,又是和男人親昵,錦虞自知不對。

低頭摳著指甲,不吭聲。

錦宸本是想好好訓誡她一番,但一看見這丫頭咬著粉粉的唇瓣,眼簾垂斂,半遮瑩潤的眼眸,恍惚生出幾分可憐。

他話到嘴邊,又忽然舍不得說了。

最後只好搖頭,無奈嘆了口氣:“罷了罷了,下不為例,回去睡吧。”

知道他其實最是心軟。

聞言,錦虞立馬彎了眉眼:“皇兄最好啦!”

歡歡喜喜起身準備走,想了想,她又坐了回來。

上身靠伏到案邊,慢慢傾過去。

錦虞眨著清瀲的杏眸,看著他,“皇兄,再過幾月就是我生辰了……”

一看這無比熟悉的乖甜模樣,便知她是有所求。

錦宸只裝不懂,斜睨著,淡定道:“怎麽?”

錦虞湊近他坐,嬌憨一笑:“我是不是……也該嫁人啦?”

又立馬挽住他搭在案上的手臂,趁機軟聲磨他,“皇兄你看……阿衍哥哥他,怎麽樣?”

自己看著長大的皇妹,那點小心機他太過清楚。

錦宸表面波瀾不驚,順著她道:“池將軍天縱英姿,戰功顯赫,不論武學謀略,都是無人能及,雖已是位高權重,但就沖那份不凡的氣度,哪怕日後臨兵逆主,也絕對是天下人的福氣。”

聽罷,錦虞眼底笑意更深。

攀著他的臂膀搖動,“那皇兄,將來我要想嫁過去,你一定會答應的,對吧?”

錦宸以餘光瞟她,在那嬌顏上轉了一轉。

方才那番話,確是他肺腑之言。

說到佳偶,他無上寵愛的皇妹,這天下當得起她夫君的,在他心裏,唯池衍一人。

錦虞若是嫁給他,自然不會吃了虧去。

只是,如今情況不似從前。

錦宸眸色潛靜,沒有回答她的話。

微微肅了聲:“你知道他此趟歸楚,是要去做什麽嗎?”

錦虞若無其事一笑:“知道啊,踹了那狗皇帝嘛。”

反正元佑他們是這麽說的。

傾落的清光映著錦宸點墨的眸,熠熠深幽。

起兵謀逆造反,在她這兒,倒成了一句輕而易舉的笑言。

他難得正色和她說話,“那你知不知道,他若是敗了,會如何?”

錦虞忽而怔了一下。

方才意識到,自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不知為何在她心裏,從始至終,對那人從未有過懷疑。

心中似有熟悉的感覺一閃而過。

錦虞抿唇,聲音含著一絲執拗:“他不會敗的,阿衍哥哥說了,肯定會回來。”

錦宸淡然靜坐著,眼底深似淵海。

雙眸微擡,語氣清淡:“長大了,想飛了?”

啞然一瞬,錦虞細品他神色,嬌柔下聲:“不是……”

錦宸垂下目光,折子捏在指間把玩,情緒難辨。

片刻後,他突然開口說道:“笙笙,只要是你想的,皇兄都不反對,但現在還不行,你要真喜歡他,就耐心等著,等他君臨天下,再談此事也不遲,但他若是敗了,你覺得皇兄能看著你白白守一輩子?”

他看起來溫和一如平日,但話語間那不容悖逆的強硬,讓錦虞一時說不出任何話。

知道自己再多言也無用,錦虞便也不說了。

只是神色有些覆雜。

在宮裏的十餘年歲月,她自然明白皇兄待她最好。

饒是父王母後,都不及他半分。

這麽多年來,錦虞被他捧在掌心寵著縱著,她雖偶爾性子嬌蠻了些,但對皇兄,卻是百般依賴。

故而錦宸直截了當表了態,錦虞不言不語,心裏是已經聽著了。

而且,她和那人相識不過幾日,說是非他不可,倒也沒有。

可那一眼萬年的感覺,穿花過影般,直撞得她心神亂顫。

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

垂眸靜默了良久。

錦虞正想說什麽,突然聞得候在旁側的幼潯驚呼了聲“殿下”。

她循聲擡頭,便見那人緊閉了眸。

他眉宇間蹙痕深擰,臉色不知何時微微泛白,攥拳的指間,折子都已褶皺不堪。

顯然是在隱忍著痛楚。

錦虞神色一變,忙伸手扶住他,“皇兄——”

相比之下,幼潯立馬冷靜下來,起身,快速出了殿。

很快她便端回來一碗湯藥,似乎是隨時準備著,藥還是熱的。

“殿下。”

幼潯將湯藥遞過去,聲音緊促,動作卻很是小心。

兩指捏住碗沿,錦宸略一仰頭,一口飲盡。

又鎖眉闔目半晌,喘息終於慢慢平緩下來。

錦虞在邊上幹著急,見他睜開眼,好一些了。

才紅著眼睛,擔憂問道:“怎麽回事啊,皇兄是什麽時候病的?”

錦宸從直墜深淵的模糊意識中清醒過來。

擺擺手,“沒事。”

他說得輕描淡寫,嗓音卻已微微虛啞。

錦虞如何聽不出來,方要追問,便見他滿不在乎的眸光望了過來。

只聽他故作嚴厲:“被你氣的。”

都這樣了還扯玩笑。

錦虞瞪住他,聲線染上了哭腔:“你還說,我方才都要嚇死了!”

小丫頭那雙漂亮的杏眸朦朧了層晶瑩。

錦宸略微一楞,隨即往後靠著椅背,不動聲色笑說:“哭什麽,皇兄好著呢。”

他越是不以為然,錦虞便越心疼。

瞧出他俊逸的面色間夾雜著一絲頹然,錦虞哽了一哽,忽然低下身,埋頭在他膝上。

竟就這麽哭了出來,“從小到大都沒見你怎麽病過……”

衣袍滲透而來幾許涼意,看來是真的嚇著她了。

錦宸眼中掠過異樣,又一瞬不見。

他含笑拍拍腿上那人的頭,“皇兄沒生病,只是近日勞累了些而已,別擔心。”

聞言,錦虞靜了靜,轉瞬擡起頭來。

一把將他面前七七八八的折子推了開。

她吸了下鼻子,語氣不由分說:“你快別看這些了,去歇著。”

怕她多問,錦宸便就順著回答:“好好好,我馬上就去。”

雙手捧住她濕潤的兩頰,指腹抹掉淚痕。

錦宸挑唇取笑:“你也回吧,眼窩青青的,再不好好睡覺可要變醜了。”

錦虞一反常態地沒有和他鬥嘴,點了頭,便回了昭純宮。

她不想打擾他休息。

書房內沈靜下來,日光照在案面一動不動。

錦虞離開後,錦宸便攏下眼皮,再不掩藏倦意。

見他雙唇血色略失,眉宇緊鎖,似在咬牙忍耐。

幼潯端著空碗的手微抖,勉強穩住聲音,試探性地輕輕開口:“殿下……”

錦宸捏了捏高挺的鼻梁。

深緩了口氣,淡淡道:“幫孤按按。”

那聲調低沈平靜,卻深含疲憊。

幼潯忙放下碗,跪坐到他身後,微涼的指尖,在男人額際緩緩揉按。

他中毒未徹解,幼潯都是知道的。

她也知道何軍醫留下的藥方,只能緩減一時,若不盡快尋得解藥,只會越發嚴重。

但她卻是什麽都做不了。

就在她獨自黯然時,聽得男人喚了一聲:“幼潯。”

音色薄弱,略顯虛渺。

幼潯心頭一痛。

便如九公主所言,他極少生病,大多時候都是豐神奕然。

就算是不慎染了點兒病,他也絕不會聲張。

默了一瞬,她輕答:“殿下。”

兩額穴位在她溫柔的撫觸下,遞來絲絲舒適。

錦宸稍微調息過來,“傳孤口諭,命易瓊率餘下所有精兵,赴楚協助池將軍。”

聞得此言,幼潯微微睜大的雙目中浮露意外。

她又驚又疑:“殿下,王城兵衛已然不多,若再無易瓊將軍鎮守,怕是……”

方經大戰,東陵尚且飄搖動蕩。

再將所餘將士派遣出去,王城便宛如一錘即碎的軀殼。

這道理,他怎會不知。

錦宸淺合的眉目間一片深靜,緩緩道:“這是如今,東陵唯一的存活之道。”

東陵這塊肉,楚國早便虎視眈眈,此前吞晉伐宣,勢力不斷壯大。

楚國若是想要,東陵絕逃不過第二次。

除非……池衍稱帝。

赤雲騎的行軍速度一向超軼絕塵。

自王城一路南下,不過五日,已過臨淮城,抵達東楚邊界。

除卻赤雲騎,隨軍的自然還有尉遲亓。

池衍並沒有銬著他,反而給了他一匹馬,讓他一路隨行。

但即便如此,尉遲亓也心知肚明。

那人分明是篤定他逃不掉,也不敢逃,故而全然不顧忌他的一舉一動,好似散養了條廢犬。

於是,尉遲亓便也不多費神,隨著軍隊輾轉客棧驛館,頗有幾分閑情雅致。

他不蠢,知道自己眼下做任何都是徒勞無功。

何況,他手裏還拿捏著東陵太子的命脈。

知道池衍遲早會來求他,縱使這麽多日那人都還未露聲色。

這日一早,他們出了東楚邊界,恰經宣山。

群山蒼翠,瑰麗遼闊如山水墨畫。

望著破曉曦光柔柔照著的這片山水之色。

池衍眸色漸漸幽深了下來。

原本只是短暫經過,但他不由勒馬停下。

此地,承載了他太多心緒。

上輩子,和那小姑娘,在這兒耳鬢廝磨,帶她共賞日出。

卻也是在這兒,和她永遠分離。

這裏似乎,蘊藏了他所有的纏綿悱惻。

見他突然止步不動,元佑馭馬上前幾步。

問道:“將軍可是要去府上?”

以為他是有要事需回府中交代。

誰知片刻後,只見他擡了下手。

嗓音溫緩,“帶幾個人,去山上摘些鮮荔枝來。”

元佑靜默半晌,才楞楞張大了嘴巴:“啊?”

然而得到的回應,是那人不容置喙的一眼斜睨。

元佑哪敢再多質疑,嘴巴一閉,立刻便下了馬,叫上一群人往山上去了。

晨光熹微,在他眼睫下映落綽綽疏影。

池衍修眸微斂,凝著巍峨山巔,腦中浮現的都是那小姑娘的音容笑貌。

他眼尾不自覺流露幾分柔和。

那時候他剝荔枝餵她,小姑娘喜歡,他也喜歡從她舌尖品嘗那存留的香甜。

他下令辦事,軍隊便在山下暫為停駐。

尉遲亓在他後方,漸漸攏起眉眼。

原以為自己靜靜等著,能換得些好處,可這麽多日過去了,這人對那東陵太子的解藥完全不提及一句,更是毫無過問的意思。

尤其眼下,還閑適自在地遣人去采摘荔枝。

心神逐漸趨於波動。

尉遲亓挽住韁繩,走前至池衍身側。

聲色聽似從容,透著深長:“池將軍倒是別有一番雅致。”

池衍嘴角慢慢勾起一點微不可見的弧度。

看來,魚兒耐不住要上鉤了。

須臾,池衍側目,神色淡漠,清如冷月。

“你若是求我一求,本王說不定也會放你上山一刻鐘。”

那漫不經心的語氣頗有挑釁的意味。

尉遲亓丹鳳眸一凜,可偏偏無從發作。

他忍下情緒,故作一聲嘆息:“那東陵太子熬不了多久的,到時滿城白素,朝無儲君,還不是落得個喪國的下場,池將軍又是何必,這般用心良苦,為的什麽?”

池衍淡淡一笑:“不為什麽,就是單純的……”

略微一頓,他隱含玩味的眸光掠過去,字句低沈:“想看尉遲大人吃癟。”

明知那人是在激怒他,但尉遲亓依然克制不住生了惱意。

他咬了咬牙,哼笑道:“池將軍是當真不想那太子活命了?”

池衍劍眉淡挑,“東陵太子的命,與我何幹。”

隨後又雲淡風輕地說了句:“不過,天妒英才倒也可惜。”

尉遲亓眼底微泛波瀾,那好看的眉骨越發下沈。

見他不急不惱,便也不再周旋,低抑著語色:“池將軍不妨與我做個交易。”

然而那人只是若有似無地笑了一笑。

“尉遲亓,你要知道,這是你唯一不足為道的籌碼。”

池衍坐在馬上,一襲銀鎧光澤爍目。

烏驪健壯高大,那黑順的毛發,反襯得他風華英姿卓爾不凡。

尤其那自始至終都坐懷不亂的姿態,直叫人恨得心癢。

而後,池衍餘光淡淡側挑了他一眼。

“你,沒有和我談判的權力。”

之後又過幾日。

昭純宮一如既往地平靜。

自從那人離開後,錦虞心裏便像個空了一塊。

日子過得無趣得緊。

好在,他將烏墨留給了她,叫她還有一絲盼頭。

除了精心照顧他的貓兒外,錦虞也不忘每日到東宮去盯著。

她生怕,皇兄再如那日累病了。

這日,錦虞在花園裏逗烏墨玩耍。

待到午時,她瞧了瞧時辰,該要吃午膳了。

於是她讓人照看好烏墨,自己準備去到東宮,催皇兄按時吃飯。

然而錦虞還未踏出昭純宮,便有宮奴前來請見。

只見那宮女捧著一只紅木雕花黑金琺瑯圓盒,看上去沈甸甸的。

錦虞站在花園裏,有點冷,擡手攏了攏雪色領襟。

垂眸端詳了會兒她手裏的東西,“這是什麽?”

那宮女頷首答道:“回公主,奴婢不知,只知道是池將軍特意命人加急送來的。”

聞言,錦虞眸光倏然轉亮,忙不疊叫她放到石桌上。

而後她坐下,驚喜萬分地打開盒蓋。

只見那比她梳妝匣還要大上幾分的盒子裏,裝滿了紅艷艷的鮮荔枝。

表面恍惚還能看到晶瑩的露珠。

看來,真的是快馬加鞭送來的。

錦虞發現其上擺著一封桃花信箋。

纖手伸過去,取出來,緩緩打開。

上邊書了一行字。

墨跡很漂亮,剛勁的筆鋒中又似含著溫柔。

“一騎紅塵,博美人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  阿衍哥哥:就算不在,也要討媳婦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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