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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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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火光伏近, 眾兵刀劍出鞘,已將池衍團團圍住。

聽那突兀連續的鐵靴聲,是來了數萬精兵銳將封鎖此處。

池衍面上是一貫的冷靜, 叫人探不出分毫情緒。

經楚帝授意的皇城大軍,此時兵力調集一處。

顯然, 是要他今夜必死無疑。

被眾兵圍得水洩不通的山野,只分出一路。

鑲金暗紅的輦架徐徐擡走靠近, 而後停下, 落地, 不近不遠。

輦架上, 紗帳飄垂,如魅影照畫屏。

壁燈的琥珀色光暈, 烘得氣氛流溢詭譎,暗潮湧動。

尉遲亓唇角似挑非挑,丹鳳眼眸在一片陰影之下透著玩味, 越過微揚的薄紗, 慢悠悠望過去。

烏驪一身毛發, 在火把之下, 如黑緞順亮, 眼珠子曜石般深黑, 渾身散發著強勁戾氣。

和它的主人一樣,迫人惶惶退卻。

池衍坐在馬上, 全然沒有半分懼意,飛沙塵埃似將他冷瞳蒙上了厚重的陰翳。

四目遠遠瞬息相撞,一人鳳眼淡挑,一人修眸凜冽。

無聲的對峙,卻好似激蕩暗火。

尉遲亓高居首輔重臣, 加之旁系勢力強盛,若非有個軍權滔天的大將軍王橫亙在前,他在朝中絕對是肆無忌憚。

故而,他一向視池衍為眼中釘,自始至終,都在伺機將其除而快之。

譬如現在。

尉遲亓悠長而道:“都說赤雲騎十萬精兵能抵百萬大軍,定南王池衍一人手握半壁軍權,百戰不殆,無人能敵……”

蔥指慢條斯理地撫弄著美人兒滑膩的香肩。

又是一嘆:“可你那些手下如今都已是刀俎魚肉,定南王府也快了,不過,池將軍眼下自身難保,這力不從心的滋味,如何?”

他既得皇命遣兵到此圍剿,那赤雲騎以及定南王府上下,會面臨何難,可想而知。

身後的宣山,一片無垠深黑。

池衍淡淡無情:“要挾本王?只可惜,聽天由命,我沒興趣。”

話落,他指間翻轉,挽弓上弦,銳箭直指輦架。

一字一句清晰道:“信不信,就算有數萬大軍護主,你也絕無可能活著出去。”

話音懾人,尉遲亓神情驟變,嚇得旁側兵衛紛紛舉盾擋在前方。

然而下一刻,卻見那人慢慢放下了弓箭,眼底是淡淡的不屑和譏諷。

甚至還有一絲,來自對手不堪一擊的失望。

尉遲亓隨即意識過來,他不過虛晃一槍,就是要看他們這般慫兢之態。

尉遲亓忍下心底那股惱怒。

清秀的面色淡如水:“池將軍就是池將軍,實在讓人難不佩服。”

忽而,那自然上揚的嘴角浮現冷冷笑意,“但別急,我來,是要給將軍送份大禮的。”

他說罷,勾了一指,接走美人手裏的水晶盞。

初吟伏在他身上,朱唇蕩笑,微扭著蛇腰,合掌拍響。

隨之,便聽得車輪碾過草地碎石的軲轆聲。

只見幾名紫衣侍衛拉來了一輛榆木運輸車,其上載著一只巨大的沈箱。

暗夜裏借著火光,似乎有液體從沈箱縫隙流出,滴滴落地。

池衍眉目微沈。

載箱的車停在幾步開外,恍惚溢出幾絲腥味。

只聽尉遲亓漫不經心道:“我可是一片好心,送他們來陪你生死與共,就是你軍中的人實在太多了,只好挑一部分帶來。”

他停頓了下,唇畔弧度越深,“池將軍,見諒。”

病白的臉色顯得那笑森然至極,他淡淡說了句“打開”,侍衛便開始拆解固箱的繩索。

池衍眼中浮動異樣,一個念頭從心中閃過。

滴水的沈箱,濃稠的腥味,還有尉遲亓那意味深長的話,若是去猜想這箱中裝的是什麽……

持弓的手握拳漸緊,池衍定定看住那沈箱,眼底暗瀾浮動。

終於,繩索一解,木板“砰”得一聲向四面倒下,箱中之物滾滾落地。

黑發,白皮,紅水……

竟是一顆顆尚還流著鮮血的頭顱!

池衍一瞬生生滯住,倏而狠厲的目光似是能將人淩遲。

他默冷無言,雖是不動聲色地馭於馬上,但銀鎧下明顯起伏的胸膛,將他的憤怒表露無遺。

一顆頭顱滾落到他馬前一步,一張熟悉的臉。

發絲著染血色,是晨時還說,要下月回家娶妻的元佑。

見之,蘇湛羽神色驟然大變,瞪向輦架那人:“誰允許你擅自動手了!”

他只想控制赤雲騎,從未想過要他們性命。

然而半拂的紗帳後,尉遲亓毫不在意地笑了一笑。

“蘇世子,想要女人,可莫要優柔寡斷啊。”

“你……”

蘇湛羽話音未落,便被旁邊強橫的一掌反震,未及反應,一聲悶哼翻滾下馬。

轉瞬,池衍揚袖振劍而出,劍鋒直抵他咽喉。

於馬上居高臨下:“你我情義,就此為止!”

低沈的嗓音在夜風中殺氣盛烈,千軍萬馬卻不敵他一人之勢。

蘇湛羽跌在地上,擡頭看著那曾經自己時常談笑對弈之人,如今眼底只剩無邊的疏離和憤恨。

他也無從為自己辯解。

而香榻上,是另一幅光景。

尉遲亓仿佛看了出精彩的好戲,低頭。

兩指捏起美人的下巴,懶懶傾了水晶盞,清酒細流如註,滴滴倒入那兩瓣艷紅雙唇。

香舌柔軟,慢慢舔去溢出嘴角的酒漬,初吟醺然地貼近男人耳邊。

呼吸都漾著嫵媚:“大人,時候不早了。”

尉遲亓後靠著,雙目淺闔,指腹繞過她胳膊下,不急不徐流連在那細膩半圓。

唇邊笑意愈見深味:“依你。”

一聲令下,便聞殺聲震天,兵騎如潮湧來,直擊正中心那人。

池衍眸心似陡然燃起一團冷焰,迎面揮劍斬殺。

以一敵萬,氣勢反而愈加銳不可當。

戰場拼殺嘶吼,良久,卻不見有兵能傷到那人半分。

丹鳳眸一細,尉遲亓冷了聲:“放箭!”

刀光劍影之中本就分身乏術,又有箭矢倏而如雨墜落。

縱使天神,亦難獨當一面。

池衍振劍攻敵,勢如破竹。

直到飛鳧連珠勁發,箭氣橫空,廝殺了很久很久,他全身上下還是中了數十箭,連銀鎧都刺穿。

喉間一股腥甜噴薄而出。

滴血的劍拄在地上,池衍撐著晃顫的身體,耳邊的刀戟聲亦遠亦近,開始模糊。

心知大勢已去,但他也未想過退縮半步。

最後,他望了眼宣山之巔的方向,薄唇竟是拂出笑來。

他想,小姑娘此刻,應許是用了晚膳,沐過浴,穿著綿軟的絲衣,躺在枕雲臺的暖毯上看夜景。

烏墨會在邊上陪她。

她最是喜歡,和他的貓兒玩了。

萬千劍芒如電爆裂,終於,他倒了下去,鮮血汨汨長流。

便就在這瞬息之間,池衍腦中有光影幕幕閃過。

或許,是上天乞憐,讓他在死之前,將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重圓。

指尖散漫玩弄著美人的身子,尉遲亓細了鳳眸:“好個定南王池衍,區區一人竟廢了我這般功夫。”

又好整以暇地瞟了眼一旁:“蘇世子不過去瞧瞧?”

蘇湛羽渾身僵在那兒,死死凝著倒地的那人。

良久,他慢慢挪動了腳步。

四下屍橫遍野,此前戰場是如何血肉相殘,他都看在眼裏。

走至跟前,蘇湛羽緩緩蹲下。

垂眸看他破敗的身軀,眼底有不忍,但更多的,是自相矛盾的陰沈。

一聲幾不可聞地嘆息,他聲音很低:“景雲,你別怪我,我只是想要笙笙留在我身邊,可你為什麽,兩次都要搶走她……”

聲線漸沈漸顫,蘇湛羽緊閉了眼,心裏有萬般情緒翻湧。

不多時,聽得一聲細微薄弱。

“她從來……都不是你的。”

蘇湛羽怔楞片刻,倏然睜開眸子,只見那人隔著朦朧血霧,眼簾微掀。

沒想到,他還撐著一口氣。

驚詫過後,蘇湛羽將他的話反覆回想,沈了容色:“什麽意思?你都要死了,還不肯放手?”

池衍躺在地上,鮮血從身上各處流出,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了。

只是強睜著眼,虛啞著聲:“我做過最後悔的事……就是……”

嗓音低沈嘶啞,從滿含血腥的喉嚨透出,含糊不明。

他漸失血色的薄唇微動,卻又聽不清在說什麽。

蘇湛羽冷皺著眉,慢慢俯下身去。

“就是……”

池衍不動聲色握住了跌落手邊的劍柄,“讓她嫁給你……”

抑在眸底的寒光忽而泛濫。

話音墜地,他驀然揚劍,鋒刃如絲銳利,疾如電掣,電光火石之間,割破了那人近在眼前的咽喉,一刀致命。

蘇湛羽遽然瞠目,雙手猛地捂住脖頸,然而,為時已晚。

掌心堵不住噴湧而出的血,他踉蹌著後跌幾步,很快,便噗通一聲倒地,一命嗚呼。

那雙瞪大的瞳眸裏,直到死前,還盛極不敢置信。

斷劍“咣當”落地,池衍失力的手再次滑了下去。

上輩子的事,他全都想起來了。

想起那個小公主,喜歡跟在他身後喊阿衍哥哥。

想起自己有意避開,卻在她日覆一日的清甜笑語裏動了心。

想起她及笄那日,明知她心意,可他偏是當做不知,說了狠話。

最後眼睜睜見她嫁入豫親王府。

以為她過得好,可她一哭,他便再難壓抑深藏心底的情。

思蘭閣的後園有處石林,那夜在石林裏,他要了她。

哪怕到死,他都從未悔過。

他後悔的,是自己因那不祥的淚痣,就選擇了放開她。

倘若能重來一次,他一定……

隨著漸漸失去的意識,池衍合上了眼,氣息慢慢地,虛薄了下去。

最後一絲意志,耳邊恍惚回蕩著多年來刀戟金戈的碰響,雜亂喧囂。

但他只記得,那喧雜之中的清靈悅耳,是那人一走一晃時,好聽的銀鈴聲……

所有尚還存活的士兵圍在四周,皆是震驚,不敢靠近。

輦架上,尉遲亓亦是訝異了半晌。

身中幾十箭,還能撐到現在,甚至反殺了蘇湛羽,這樣的人若是活著,平心而論,他根本沒有把握應付。

回過神,尉遲亓恢覆了神色。

從容後靠,瞧了眼宣山,“嘖嘖”兩聲,“蘇世子倒是可惜了。”

為了個女人,背信棄義的事做盡,最終卻是替他做了嫁衣。

不過錦虞他是見過的,在朝暉殿。

尉遲亓幽然微嘆:“這九公主倒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妙人兒,就是太澀了。”

語氣透著一絲可惜,而後他斂眸淡淡掃過懷裏搖曳生姿的醉美人。

撫入根窩,含欲的聲音低了下去:“哪有我的初吟誘人。”

薄帳落下,輦架擡起,徐徐歸程。

美人動聽的嬌音在山野夜色間如妖吟蕩漾,襯得這血流成河之地,煙媚又詭秘。

錦虞得知所有事情,是在三日之後。

那日,將軍府收到元青臨死前的飛鴿書信。

他前往王府取虎符,逃過一時,卻在尉遲亓虎符得手,皇帝下令血洗定南王府時,難逃一劫。

死之前,元青拼著最後一口氣,送出了這只信鴿。

信上,滿滿都是手指血印。

在將軍府靜靜等待了三日的錦虞,顫抖著打開信紙。

目光落到最後一字時,她已是淚霧朦朧,啞了聲說不出一句話。

不好的預感終究成真了。

最後還是府裏的大管家忠叔從裏面打開了石柱陣,府中上下才發現山外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遍地的屍體中,混著顆顆被砍斷的頭顱,殘肢斷劍,狼藉一片。

從前山野裏蔭綠的草地,都成了灼目的紅,濃重瘆人,是尚未幹涸的血。

明媚的春日裏,卻是飛鳥絕跡,森然陰沈。

觀此慘狀,即便是男兒也不忍去想象當時發生的事,更逞論去看。

然而,在一眾家仆望而退步時,有個紅色的身影不假思索地沖了過去。

她身軀嬌小,跑得跌跌撞撞,分明是在害怕。

那一刻,錦虞全然沒想場面有多血腥殘暴,她只想著奔過去找他。

她怕在屍堆裏真的看到那人,每跑一步,腿都在抖。

但,她還是看到了。

她看到了那一支支貫穿他身體的箭,看到他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的唇……

她撲過去抱住他的時候,他的身體,是僵硬冰冷的。

滾燙的淚溢出,滴滴落在他血跡斑斑的臉龐,浸融了他面頰的暗紅,好似讓他重新有了溫度。

她止不住地顫抖,柔嫩的唇都咬到血肉模糊。

當時,錦虞只覺得心口好疼,萬箭穿心,像是也刺穿在了她的身上。

三日前,他還說,要她等他回來。

其實他一直沒有走,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

石柱陣再次封閉了宣山,外頭的人進不來。

又過了幾日。

將軍府,祠堂。

錦虞一身白衣,跪坐在冰棺旁,倚著。

烏墨蹲在她身邊。

冰棺裏,池衍緊閉雙目,面色慘白,聲息全無。

身上的箭已除,也換了幹凈的衣裳,是他常穿的月白錦袍。

一縷光線從窗縫透進來,又是一個天亮。

長睫微動,錦虞慢慢睜開眼睫,入目便是棺中那人冷白的臉。

握住他冰涼的手到掌心,想要捂熱。

“阿衍哥哥。”

嗓音枯啞,她輕聲叫他,如夢中那樣。

但他沒有回應。

指尖緩緩滑過他冰冷的臉頰,輕輕描繪他飛揚入鬢的劍眉,修長的桃花眸,眼尾那一點惑人的淚痣。

她的眼淚大抵是在前幾日流盡了,眼眶幹涸,眼底卻揉碎了絲絲痛楚。

往昔嬌俏靈動的容顏,如今仿佛只有慘淡,宛如幹枯的玫瑰。

這幾日,錦虞一直在這裏,不吃也不喝。

她不讓其他人進來,只有她自己,安安靜靜地陪著他。

府裏上下也都沈浸在悲痛中,大家都在偷偷地哭,但沒人在面上露出聲色。

因為他生前說過,不喜府中哭哭啼啼。

忠叔來勸過很多次,送來飯菜,但錦虞只搖搖頭。

將臉貼在那人手心,說了句餵好烏墨後,便就一聲不吭。

然而烏墨也像是心病成疾,滴水不進。

每回,忠叔都只好嘆著氣,退出去,合上祠堂的門。

日子就這樣,仿佛失去了所有光色。

直到有一夜。

守在祠堂外的忠叔聽見裏頭傳來久違的哭聲。

泣音撕心裂肺,他也忍不住悄悄抹淚。

錦虞夢中驚醒,幹涸已久的眼淚不停奪眶而出,悲慟啜泣著一聲聲地喊著他。

白燭的光死寂,側映著她那灰白黯然的臉蛋。

“我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可我想不起來……”

指間和他扣緊,錦虞眼角蓄滿了淚:“我不敢想起來,我害怕……”

夜裏,祠堂裏只有她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上氣不接下氣,委屈哽咽:“我好害怕,阿衍哥哥,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將濕透的臉埋進他僵冷的掌心,“你什麽時候回來……”

好想他摸著她的頭,對她說,哥哥回來了,自己有沒有乖?

烏墨伏在她腳邊,埋首垂尾。

哭聲一直持續到子夜,才慢慢低下去。

第二日午時,忠叔端著飯菜,怕她身子熬不住,想著再勸勸她。

推開祠堂的門,只見她靠在棺壁,半露出的臉頰蒼白,一點動靜也無。

烏墨在嗚嗚低叫,湊近去在她臉頰輕輕舔著。

手中的托盤“嘭”得一聲墜地,忠叔驚慌過去,才發現,她已沒了鼻息……

光陰似水,鮮血如花。

楚國的定南王池衍,他親手打下的江山,是一統之始,卻也造就了這亂世開端。

沒了他,楚皇宴坐後宮,日日夜夜與妃嬪們飲酒作樂。

尉遲亓為首輔,因立大功倍受寵信,皇帝盡情享樂,將朝政統統委托給了尉遲亓。

如此,這江山錯亂不堪,首輔攝政,權傾天下。

那人一步步叩兵逐敵統一的天下,終究成了民不聊生,揭竿而起的亂世兇年。

他死了,但一定心有不甘。

不甘百姓受苦,不甘赤雲騎十萬兄弟屍首異處,不甘王府家丁牽連殞命。

更是不甘,和她說了等他回來,卻永遠地失了信……

作者有話要說:  刀完了,沒了沒了,下章開始就是重生甜甜爽爽啦~

是不是很利落!【乖巧.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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